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最亲近的人却不是自己,多可悲。
“父王说闻相要造反……阿远和我……也许再见面就是敌人了……”
荀宇终于哭出来。几年兄弟,朝夕相处。若是闻道远骗了他,自己能下手杀了他吗?若是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自己该怎么保全他?
燕北向终究不忍心,将人搂在怀里,下巴在他头顶摩挲。
荀宇伸手抓住他的衣襟,眸光暗淡,“我不想回荥阳,我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哪怕随便找个地方都行……”
“好好,我们不回荥阳。”燕北向抬头看了眼院门口的人影,手拍着他的脊背道,“你想住在这里,我一会儿就去把房子买下来……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不要害怕。”
“嗯。”荀宇回抱住他。
燕北向一喜,再接再厉,“苏禾死了,那不是你的错,为保护自己在意的人死去,换做我也会这样做。他想要的不是你的内疚,你要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替他报仇雪恨。”
见他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彩,燕北向松下一口气,“闻公子那里你不用担心,即便他真参与了谋反,有你在,王爷总能留他一命。”不过,他能不能活下去就两说了,燕北向眼里闪过一丝阴狠。
见荀宇还是不说话,燕北向以为他在担心平叛的事情,遂宽慰道,“至于闻相,鹰爪是他最大的底牌,但这些年已经被我策反了大部分,剩下的也都控制住了……且你父王肯定也有万全之策,他逃不出手掌心的。”
这话一说完,燕北向就知道要遭,果然……
“所以你和我父王是串通好了的。”荀宇肯定道。之前没看出来是因为没往这方面想。在他心里,燕北向和魏王唯一的交集就是五年前他传的口信,却不曾想人家早就暗度陈仓了多少回,只把他当傻子耍。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燕北向只能点头,但还是试图替自己解释,“也不能说串通,你也知道我是被拐进鹰爪的,刚开始的日子……”
燕北向刻意留白,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见荀宇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便知道装可怜有了效果,继续道,“覆灭鹰爪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后来偶然发现闻相是玉令令主,还想借助鹰爪的势力造反,我便想和朝廷合作。
因为闻相的通风报信,鹰爪会卡在齐燕交战的时候干几票大的,在魏王出兵剿匪的时候提前防御,所以鹰爪壮大的很快,且几次使魏王无功而返。因此,我最先找的合作对象就是你父王,只是王爷身边的护卫众多,根本近不得身。
遇到李清竹是偶然,他撞上你更是歪打正着。我承认,最开始找上你……是因为你住的偏远且最受魏王宠爱——能在他面前说上话,哪知道一见子规误终生……
后来,丞相夫人死了,闻相察觉到鹰爪出了内贼。我重伤被你救下,便对你死心塌地,恨不得以身相许了,哪里舍得再将你卷入纷争,便直接去联系魏王,险些被射成筛子。”
荀宇将他的肉麻话自动过滤,冷笑道,“呵呵,这样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难为你们昨天一个个装的素不相识,跟真的似的,不去唱戏真是亏大发了。”
“哪里哪里。”燕北向陪笑。
“好,这些我都不计较。”荀宇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正色道,“我想知道的是既然你已经控制了鹰爪,为什么还要劫官银,既然父王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否则苏禾也不会……”
燕北向脸色一僵,亏他刚才以为事情已经翻篇,原来这才是正餐,只得苦笑道,“闻相命鹰爪劫取官银,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只能将计就计。你父王来尹州,则是想要引蛇出洞。”
看不出荀宇的喜怒,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按照原本的计划,我派人刺杀王爷,他诈死,闻相失去忌惮,必定会将狐狸尾巴全部露出来,我们趁机将之一网打尽。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尹州州牧直接找上另一位金令令主,假刺杀变成了真灭口,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等我的人赶到时,苏禾已经没了气息……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荀宇抿唇,“你要报仇雪恨,父王要锄奸平叛,我算什么?苏禾算什么?尹州数十万的百姓又算什么?你们高兴就好。”
荀宇连嘲带讽,句句见血,说得燕北向脸色发白,“子规……”
“你这是在怨恨我?”
不知魏王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荀宇回头,倔强地看着他,“儿臣一直觉得父王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并以此为荣。儿臣一直觉得父王心系百姓,爱民如子,将来肯定会是一位好皇帝。可如今您为了除去闻相,置尹州数十万百姓无不顾,真是明君所为吗……”
魏王走过来,轻声问道,“所以呢?你对我失望了吗,有我这样一位父王你觉得难堪了吗?”
荀宇摇头,魏王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事实上我比你更失望。”
他突然拔高声音,“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也是唯一敢质问和怀疑我的儿子,为父赏识你的胆量……可你的聪慧呢?你的稳重呢?一个奴才死了,就让你方寸大乱。闻相不死,别说几十万尹州人,几千万大齐百姓都得遭殃,就连你这个大殿下都会沦为亡国奴!”
“你自己想想吧。”魏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甩袖大步进了门。
荀宇目送他离去,张了张嘴……父王……
“我不是那个意思,几十万百姓,数万冤魂,……我只是害怕……”
眼泪顺着眼角留下来,苏禾也好,几十万尹州百姓也好,都是活生生的人……却因为上位者的博弈,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天理循环,这些孽债最后都会还回来啊,难道真要应了系统的亡国之言?
“不要害怕。”燕北向上前抱住他,“洪水决堤是闻相酿出的祸患,劫取官银是闻相下的命令,那些冤魂要索命也该找闻相。”
燕北向摸摸他的头,叹一口气,“子规,官场如战场,本就残酷,百姓无辜,王爷他……也不容易啊。”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燕北向觉得他牙酸得腮帮子都疼了。可是没办法,魏王要是洗不白,尹州数万灾民的债子规肯定要记在心里,一辈子没法释怀。
“子规你也知道,齐皇病重,闻相把持朝政,朝中大半文臣都是他的人。只是有王爷坐阵,他才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样一来,我们虽然知道他有反心,却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将他定罪下狱。直到尹州大水,朝廷派张御史去赈灾,闻相却下令命鹰爪劫取官银。”
荀宇止住了眼泪,静静地听着,燕北向继续说道,“灾银被盗,皇上惊怒,王爷请缨彻查此事,一方面是为了引得闻相露出马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尹州的灾民。朝中官员要么是闻相的同党附逆,与他沆瀣一气,要么官小位卑,根本镇不住场子。王爷亲自来尹州,一来能追回官银,把钱落到实处,二来能安抚百姓,稳定民心。”……或者说“收买人心”。
不过这话燕北向可不敢说出来,他现在恨不得将魏王塑造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好让荀宇忘了他和魏王合起伙来骗他的事情,更何况……当着媳妇儿的面说老丈人的坏话,他是吃傻了才会这么干。
燕北向一边想着,却也没忘了继续扮可怜,“只是没想到闻相这么着急,突然对你们下手,我一时没有防备,才会使王爷受伤,苏禾也……总之,都是我没用。”
看到燕北向满脸自责,荀宇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不是你的错,是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燕北向美滋滋地握住荀宇伸过来的手,面上却还是一片担忧,“现在尹州州牧以剿匪的名义全城通缉你们,尹州城我们是回不去了,尹州的百姓……”
尹州城其实是能回去的,只要魏王愿意调动军队,十个尹州城也不在话下。可是……且不说私自调兵的罪名有多大,一旦军队进驻尹州,势必会打草惊蛇,这样一来,魏王和燕北向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就全都泡汤了。
这些燕北向想到了,荀宇也想到了,只是他们都选择忽略了。比起尹州百姓,有其他的人或事显然更重要,比如报仇,比如父亲。
荀宇第一次直面自己的自私,原来他的善良是有底线的,他羞于自己的虚伪,却又舍不得责怪自己,只能怨恨他人。
“闻相为什么要造反呢?他已经位极人臣,权力、名望、地位、财富,他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抢那把椅子?”
为什么?
许是为了更大的权力,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
许是不得已……下面人的抬举,敌人的逼迫,不反也得反。
燕北向笑了笑不说话,荀宇好像也只是单纯的疑惑,并不在乎答案。
第39章 三十九只小傻瓜
魏王坐在炕上,荀宇站在地上,一人,抬头看天,一人低头看地,都不说话,燕北向在一边想说又不敢说,憋的难受。
沉默……
尴尬……
燕北向受不了了,“我去外面看看哈哈……”
屋子里少了一个人,气氛更加诡异。
“我——”
“唔……”
荀宇突然开口,像是打开了魏王身上的开关,一声短促的□□从他嘴里溢出,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
荀宇一个箭步上炕扶住他,入手是一片滚烫,“父王……”
荀宇担忧地摸上他的额头,魏王一怔,没有躲开,一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半靠在荀宇身上。
果然发热了,父王白日里上山下山,跟没事人一样,荀宇几乎忘了他还有伤在身,刚刚自己还惹他生气,想到这里,荀宇的心顿时揪成一团。
“父王,我们去找大夫。”荀宇扶着他,就要下地。
魏王拽住他,缓缓摇头,“不能去医馆。”
荀宇知道魏王是怕泄露了几人的踪迹,可是他烧成这样,伤口肯定感染的厉害,自己手跟前又没有药,没办法医治,这么拖下去,怕有性命之忧。
“父王不要担心,阿北的人已经放出我们诈死的消息,他们若是信了,我们便安全了。若是不信也无妨,这里地处偏僻,与尹州隔着一个山头,量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即便真的找来了,有阿北在,也不会有事的,父王就安心去看病吧。”
就是因为有他在,我才不安心。
荀宇不知道燕北向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从小被拐、受尽苦难、立志报仇的小可怜,却不知他身为燕国废太子唯一活下来的儿子,混成大齐鹰爪二把手的心机和手段。
燕北向所说的“为了荀宇才和自己合作”的话,魏王只信了半分。皇家里的情爱,男人之间的爱情,一样可笑。
以燕北向对鹰爪的掌控,尹州州牧找上金令令主,他怎么会不知道?又怎么会姗姗来迟?不过是想趁机置自己于死地罢了。幸好他对荀宇还有一分真心,才不敢下死手。
现在自己被寒食散控制,又身受重伤,白天还硬撑了一天,已经是外强中干。一旦见了大夫,势必瞒不住,到时燕北向若是突然翻脸,自己便完全处于被动。魏王不愿拿自己的安危来赌燕北向对荀宇的真心,只能先防着他了。
各种思量,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魏王撑着手臂坐起来,抬头对上荀宇着急的神色,慢慢说道,“天快黑了,镇上的药铺差不多也要关门了。”
看荀宇还要再劝,魏王推开他的手,“我的身体我知道,不用看大夫。”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魏王又道,“估计是这两天太累了,父王休息一晚就好,若是寒食散发作了,医馆里人多口杂……”
荀宇倒是没想到寒食散的事,距离上次发作已经有四五个时辰了,还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父王不愿意去医馆,肯定是不想在外面出丑。
大人就是好面子,荀宇默默撇嘴,“那父王要让我先看看伤口再说。”
“不用。”魏王屁股向后挪了一步,昨夜他昏迷的时候燕北向替他处理了伤口,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毒。
荀宇看着他,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魏王先投降了,磨磨蹭蹭地脱衣服,“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父王是越来越不听话了。”荀宇不客气地顶回去。
魏王也不生气,笑骂道,“没大没小。”
褪亵衣时扯到了伤口,荀宇上去帮忙,魏王一开始还推搡,等到荀宇眼圈红了,反倒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古铜色的皮肤,肌肉爆满,线条流畅,每一寸都蕴含着力量。
这样无数男人羡慕的体魄,荀宇却没有心思欣赏,他抚上男人前胸后背大大小小的伤疤,最后落在背心处泛脓渗血的伤口上,心里忽然像是被石头压住了,喘不过气来。
“父王……”
荀宇的声音带着哭腔,有委屈,有心疼,复杂的连魏王都觉得沉重。他十四岁上战场,狼狈的时候命悬一线,风光的时候打马游街,有人怕他,有人敬他,却没有人心疼他……这个儿子啊,从来都这么让人心软。
“都过去了,不要难过。”魏王伸出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湿热晶莹的液体温热了他的心。
荀宇的眼睛里的泪水更止不住了,“对不起,父王保家卫国是大英雄,我刚刚还怪您……”
“父王不怪你。”人对自己亲近的人总是抱着最美好的幻想,一旦幻想破灭,也最是难过失望。
“对不起……父王……我错了……”
荀宇语无伦次地道歉,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好容易平静下来,就见魏王笑眯眯地看着他,脸一红,丢死人了,这么大年纪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个不停。
“您转过去,我来给您处理伤口。”
魏王盯着他染上红霞的两颊看,完了还露出了然的笑,惹得荀宇越发羞怒,“快转过去呀!”
魏王不再逗他,转过去扶住窗沿。
伤口没有包扎,和亵衣黏在一起化了脓,刚刚脱衣服时撕开又渗出了血。
荀宇见状,在背后偷偷瞪了魏王一眼,伤成这样居然一整天都不吭一声,要不是发了烧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还倔得不去看大夫,现在就算剜了脓血,不上药又有什么用。
真是不省心,荀宇又忍不住瞪他一眼,突然想起什么,朝外面吆喝道,“阿北——”
再说燕北向出去,上山砍了两捆柴,回来遇到给他们送饭菜的邢大雷,几番推辞不过,拎着东西回来,一推门就听到荀宇隔着窗户喊他,还以为怎么了,连忙扔下东西往屋里跑。
……
燕北向着急忙慌地跑进屋,没说一句话,就被荀宇收缴了身上的匕首和金疮药,又被指使着劈柴烧水团团转,再看魏王大姑娘似的盘坐在炕头,心里好生不平衡,却没敢说半个不字。
罢了,就当是讨好受伤的老丈人了。
灶上的锅是原来的主人留下的,锅沿豁了一个口子,锅里还裂开一条细缝。好不容易煮沸水,荀宇把匕首在锅里烫过,刮完伤口上的腐肉,上了药。又把魏王的亵衣撕成一缕一缕,在沸水里煮过又烤干,绕腰缠好。
一通折腾下来,魏王的身上浸满了汗,却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真是数驴的,倔得要命。荀宇揉着泛酸的鼻子,心里沉甸甸的。
…… ……
替魏王处理完伤口,荀宇他们就着热水啃了几口邢家送来的白皮饼子,再看天色已经全黑了。没有灯火,又没有摸黑夜谈的兴致,三人早早便睡下了,荀宇在中间。
魏王有伤在身,又跋涉了一天,一沾席子就睡着了。荀宇和燕北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夜深人静,雨声淋漓,一直压在心底的人和事都翻涌上来。
苏禾嘴很馋,最爱吃甜的,见到亮晶晶的东西就走不动路。
苏禾嘴碎又啰嗦,总是管东管西,害得自己连辣食都得偷藏起来吃。
苏禾胆子很小,遇到事却总是挡在自己前面。
苏禾说要一辈子跟着殿下,老了就替他哄小殿下。
苏禾死了……荀宇清楚地记得他死时候的表情,眼睛慢慢合上,手垂下,神情满足又释然。
早知道来尹州会害他丢了性命,自己就应该把人留在府里。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留在自己身边。
地下那么冷,苏禾有没有吃饱穿暖。听说酆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