林嫮生从章丽娟肩膀上抬起头:“姆妈,侬又帮阿哥。咦,这盒子老漂亮的嘛,是啥银送来叫爸爸鉴定的是伐?”
章丽娟想了想,到底陆林两家订婚的启事也见报了,既然婚么总是要订了,那这份神神秘秘的订婚礼物也应该让陆凌桓晓得。所以章丽娟点了漆盒讲:“是一个司机送过来的,讲是送拨侬的,我还没打开过,你看看到底是啥。”
林嫮生看看章丽娟又看看陆凌桓,伸手把漆盒打开,里头明黄色的绸缎上放着一卷画轴,乌木做的卷轴头。讲起来也有点奇怪,林嫮生平时算是胆子蛮大的,忽然看见这卷画轴,林嫮生忽然有点慌乱,想要把盖子盖上,手伸了出去又缩了回来,停了停,终于把画轴抓在了手里,慢慢地展开。
先是看见墨笔勾的水波流云,再打开点就是裙摆,寥寥数笔,倒是当得上衣带临风。林嫮生忽然不敢再打开,抬头看了看陆凌桓,陆凌桓却是对她笑了笑。大概是陆凌桓的笑容叫她心定了,两只手在一伸,画又打开了些露出半个身体来,真是简笔水墨的仕女,除着深浅墨色,一点着色也没有,可是画中仕女的身姿袅袅窈窈,看起来很有几分神韵。
林嫮生正要把画再打开点,忽然听到厨房里砰地一声巨响,吓得她手一抖,画轴就落在地上全部散开露出仕女图的全幅面貌来,仕女没勾勒出五官,只有一点殷唇,红得象是染过血一样。
林嫮生陆凌桓都盯着画卷看了半天,林嫮生终于细声细气地问:“阿哥,你觉得伐?这张图老眼熟的。”陆凌桓也点了点头,转过来把画轴捡起来,他是林开愚得意的学生,认真看了两眼就发现,这幅画一无落款,二无矜印,可是装裱却是正宗绍兴府,应该是老货了。可奇怪的是,谁会把这么一张说起来是古董,可是完全讲不出来历的画来当订婚礼物送?
要是到石野村在场一定要同陆凌桓讲:“你不是爱嫮生的吗?你不是爱她爱得连着都低尘埃里去了吗?那你怎么没认出来,画中人就是嫮生衙”要是石野村在场也一定会和林嫮生讲:“嫮生,这是你啊,你看这神韵,你看这面目,全都是你啊。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可陆凌桓认不出,说明他不爱你啊,说明我才是爱你的那个啊。”只是陆凌桓和林嫮生两个都不知道这画是石野村的,自然更加猜不到画是石野村送派司机送过来的。
石野村会在这个时间送画过来,当然不是王宗岱太太回去告的密。
因为石野村给教会学校捐了一笔款子,和王宗岱就来往得多些。石野村这里是看着王宗岱和林开愚是同事,想请他在林开愚面前代为美言几句,而王宗岱夫妇都是精明人,知道他生意做得好,也有想借力做点生意赚些钱手头好活络些,所以两个人渐渐地就走得近了。石野村并不是个小气的人,既然有利用王宗岱的意思,一次丝绸生意时挑王宗岱入了一股,也赚了四百多块大洋,抵得上王宗岱三个月的薪水了。因此王宗岱太太十分奉承石野村,听说石野村对林开愚女儿林嫮生有好感,这才自告奋勇地做媒。
现在王宗岱太太叫章丽娟冲了一顿,又羞又气,真是打算在石野村面前学几句嘴,假使能叫石野村因此不喜欢林嫮生,那么她女儿也许就有机会。象石野村这样年轻有为,家庭简单,性格温和的青年实在是做女婿的上好人选。只可惜她没有石野村的电话,就是想说也没机会说。
石野会知道实在是因为陆凌桓把他和林嫮生的订婚启事在《申报》《新闻报》等大报上连着刊登了三天,只要识字的都看到了这份订婚启事,石野村自然也看到了,当时就把办公室砸得一片狼藉,又把自家关进书房里。
整整一天,石野村都对着墙上的画像喁喁而言,一下子痛骂陆凌桓欺负林嫮生年轻单纯,哄她上当;一下子责怪林开愚章丽娟夫妇这样大年纪不辩贤愚,一面又苦苦地哀求:“嫮生,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呢?我只要一个追求你的机会,这你都不肯吗”只是画中人怎么可能给他回应。
石野村一下又暴怒起来:“顾墨笙那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结过婚,他结过婚就算了,可是他对他的前妻冷酷无情,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给她。”
转过来又是一副温言细语的模样:“嫮生,他对他前妻是这样,以后也会这样对你的。可是我不会,嫮生,不管你做过什么,不管你以前对我怎么样,只要你肯回头,肯接受我,我都会对你好的。就是现在你不接受我,我也会保护你的。你看,顾墨笙不就走了吗?不能缠着你了吗?可是,嫮生啊,你怎么可以同意和那个软骨头一样的陆凌桓订婚呢?嫮生,我很难过,你知道不知道?”
石野村头侧了侧,一行眼泪水终于从他眼角滑了下来,他又在画像前站了一刻,终于抬手将两幅画像中的一幅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卷好放进画匣里,盖上盖子前,还笑着讲:“我明天送你回去见她呀。”
虽然石野村在这两幅画的面前多少有些神经,可是离了这两幅画脑子又是清醒的,知道林家上下对他没有多少好感,甚至还以为他神经异常,如果他自己送上门来,多半要吃闭门羹,所以叫自己司机送过来,还不许司机说出他的名字,怕林家会得不肯收。
现在司机回去同石野村讲画是林开愚太太亲手收的,石野村倒还笑了笑,表扬司机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好,打发了他下去就眯了眼睛笑:“没留下名字有什么要紧?林开愚知道呀。”
虽然林开愚和他没有多少话说,但是这两幅画还是王宗岱亲自带着他到林宅去请他鉴定的。现在看到画,自然知道是他送的,不管是收还是不收,都会有回音。
石野村靠着椅背叹息了一声,慢慢地闭上了眼。半梦半醒间又踏上了条铺着长条白石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是巍峨的宫殿,石野村知道他又要见到那个古代人装扮的嫮生了。自从他发现林嫮生和他买的仕女图里仕女面目相像以后,他就经常在梦里梦见嫮生。
梦里的嫮生面貌更娇柔,可是性子也太无情些,也不知道他从前哪里做错事叫她不喜欢了,不管他怎么讨好都没有用。她虽然和他说话的时候十分温和,可是背后处处和他做对,完全是想把他除之而后快。
每次见到她,石野村又是心痛又是怨恨,哪个人会对个一心要他去死的人没有怨恨呢?可一醒过来,石野村心里就只剩了惘然,非要到画像面前坐一坐才能安心。有了这样的经历,石野村再看现在的嫮生更加有情,只觉得嫮生对他还是多少有些情分的,看看她到现在为止一句难听绝情的话都没有对他讲过就知道了。嫮生之所以不肯接受他也是受了顾墨笙和陆凌桓的蛊惑,她那样单纯年轻,怎么能是他们的对手呢?受骗上当也是正常的啊。
☆、第84章
石野村满心以为林家收着他那幅画,总该有个回音,他好有进一步的动作,譬如叫林嫮生知道他和她是有前世夙缘的,不然这两幅画怎么就能到了他的手里,而不是陆凌桓或者顾墨笙哪里。
哪里想得到画送出去以后好比泥牛入海,竟是一点水花也看不见。要是以前石野村也许还能沉得住气,可是眼看着林嫮生和陆凌桓订婚的日期越来越近,要是再不采取行动,一旦订婚,要解除婚约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哪个男人肯把未婚妻轻易让出去。
石野村想了又想,也打过电话去教会大学,林开愚也是只说他忙,不等他讲话就挂电话,曾经直接打电话到林宅,可是接电话的佣人只要听见寻他的声音,一律说先生太太小姐都不在。石野村没有其他的办法,到底还是亲自上了林家的门求见林开愚,叫林家的佣人以先生太太都不在家为由拒绝了。石野村自然不肯死心,又请问小姐在不在。
给石野村开门的是阿珍,阿珍在林家的日子虽然没有吴妈长,但是也是叫章丽娟和林开愚夫妇两个关照过,如果有个石野村的来拜访就说他们夫妇不在。如果要见小姐,无论如何不许叫他进门,话说得难听点不要紧。所以面孔一板回头石野村:“石先生,您也是文明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我们小姐是要订婚的人了,忙得交惯,怎么有时间应酬石先生。”讲完就把大门一关,也不管石野村的面色是不是铁青。
回头就来告诉了章丽娟,章丽娟倒还在吴妈面前埋怨了林开愚几句:“晓得是那个神经病送来的就应该还伊,现在倒叫伊有借口上门。”吴妈赔着笑同章丽娟讲:“太太,既然是神经病,那啥银晓得伊会做点啥呢,幸亏太太有先见之明,叫陆先生看牢小姐。”
章丽娟自家也晓得这句话对林开愚不大公平,如果把画还回去,估计那个神经病会以前头的礼物送得不讨林嫮生喜欢为理由,转头再送其他的礼品来。如果收下画再谢谢伊,肯定要缠上来,也只好一声不响,坚决不接电话不见人,拖到订好婚再把画还回去,大概就太平了。所以听着吴妈的闲话也就摆了摆手:“这话侬也不要讲了,只希望凌桓不要叫我失望才好。”
可是章丽娟这句话说了没几天就出事了。
陆凌桓在林嫮生身上一直是十分舍得的。在犹太人大卫那里预定了两套礼服裙,又在甬帮老裁缝老宁波那里定了两套旗袍,这天是去老宁波那里试旗袍的。才出了林宅所在的弄堂,就看见一辆克莱斯勒跟在后面,偏巧这天天气也不好,阴沉沉随时会得落雨一样,灰颜色的克莱斯勒跟在后头,倒像只鬣狗一样。
因为石野村送了画,所以从林开愚到陆凌桓都十分小心,一看到克莱斯勒跟了上来,陆凌桓一脚油门到底,杜森伯格八缸发动机轰鸣着拉到峰极车速,瞬间就和后车拉开了距离,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克莱斯勒的视线中。
克莱斯勒的车门一开,探出个光头来,面孔上一道刀疤横过整张面孔,看起来凶神恶煞,还往地上吐了口痰,嘴巴里却是在讲:“乖乖隆底咚,特部车子快地象飞格一样,我们追八上地。回转去帮老大讲。”讲完把头缩回车里,调转车头和杜森伯格背道而驰。
等杜森伯格转过两个弯,再回头时,后面早没了那辆克莱斯勒,却是有一辆福特不远不近地跟着,等陆凌桓再看第二眼时,福特车已经在路口左转弯了,倒是有辆黑白两色的雪佛兰右转弯出来跟在了杜森伯格后面。
本来福特转弯的时候陆凌桓已经放下来,可是一看雪佛兰跟了上来,陆凌桓就晓得不好,自家是叫人盯上了,他接手光华公司是十分仓促,不光要镇住公司里那些自以为老资格的臣子,还要应付外头和光华公司抢生意的对他,所以手段有时候狠了些,得罪了不少人,现在还有人恨他恨得吐口水。所以陆凌桓就有怀疑,怀疑是不是他从前得罪的人知道他要订婚了,所以来破坏。
陆凌桓想了想,伸下手去握了握林嫮生的手:“嫮生,坐好了,不要拍,阿哥会保护你的。”讲完不等林嫮生恢复,两只手紧紧抓着方向盘,仗着杜森伯格车子灵活,竟是原地一个掉头,对着雪佛兰面对面地就冲了过去,路上的行人惊叫着四散奔逃。
雪佛兰怎么想得到杜森伯格竟然是掉头冲了过来,他又不想死,自然是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打方向盘,就看着杜森伯格在雪佛兰车身旁两三米的地方滑了过去,还不等雪佛兰调转车头,已经开得无影无踪了。原来杜森伯格在冲过来的时候,陆凌桓仗着杜森伯格性能优越朝相反的方向轻轻拉了拉方向盘,这记方向一拉,就偏出了四五米,看着惊险万分,可是连雪佛兰的边也没擦到。
陆凌桓这一记掉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后再也没有汽车接力一样跟在后面,可是林嫮生叫陆凌桓这一冲也吓得不轻,面孔煞煞白,双手紧紧地推在仪表盘上,两只眼睛里都是眼泪,可是一声也没出。陆凌桓看着后面没有车子跟上来,就靠边停下,伸手把林嫮生抱进了怀里,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嫮生,乖囡囡,都是阿哥连累你,好了,现在没事了,没事了,你要害怕就哭啊。”
林嫮生的身体叫陆凌桓抱进怀里时还在发抖,叫他安慰了好一会才知道骂:“阿哥,侬疯忒了啊,横冲上去,人家要是不让怎么办呀,会出事的呀!”
陆凌桓摸着林嫮生的头发:“阿哥已经拉了方向盘了,就是他们不让,会撞到的也是阿哥这边。再说杜森伯格车子牢固,雪佛兰经不起这一撞的。”讲完又把林嫮生抱紧些,“阿哥说好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怕。”
林嫮生气得发昏,抬手在陆凌桓身上用力拍了几下,眼泪水落了下来:“那我也不想你出事的呀。”
陆凌桓从小习武,林嫮生怕打他的这几下的力气对他来说根本比拍灰还不如,可是刚刚摆脱了险境再叫林嫮生讲了不希望他出事,陆凌桓真是开心得快要飞起来,捧着林嫮生的面孔连着亲了几下:“嫮生,嫮生。能听到嫮生说这句,阿哥真是太开心了。”
因为在马路边上,林嫮生叫陆凌桓弄得面孔通红,拍着他的手臂讲:“阿哥,好了呀会叫人看见的。现在老宁波那里还去不去呀。”
陆凌桓终于放开林嫮生,想了想:“今天他们会盯上来,肯定是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也许老宁波那里已经有了埋伏,我看就缓一缓,你的意思怎么样?”
林嫮生想了想就点头答应,又警告陆凌桓:“阿哥,下趟不许你这样冒险了,我不喜欢的。”陆凌桓笑着又凑过去在林嫮生面孔上亲了下:“晓得了。”却是叫林嫮生推开了:“啥银帮侬发嗲呀,侬记记牢,听到伐。”陆凌桓眉开眼笑地讲:“是的,是的,阿哥不会了。阿哥听囡囡话。”
杜森伯格启动,这一趟的车速倒是不快,因为怕章丽娟和林开愚担心,陆凌桓先把林嫮生带回了光华公司,让她在总经理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里休息,又叫保安在公司左右巡查了几遍,看清楚没有可疑的人和车,才算真正放心,等带林嫮生去吃了午饭,才把她送回家。
章丽娟自然要问旗袍试得怎么样了,林嫮生倒是和陆凌桓套好口供的,只说老宁波今天生病了,没开门,过几天再去。章丽娟皱了眉头:“老早他生毛病的时候也是照常开门的呀,是不是这趟毛病很重个?囡囡啊,那会不会来不及做你的旗袍呀。”
林嫮生笑嘻嘻地讲:“姆妈,差不多都做好了呀,只是试试看什么地方要改,不要紧的。再说了,我介漂亮,穿啥都好看的,披麻袋片都好看的,你不要急呀。”虽然章丽娟一向认为自己女儿林嫮生那长得是花容月貌,可是听她这样自吹自擂,也忍不住要点点她额头:“侬只小鬼介老面皮,凌桓要笑侬格。”
一边的陆凌桓笑着拆台:“嫮生是穿什么都好看的。”林嫮生得意洋洋地瞟了眼章丽娟,扬了扬头,陆凌桓笑着去摸她的手。
没想到煤球本来趴在沙发上,看到林嫮生回来不抱它已经不满意了,再看到他竟然对林嫮生动手动脚,气愤地冲上去张嘴就咬,亏得陆凌桓收手得快,又条件反射一般地在煤球鼻子上弹了下。
狗的鼻子最脆弱,陆凌桓手上又有力,煤球叫他弹得一个跟头翻出去,呜呜叫着往林嫮生怀里窜,把整个身体都藏在了林嫮生怀里还不住地发抖,明显是害怕了,林嫮生笑着举起煤球:“煤球,侬居然欺软怕硬。”
陆凌桓笑着起身:“嫮生,我先回公司,随便什么人打电话来约你出去,你都不要出去。如果有事一定要出去,叫我接送你。”林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