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那纵马的身影也总保持着与诀微长老相隔一个马头的距离,叶灵臻心中不觉摇摇头,他曾经与武灼衣所说之言当真对极。
而那方清和凝视着夏夷则轮廓分明的侧脸,直到青年因自己的注视而转头过来看他,他方微微一笑,眉心的朱砂道纹再日光下透出一股分外鲜艳的色泽:“夷则处妥朝堂事,当随为师回一趟太华山。”
这看似寻常的一言却令夏夷则敏锐地察觉出些许不同,自那一日起——也就是他受伤那一日与清和有了更为亲密的接触起,清和就变得有些不同,他这几日会长久的凝视着夏夷则,态度较之往日也更加纵容。
其实夏夷则隐隐能够猜到,他是何等聪慧之人,早在秦陵之前他就模糊的想过这件事,可当这件事真的直白□□的摊在他的面前,他却依旧对此抵触又抗拒。
夏夷则下意识地将腰背挺得更直,他微微阖动嘴唇,还是没能问出“师尊你要走了?”而是依然状若无事地应道:“弟子明白了。”
此时队列行至长街尽头,巍峨宫门赫然耸立在前,正当夏夷则示意身后一名金吾卫上前,金色阙楼上响起一道恢弘钟声惊起鸦雀无数,深红色的宫门接连打开,仿若垂首迎接终于归来的帝王。
那门后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直通含元正殿,夏夷则催马上前,马蹄哒哒响在清冷石路。
此情此景,与数月前何其相似。
然而夏夷则知晓,那殿内再不会有年过半百的帝王宣召,亦不会有所谓的兄长对他明刀暗箭。
殿门处白玉阶梯上依次站满朝内高官,文臣之首诗尚书省的左仆射,武将之首自然便是武灼衣。
夏夷则翻身下马时几乎是惯性地看了眼清和,师尊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亲密却又莫名疏离,他在殿下突然顿住步伐,回头看向清和道:“师尊,你上前来与弟子并行。”
清和不过一怔之间,夏夷则已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他拉到与自己并肩的位置——道者有些无奈一笑,只得与夏夷则一同缓步走上阶梯。
那诸多臣子分站两排,让出了一条直进殿门的路,夏夷则泰然自若地步入殿门,臣子们在他身后鱼贯而入,武灼衣与左仆射此时对视一眼,随即两人便冲夏夷则长揖一礼跪在地上,余下众人立时纷纷效仿,乃至殿外随夏夷则回来的叶灵臻及百草谷将士亦是纷纷一礼,跪于庭殿。
一时含元殿内外只闻众人齐齐一声:“参见陛下——”
夏夷则倒是没有想到朝中百官如此直接,直到他低头看清武灼衣方明这不得不说是一场表明忠心之举。
这一刻,夏夷则心中百感交集——这帝位难道不是他想要的?这无上的权利难道不是他渴望已久的?可是为何得偿所愿之时心中却并非全然的欣喜?
夏夷则微微侧头看向满殿之中唯一不曾对他行礼的师尊,日光尽照宫阙城楼,仿佛也将清和微微挑起的眼角都染上一缕华彩。清和隐约察觉到夏夷则的不安,他掩在袍袖下的手轻轻回握住了夏夷则。
年轻的帝王在这一刻定下了心。
第39章 三十八
三十八
夜风轻徐,月华温柔的映入眼帘,苍穹之上,一轮明月皎洁若水。
夏夷则归来,朝臣便纷纷将诸多事宜堆到他的眼前。幸而已有几位三省高官分担了一部分,然则最要紧的,仍是宣丧。
尽管这只是用来敷衍天下人的借口,却仍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未时,夏夷则批阅了最后一份折子,将那支正红的珊瑚杆紫毫伸入黑曜金星的笔洗中,一圈一圈的点着荡漾的涟漪,毫上的朱砂贡墨也便一圈一圈荡落在幽黑暗金的笔洗中,原本一汪清宁的水,很快便沉入了深重的红。御笔朱批,象征着皇权无上,诸人俯首。
夏夷则仅仅坐在点钟,便是象征着王朝的枢纽,他从朝臣的奏章中俯视这一片江山生色,率土之滨。
不过几日功夫,夏夷则已然体会到帝王辛苦,他此时虽只是监国之名,却已经手握帝王之实了。只待去了太华山,再回来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
思及此处,夏夷则搁置了笔,两指按了按眉心向身后内侍道:“长老居于何处?”
那内侍总是做观心状的低眉顺眼:“长老居于内庭三清殿后。”
夏夷则挥了挥衣袖,站起身步出殿门,夜风扬起他墨色云锦的衣摆一角,仿佛在提醒他无论自己如何忽视,也不能阻止师尊终要离去的事实。
除去刚回长安的那日,他与清和再无照面,忙则忙矣,更多的是夏夷则大约认为如此一来便可拖延时间——
这想法当真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夏夷则屏退内侍,一路往内庭三清殿而去,圣元帝崇道,昔年在内庭建三清,玄元,静思等观,清和如今所居,也是自己前些年的惯常住所。
殿门半掩,透出内里隐约温暖灯火,夏夷则方到门口,便听得清和声音从里传出:“夷则进来。”
青年闻言便推门而入,内室的清和正斜倚胡床上姿态懒散从容,他手边案上放着两盏琉璃杯,泛出一层清亮色泽。夏夷则于清和对面坐定,不待清和开口,率先端杯饮尽杯中酒,他将空碗放下时心中长了胆气,径自开口道:“师尊,弟子有意,礼师尊为国师。”
清和不言,只是淡笑擎起手中牙箸,手腕一抖击于面前琉璃杯上,杯璧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道者开口低声吟道:“不如归去,做个闲人。”
夷则沉默; 片刻后道 : “师尊不是说… …才可饮长思。 ”
“师说的还有… …先尝生别离。 ”清和抬眼对上夏夷则的目光中竟生起几分犹豫;然而他最终只是向夏夷则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这句言语颇有深意,夏夷则隐约有些明白了 ,就在他心中涩然更甚的当口 ;清和支上案几凑近了他,声音变得近乎耳语 : “夷则尚欠着为师一坛酒;不若你我师徒再赌一场 ”
夏夷则鸦羽般的睫毛垂下去;微微侧头间唇角擦着清和脸颊而过: “师尊不若先告知弟子一要去哪里当个闲人 ”
清和微微一笑;只道: “若告诉了夷则;闲人可还当得 ”
“弟子尚欠师尊一坛酒。”夏夷则抬起头;漆黑的眼睛里笑意分明。
清和看他半晌;揺揺头道 : “你来寻为师罢——”桌上的香炉内轻烟袅袅;透过朦胧烟气;清和看到夏夷则的姿势十分随意;甚可以说带了点柔软。
他几是习惯使然般覆住青年搁在案上的手背,肌肤相贴时缓缓开口:“给你五年时间,提着那坛输给为师的酒来寻我罢——”清和话语一顿,复又接了句:“若是寻得到,国师此位,也可担得。”
夏夷则心中倏然一喜,清和此语无异于已经应允了他,他深深看了清和一眼:“师尊,君子一诺——”
“五岳为轻。”清和从容接上。
这一番深谈过后夏夷则本应回往他自己的寝殿,只是他却仍旧留在此处,有些执拗的神情与少年时的影像交叠于一起。
同榻而卧时,不是谁先伸手合上了对方的双眼。清和只知自己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屋内温暖而舒适,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寝殿内的地面上,仿佛为殿内的淡色毡毯绘上一片层叠花纹。
而夏夷则已然穿戴整齐,周身配饰一丝不苟,他静默地立于窗前看着清和起身披衣,缓步走到左侧桌边拿起桌上的发梳,随后看向清和认真道:“弟子与师尊束冠罢。”
清和允他,他便拉着清和坐到桌前圆凳上,两人本有身高之差,一站一坐更是明显,夏夷则手中发梳滑过清和流于肩背的头发,心中只想到一句_“鬓发如漆,其光可鉴。
夏夷则的动作很小心,也很稳,就在他要为清和竖起发髻时,原本很稳的手指却微微一抖,顿时漏出几缕青丝,他只得发下手中那一缕,与清和道:“师尊,你有白发了。”
清和不甚在意,只道:“已是这个年纪,也是自然,你捡出与我看。”
夏夷则应了一声,指尖勾起那两根颜色分外显眼的霜发,指间起一道气劲将那夹杂两根银丝的一缕头发唰地割断,随后递与清和面前,清和接过后,他动作利落地为师尊束起发髻。
清和束好道冠后站起身,目光温沉似水,他伸出两指挑起夏夷则下颌,青年困惑间觉出贴着一道冰凉指风贴着脸颊擦出,削断鬓边一缕黑发。
清和慢条斯理地将那两缕头发打了个结,随即朝夏夷则晃了晃便收入怀中。
窗外蓦然传来一阵沉厚跌宕的钟声,那是大慈恩寺的方向,成群的栖鸟从远方凌空而起。
夏夷则抬起低垂的眉眼向清和伸出一只手:“师尊,走罢。”
天玺十四年三月初,圣元帝崩。
三月初七,先帝三皇子李炎上太华山,承先帝遗诏玉玺。
月中,李炎即皇帝位,大赦天下。
而在太华弟子的记忆中,正是这一年四月,观众诀微长老下山云游,自此音信渺渺。
第40章 完结章
结
细雨初歇,日光斜影,窗外一池碧波水泛出粼粼波光。
止住了雨,青梅如豆柳如眉,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
屋舍靠窗处的桌椅前对坐着两道人影,夏夷则拔了酒坛上的封塞。起身为清和面前酒盏斟上七分满。
清和饶有兴致的看他动作,取过酒盏先闻再摇,只觉一股甘冽柔香,再看色泽晶莹如雪。入口尝了,不禁称赞:“入口不辣而甘,进喉不燥而润,当真是好酒。”说罢又一口饮尽,只觉一股暖流沁达五内,不由看向夏夷则笑道:“为师竟不知夷则何时学会了酿酒——”
夏夷则不答,只淡淡一笑又给清和斟酒,笑容中却有说不出的满足:“师尊不责备弟子玩物丧志便罢,这酒应是越陈越好,这一坛年头终究短了些。”
清和端着酒盏有饮了一口,清瘦骨节抚摸着盏底,窗外细雨霏霏不停,屋内师徒两人饮酒聊天,什么太华山的诀微长老,长安城内的年轻帝王,都一概抛掷脑后。
清和一向酒不轻饮,只是碍于旧伤,比昔日更容易醉,不过几盏喝下,已有微醺之意。支着头靠在椅后时,清和听夏夷则轻声同自己说
师尊,这酒不易酿,光是储存方式弟子就想了很久,不过酿好后入口倒有几分江南水汽的感觉。
他说,师尊,这酒还没起名,不过弟子倒想了个俗气的名字,只想叫江南酒。通俗倒也好记。
他说,师尊,弟子自知一举一动皆身系天下万民,您不知道这次微服来此,那群老臣差点血溅金殿。
说罢夏夷则自己也笑了两声,想是知道自己说的夸张,他目光一转看向师尊,清和合着眼,倒似睡着了,只唇边还勾着一缕笑意,夏夷则取过清和的酒盏,顺着方才清和饮过的位置将剩余残酒一饮而尽,这才轻声冲着清和认真道:“师尊,我很想你。”
清和半醉,听这一句,忍不住低笑着,笑声里掺杂一句:“为师也很想你。”
年轻的皇帝没有醉,但是听了这句话似乎有些醺醺然,他仍是认真的看着清和:“师尊,你莫要哄我。”
清和实在想要大笑,却是忍住了,他也认真的看着夏夷则:“没有,为师真的喜欢你。”
“当真?”
“当真。”
夏夷则俊朗面孔上慢慢凝出一个欣悦笑容,眼底却滑过一道狡黠的光:“既然如此,那师尊……这第二场赌局是弟子赢了吧?”
清和微微挑起眉梢,眼前浮光掠影地掠过那年的太花,长安,青丘——秦陵。
他道:“为师言而有信,愿赌服输。”
上元三年,宣和帝册国师,国师其人,出身太华,诀微长老清和,才情高量,雅擅六艺,昔年曾为帝王师。
帝在位十数年,与国师信而有加,是以国师入内不称臣,登殿赐高座。细看本朝数百年,如此佳话,唯宣和帝一人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