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也对。”小家伙煞有介事地点头,“那他就是你媳妇,俺爹说了,男人的后背只有孩子和媳妇儿能爬。”
“咳咳——”这下是真的呛到了,回头看了荀宇一眼,燕北向没有否认。
魏王走在前面,伤口好像又浸出了血迹。
……
“阿爹,来客人了——”小家伙推开门,嫩着嗓子喊道。
问声出来的是一位妇人,看见魏王他们,将小孩拉过去问道,“你们是?”
“我们找邢大哥。”燕北向露出一个憨厚的笑,配着他一身锦衣说不出的怪异。
妇人更戒备了,边往后退朝朝屋里喊,“孩子他爹,有人找。”
“哎……来了。”汉子出来,一见燕北向,立马热情地迎上去,“快进屋,快进屋。”
……
荀宇揉着眼睛醒来,魏王和燕北向已经盘坐在邢家的炕头上了。
“孩子他娘,这就是俺跟你说的救命恩人燕兄弟,要不是他,今天俺就死在山里了。”
汉子叫邢大雷,是村里的猎户,今天上山打猎被老虎盯上,燕北向恰好路过,救了他一命。
妇人闻言终于卸下了防备,想起自己刚才的客气,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燕兄弟……你们聊,俺去整几个菜。”
见他娘去了灶房,狗娃子利落地爬上炕,挂在他爹身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闻道远,“叔,是你救了俺爹吗?你真的打死了老虎吗?”
燕北向笑着点头。
狗娃子两眼冒光,满是佩服,“那俺能和你学打虎吗,俺也想打老虎挣钱。”
“小孩子别胡说。”邢大雷虎着脸把他拉下去。
狗娃子撇嘴,“俺才没胡说,卖了老虎就能给阿爷买药了,还能上学。”
邢大雷尴尬地笑,“今天俺叫人上山把燕兄弟打死的老虎抬回来……送到集市上卖了,一共卖了二百两……这钱本该给燕兄弟留着,只是……只是今年的徭役赋税太重,村子里许多人揭不开锅,俺就做主将钱给分了,这是俺这里的二两。”
汉子从怀里掏出两角银子,推到燕北向跟前,粗糙的脸胀得黑红。要不是接了他爹村长的位子,这一村村民的死活担在肩上,他绝不会做这种亏心的事。
“邢大哥你快收回去。”燕北向又将银子推回去,“兄弟不缺钱,这钱分给村民渡过难关才是正经。”
“好好好。”邢大雷也不客气,将钱重新揣进怀里,“兄弟大义,为兄惭愧,只叹民生艰难,哎……”
民生艰难……
能说出这样的话,连魏王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气氛凝滞,荀宇突然开口,“今年的赋税很重吗?”
邢大雷没直接回他,先向燕北向确定,“这是小弟吧。”
小弟?荀宇也看着他。
“嗯。”燕北向顶着荀宇的目光点头。
之前他为三人编了一段身世。燕氏三兄弟,爹娘死的早,魏王是大哥,荀宇是小弟,兄弟两人在尹州城外务农,他是老二,长年在外经商。今年尹州发大水,兄弟三人逃荒,路上遇到山贼,大哥中箭受伤,逃到山上避难……
这些话细听起来漏洞百出,不过邢大雷信了,还真心赞叹,“小弟长得真俊俏。”
这话说到燕北向心坎里了,他揉着荀宇的脑袋眯眼笑道,“可不是,我们阿宇打小就长的俊俏可爱,喜欢他的人能从村头排到村尾。”
“咳咳……”荀宇重重地咳嗽两声。
邢大雷见状取笑,“小娃子还不好意思了,有姑娘喜欢是好事啊,不过还是要找一个能过日子的,我们村里的好姑娘多的是,让你大嫂替你说合说合,保你三年抱俩。”
“呵呵。”荀宇干笑,狠狠瞪了燕北向一眼,扭过头不理他。
这下闹大发了,燕北向摸摸鼻子,继续扯谎,“多谢邢大哥的好意了,我爹临终前找人替小弟算了一卦,先生说他而立之前不宜成婚。”
说完又推了魏王一把,“是吧,大哥?”
魏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啊,二弟,不过不用担心,这些年你出门在外,大哥已经替宇儿相看好人家,就等他而立了。”
燕北向:“……”
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同时得罪媳妇儿和老丈人,难过……
荀宇: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不宜早娶,还定了媳妇儿?
被他们这一打岔,荀宇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等邢大嫂端上饭菜才又想起来。
一笼馒头,一盘鸡蛋,一盆鸡肉,一样青菜,一样野菜,在农家来说,算是十分丰盛了。
狗娃子坐在他爹身边咽口水。
邢大雷替他爹夹好饭菜,又招呼众人,“大家快吃。”
“哎,邢大哥你们也吃。”燕北向他们也跟着动筷子。
馒头很糙,一口下去剌嗓子。鸡是现杀的,盐放少了,一股鸡屎味儿。野菜里没有油,苦涩难咽。
抬头看向对面,狗娃子狼吞虎咽,还不时替他爹娘夹肉夹菜,吃的一脸满足,老爷子坐在主位,双手护着饭碗,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邢大雷空出嘴道,“阿爹,快吃。”
“不吃……给毛毛留着吃。”老爷子摇头,睁开眼疑惑道,“咦……毛娃子哩?”
说着就要下地去找。
嘴里嚼到一半的肉顿时失了滋味,邢大雷放下碗筷,哄道,“阿爹,毛毛睡着了,您先吃饭,一会儿带您去找毛毛。”
“不要,要找毛毛。”老爷子摇头,端起碗跑出去,“毛毛,阿爷给你带吃的了,阿爷带你去玩儿喽……”
“俺去看看阿爹。”邢大嫂抹着泪跟出去。
剩下的人除了狗娃子,都食之无味。
“毛娃子是俺和你大嫂的头一个儿子,老爷子疼得厉害,整天架在脖子上当命根子哄。八年前闹蝗灾,地里绝收,朝廷的赋税苛重,家里没吃的,毛毛为了给他爷爷省一口吃的,活活饿死了。老人后来知道,就疯了。”
八尺的汉子,说红了眼睛。
“邢大哥,节哀。”燕北向没怎么安慰过人,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狗娃子抬起头,也想用小手拍拍他爹的肩膀,可惜探不到,只好拍拍手臂,“阿爹,不难过,你还有俺。”
小家伙啃骨头啃的满嘴是油的脸上,是超乎寻常的认真,真是个可爱的宝贝……
邢大雷笑,摸摸他的小脑袋,“阿爹不难过,阿爹还有你们。”
荀宇两次听到汉子说税负重,觉得这可能是症结所在,刚才说到一半的话又涌上心头,“赋税真的很重吗?”
“重?何止是重。”汉子抹一把脸,“人头税,成丁的每人每年算赋一千文,未成丁的每人每年口赋五百文。户调,每户每年一千五百文。田赋十五税四,此外还有徭役、兵役……辛辛苦苦一整年,到头来连肚子都填不抱,碰上灾荒还要出人命,这吃人的世道……”
“……”
这些年大齐和燕国连年征战,赋税是有加重,却没想到会重到这种地步。
就邢家来说,三个大人,一个小孩,一年要算赋三千文,口赋五百文,户调一千五百文,加起来就是五千文。五两银子,再加上十五取四的田赋和徭役兵役,这是要逼得百姓没活路啊。
无论什么时候,最苦的果然是百姓,荀宇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也许只能等他父王继位……
第37章 三十七只小傻瓜
打虎英雄来葫芦村了,就在村长家,乡亲们快去看呀。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等荀宇他们吃完饭,邢家门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那就是打虎的壮士吧。”一位妇人指着燕北向说道,“长的真俊呐,也不知道有媳妇儿了没?”
另一位妇人接话,“怎的?要给你家二妞看人家了?长得俊有什么用,关键要守得住。”
那男人桃花眼鹰钩鼻薄情嘴,绫罗绸缎玉佩锦囊环身,一看就不是靠的住的人。
靠不住的燕北向: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先前的妇人撇嘴,“哎,俺这不是随口一说么。”
“俺倒觉得他大哥不错,虎背熊腰的,一看就有力气……”
至于荀宇,长的跟女娃娃似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娇生惯养,惫懒成性的样子,实在入不得眼。
“不知羞,也不怕你家那位捶你。”
“他敢……”
“咳……”邢大雷轻咳一声,“俺们村的人大多是齐燕边境逃难来的,性格比较粗犷,兄弟不要介意哈哈。”
他还能说什么,燕北向扯开嘴角,“呵呵,不介意。”
倒是魏王生平头一回被人品头论足,还是一群乡野粗妇,忍不住黑了脸,却没人在意。
……
“这房子是俺大伯修的,他过世之前留给了俺。有一年冬天,雪连着下了好多天,许多村民的屋顶被压塌了,俺就把这房子借给一对儿老人住,后来他们跟着女儿去了镇上,这房子就空下了。”
邢大雷扒拉开杂草,推开门,地上生满苔藓,梁上蛛网遍布。夕阳照进来,灰尘弥漫。
“这屋子建的偏,又久不住人,破败的很,要不还是在俺家挤挤吧。”
“房子不住人都是这样,收拾收拾就行。”看邢大雷还要劝阻,燕北向笑道,“要是住一两天,也就算了。只是大哥受了伤,我们兄弟怕是要在村里住一段日子,总不好一直麻烦邢大哥。”
邢大雷想了想,“也是,别人家总不如自己家住的自在,待会儿让你大嫂来替你们收拾收拾。”
“何必麻烦大嫂。”燕北向笑着推辞,指着从邢家借来的抹布、木桶、笤帚……镰刀、铁锹和锄头道,“有这些家什,我们自己就能收拾。”
邢大雷不听他客气,径直去吆喝人了。
人走了,燕北向揉揉笑僵了的脸,撸起袖子,“我们开始吧。”
院子里有井,燕北向打回水,荀宇擦出一张凳子,先把魏王这个伤号安排在一边,才开始擦洗其他地方。
这房子坐北朝南,东西两间,中间是堂屋并灶房,格局大的很。今天天色晚了,荀宇打算先把东屋和灶房打扫出来,晚上好烧火睡觉。
窗柩上糊着的麻纸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荀宇擦完窗框,将窗户支起来,与正在院里割草的燕北向相视一笑,又继续低头忙各自的事情。
炕上没有被褥,只铺着一层凉席,日子久了,被虫蛀得到处是洞。荀宇将它卷起来,直接从窗户扔了出去。又用笤帚把炕上的浮土扫下去。
再看看梁上的尘网,隔着窗户朝燕北向喊道,“阿北,上面的蛛网我探不到,快来帮忙。”
听到荀宇喊“阿北”,燕北向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喊自己,心里一甜,连忙应道,“哎,来了。”
个子高就是不一样,自己踮着脚都够不着的地方,人家一伸手就探见了。荀宇不无嫉妒地看着燕北向的大块头。不过他才十六岁,还有好几年能往高了蹿,想到这里他又放心了。
等燕北向把里外的蛛网都打扫干净,荀宇又道,“你去邢大哥家里问问有没有新席子,原来的席子被虫蛀得不能用了。”
“哎,好。”燕北向乐淘淘地答应。
燕北向已经走出大门,荀宇又想到什么,追出去喊道,“再问问有没有白灰,刷墙用的——”
“知道了——”燕北向傻笑着招手。
荀宇回来,正对上沉着脸的魏王,才发现半天把他给忘了,尴尬道,“父王,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魏王的脸更黑了,硬邦邦地说了一句,“不渴。”
“哦……”荀宇挠头,小心地看了他几眼,半天没回应,只好灰溜溜地进了屋。
魏王:“……”
炕上就算收拾完了,待会儿铺上竹席将就一晚,明天再去集市订几床铺盖就能舒舒服服地睡人。
待把靠墙摆着的两个实木红柜擦拭一遍,再把青石地板清洗出来,东屋已经大变样。
荀宇叉着腰打量自己半天的劳动成果,竟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等阿北回来了,把席子一铺,墙一刷,再把堂屋打扫一遍,就大功告成了。”
在外面坐得无聊的魏王,刚一进门,就看到他这副粗野模样,再听到他小媳妇儿似的盘算,突然生出一股烦躁,“不过暂时歇几天脚,也值得你这般弯腰卖力,堂堂王子皇孙,不思虑家国大事,净做些下人营生,成何体统?”
荀宇正兴冲冲地想着要添置的东西,突然被他兜头一盆凉水泼下,也不高兴了,“住几天也是住,既然赁下了这院子,便该好好打扫,难不成继续住在土堆里?再说现在有什么国家大事需要儿臣思虑,要操心也该父王操心。儿臣打小就做这些下人营生,早习惯了,您若是看不惯,大可将我留在这里,自己回荥阳去。”
“你——”
魏王被他呛了回来,原本的烦躁立马上升成怒气,再看荀宇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平日里的恭良温顺都是装出来的。
再想到他和燕北向、闻道远的关系,魏王神色顿时凌厉起来,“倒是我看错你了,早知道……”
荀宇被他失望的语气刺的心里一酸,口无遮拦地赌气道,“早知道您就不该接我回来,更不该疼我这么多年……”
不就是打扫打扫屋子,怎么就到这种地步了……荀宇想起被他刻意遗忘的苏禾,要是他还在,肯定会挡在自己前面。
不管是荷花池里养鸭子,还是牡丹花圃里种药材……无论他怎么折腾,那个傻瓜都觉得是对的。
只是他死了。
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忽然觉得没劲极了,荀宇扔下扫帚跑出去,撞得迎面进来的燕北向一个趔趄。
“子规,怎么了?”燕北向扔下手里的东西忙追出去。
魏王看着他们先后离去,愣住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控住不住自己的脾气。
荀宇和闻道远抱在一起,和燕北向说说笑笑……他生气。
荀宇维护闻道远,隐瞒燕北向……他气闷。
荀宇在他面前带着面具假笑……他恼怒。
……
眼看荀宇离开王府,一日比一日快活,他又觉得心慌。荀宇像燕子筑巢一样用心装扮着这个农舍,就像装扮自己的家。他突然意识到,魏王府不是荀宇心里的家……他留不住他。
留住他,这是父亲对儿子的感情吗?
应该是吧。
他给他生命,给他尊贵,给他宠爱,不是为了让他远走高飞的。
若是……折了他的翅膀又何妨?
魏王自觉理清了关系,心里一阵轻松。
想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伤人,也不知宇儿有没有放在心上,弯腰捡起燕北向扔在地上的竹席,展开铺好,就当是赔礼了。
自从遇到荀宇,他好像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和一个孩子计较,计较也就罢了,偏还心虚的不行,真是……
魏王摇头轻笑,想了想还是打算出去看看,和自己的儿子服软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第38章 三十八只小傻瓜
荀宇没跑远,就在门前的柳树下蹲着,头埋在膝盖里,像一只躲在壳里疗伤的蜗牛。
燕北向蹲在他对面,“谁惹我们阿宇不开心了,说出来我去揍他。”
荀宇没反应。
燕北向戳戳他的胳膊,“不会是哭了吧……”
“真哭了?”燕北向语气夸张,“男子汉大丈夫流血……好吧流泪也可以,来我怀里。”他张开手臂,等着荀宇“投怀送抱”。
荀宇还是不理他。
燕北向也不尴尬,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臂,叹口气坐下,拉开他的胳膊将人从壳里挖出来,“子规,有什么事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痛快些,你就当我是话篓子,有什么尽管往里倒,保证只进不出。”
“苏禾死了,我最亲近的人死了……”
荀宇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像在陈述,又像在控诉。
你最亲近的人不该是我吗?
燕北向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人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最放肆,荀宇在魏王面前明理懂事,在他跟前却是嬉笑怒骂,所以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最亲近的,原来不是吗……
闻道远、苏禾……他心里到底还有多少人。
燕北向突然有点委屈,他像中了邪一样喜欢上一个人,为他成佛,为他入魔,离得远了怕他忘了自己,离得近了怕他厌了自己,这样忐忑卑微可笑,不过是想和他白首偕老,想和他朝云暮雨,想他……喜欢自己。
可他最亲近的人却不是自己,多可悲。
“父王说闻相要造反……阿远和我……也许再见面就是敌人了……”
荀宇终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