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清和只听了前一句,便转身走向营地内的秦炀军帐,虽然三双各有疑问的眼睛同时盯着他,他却只苦笑一声道:“只有一日时间,进去说罢。”
第32章 三十一
三十一
尽管迎战一时不敌,然而秦炀麾下的天罡将士毕竟训练有素,除却有些隐隐不安的窃窃私语,驻地内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越是这种时候便越不能慌乱。
秦炀入了账内,重新燃起已经冷透的炭火,叶灵臻褪下潮湿的外衣,苍白着脸坐在距离炭火最近的地方。
清和姿态随意的找地方坐下,脸色亦是十分不好,他已不是当年随圣元帝南征北伐时的岁数——况且那个时候也从未遭遇过这般境遇。他两根修长的手指按了按眉心,这些带出疲惫的动作一一映在夏夷则眼里。
“玉玺在我这里。”清和甫一开口说出的话便令叶灵臻倒抽一口气,他隐约笑了声,目光意味深长的落在夏夷则身上:“遗诏,也在山人这里。”
帐内一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静默,只听得炭火噼啪,偶尔蹦出两枚明亮火星。
终是夏夷则率先反应过来,他犹疑着:“何时……!”他似是猛地想到了甚么——而清和赞许般的冲他点点头:“就是冬猎之时。许是你父皇那时便有了预料……只是不曾料到……”
圣元帝——夏夷则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即便他与圣元帝之间的父子之情已经到了过分单薄的地步,却不得不说此时心中仍是有些许悲戚——他想也许圣元帝自己都没有料到,这个开国的帝王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安然度过晚年,而是死在了自己儿子的手中,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玉玺是不会给他的。山人将这两样东西都藏在了太华观——我想秦将军也明白,如今我们只剩两条路——”
秦炀当然明白,而今摆在他们面前的两条路——要么与阿那□□拖延至等到武灼衣或是百草谷的救援,要么单独派出一队人马,趁夜深护送夏夷则突围去往长安。
不过无论哪一条。都意味着留在秦岭驻地的人不会全身而退——而说到此处,夏夷则看向叶灵臻,言语中的质询遮掩不住:“武将军当时,为何不做赶尽杀绝?”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令叶灵臻瞬间打了个寒战,然而他依然不卑不亢的看向夏夷则道:“阿那□□留在长安的兵马不多,武将军以为只派出一小股禁军足以……然而那突厥将军的兵马却是训练有素……”
这话连他自己说完也觉得言语中辩解的成分过分之多,他知道夏夷则和秦炀都会怀疑,这事不得不令人怀疑——难道武灼衣真的做不到在那突厥将军无法发现的境况下派出援兵么——
夏夷则脸色为之一变,他道:“师尊错了。”夏夷则一双漆黑凤眼凝若寒潭:“弟子想要的东西,弟子回去夺,犯不着师尊以身犯险——此事弟子绝不会同意。”说罢一撤衣袖,已然离开了帐内。
余下三人,叶灵臻清了清沙哑的嗓音:“殿下他……”
“他会同意的。”清和抬起眼睛看了叶灵臻一眼,复又重复了一遍:“他会同意的——”他不知这句话是复述给叶灵臻听得,又或是复述给自己听得。
然而叶灵臻却突然明白了清和的想法,他第一次看见向来温文的诀微长老露出那样的神情,就像他方才为武灼衣辩解不惜顶撞了夏夷则一样——
同样是为了保护心中最为重要之人,只是清和没有将那份惶急和失措写在脸上。
清和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夏夷则,那是他唯一的一个弟子,甚至可以说是他在修道后的生涯里所拥有的,最为重要之人。
尽管叶灵臻无法亲身体会,但他却能够理解。
清和看向秦炀点点头道:“挑选卫士便交托给将军了——”说罢他便起身也离了营帐。
夏夷则独自坐在塌边,尽管折叠起的被褥床板一派冰冷,他却仍觉得上面留有几分余温
他摇摇头,无奈的扯起一个笑想着方才,大约是他拜入清和门下至如今,唯一一次这么彻底的拒绝了师尊的要求——尽管清和曾数次说他是名好徒弟,可夏夷则自己想道——他已经在最大的一个决定上背离了清和原本的希望,而如今清和希望他做出的事情更与他的想法南辕北辙——他真的是一个好徒弟?
夏夷则不觉收紧了双臂,探出舌尖闯入清和因说话而微微开启的嘴唇中,清和虽然猝不及防,却又纵容般的跟他唇齿纠缠在一处,翻搅出淡淡的水声。
这个吻到最后已经掺杂了几缕恼怒和恶狠狠的情绪,清和已然觉得脊背有些发麻,他不得不按住夏夷则脑后强行将两人分开,可当他看到夏夷则的神情时心中却又一软——夏夷则这个年纪,最是应当谁家少年足风流,须弥不知愁的。可他唯一的这名弟子,此时的眉眼间情绪太过郁结,令清和忍不住按低他的头,落了不掺□□的一个吻在他的眉心。
“弟子是不是一定要走——”
“大约是的。”
“那若是弟子不肯走……师尊待如何?”
“打晕送走。”清和这话说的毫不犹豫又十分笃定,待夏夷则看清他眼中的笑意时又添了一句:“或是迷晕了送走——”
夏夷则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知晓清和是竭力令这次的分别显得轻松一些,他察觉到清和的侧脸贴上了他的脸颊——一声叹息落入他的耳中,清和低声在他耳边道:“夷则你当记得——先尝生别离……才可饮长思。”
第33章 三十二
三十二
夜幕之下,高山耸立。传闻始皇帝当年建造陵寝,起冢如五岳之首,内里更是有地落百川天布星辰,奢华精巧浑不似人间之境。
只是最终还不是归于一柸黄土——清和止住遐想思绪,拂尘垂落臂弯。他重又换回宽袍广袖的太华道服,这才是诀微长老的模样。
御剑无声落于空地,清和环顾了一番四周黑黝黝的树林,心中大约算了算时间,想来夏夷则已经出了驻地——他握剑在手,正欲提起剑诀,却突兀听得身后一声低沉佛号。
万籁俱寂中,这佛号似是饱含了无限慈悲扩大于天地之间。
清和不动声色转过身,只见陵门石阶上立着一位僧人,腰背挺得笔直,虽然身上穿的是异域密宗的怪异服饰,却掩不住生的眉清目秀。他不躲不避迎上清和目光,双手合十微行一礼。
清和内心叹道来者不善,却仍是散去周身脸意,他之前与这位僧人隔空交手,却一直未曾有过真正意义上论道说法,如今天意使然——这一见面,便如同尽管王朝更迭换代却一直不曾消失的佛道之争,一僧一道势必要于今日有个结果。
这僧人倒也痛快,他上前几步,微微一笑:“长老为徒弟而来,贫僧为佛法而来,此番不才,想请长老证法。”
“哦?”清和一扬拂尘,眉峰也因佯装的好奇而微微上挑,他本想将此处之事利落解决,不过拖延时间也无有不可,因而语气中带着一派日久生成的从容不迫:“大师想要如何证?”
僧人一时不答,眯眼看着清和,目光中悲悯又居高临下的情感像极了大雄宝殿内的佛像金身。
一阵风起,吹得林内树木簌簌作响,清和握紧手中的乌木尘柄,听那僧人淡淡道了句:“不知三殿下已经人在何处?”
僧人话音刚落,便见面前清和拂尘一扬,仿佛有千重剑意携泰山压顶之势刺向面门,僧人周身屏出金光,竟是将那些剑意系悉数软化,待到金光散去,虚晃一招的清和已经乘风御剑直奔远方天际。
僧人这才明白方才那一句,怕是引得这位八风不动的诀微长老失了分寸,眼见那一点道袍衣角在接天暗色中融为一个细小的黑点,僧人知道自己再无时间犹豫,因而目光收回,口中梵音涌出启动了早就布下的阵法。
而清和御剑急行,眼见山林边界将至,却突来不得前行半步,他低头看去,只见足下生出莲花千叶,蔓延百尺,朔方城门已是渐行渐远之态。
清和眉间朱砂道纹殷红如一点血色,目光流露森然冷意,隐隐透出昔年锋芒毕露之感,他正欲寻这阵法缺口,耳中却闻一阵梵音吟唱,曲调动听,如似维摩说法,天为之降落雨花。
梵音顿止,又有众佛笑声齐齐响起,随即众声合一,只闻一句:“请长老证法——”
不知何处风雪骤起,一道清朗熟悉的声音自漫天细密的雪花中传来:“师尊!”
这两个字叫的太过熟悉亲密,仿佛有人正等在太华山门的数百石阶上,在飞檐翘瓦的观门之后,穿着熟悉的道服,恭敬又亲密的与他道:“师尊为何此时方回?”
清和猛地一攥掌心,凝心静气,思量后想到,密宗中有一门邪术。名摄心。
他竟不知自己的心魔便在太华观,也罢也罢,便看看这幕后之人想叫自己看些什么。
而在距离秦陵驻地已有一段距离的山间小路上,一队疾驰的人马正快马加鞭,行过一处弯道,夏夷则猛然勒住马儿缰绳,他身旁几名金吾将士便也纷纷勒马停下,与他熟悉的齐也歌犹豫上前开口道:“殿下……时候可不等人啊……我们——”他一言未尽,却被夏夷则摆摆手止住,在这里看得到阿那□□安置在山下的营地里燃烧起来的篝火,火光温暖而明亮。仿佛这不是短暂的息鼓宁兵,而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野外狩猎——
夏夷则想到临行前,他没有看到师尊的身影,只有秦炀。大约是怕他下一刻就会反悔,因而秦炀一直牢牢跟到这队人马离开驻地,直到一行人策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走罢——”夏夷则转过马身,玉狮子却不停命令地倒退几步——这马儿与他的关系已经相当不错,夏夷则手指安抚般地抚摸上白马颈侧,却听的玉狮子此时发出一声猝然嘶鸣。
夏夷则直起身体,警觉地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就是自他刚刚下令后——风声,叶落,蹄音,都归于一片死寂。
他看了眼身后,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小路,齐也歌等人的身影不翼而飞,这诡异的情形与数月前在太华山道上的情形也太过相似了——
“三殿下,您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啊?”这声音自高高的城墙上传下来,夏夷则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观之不过双十年华的少女坐在墙头,双手叠十放在屈起的膝盖上。
她年纪虽轻,却可称雪肤花貌。只是身上所着黑色罗裙既长又大,颇与那娇俏面孔不甚相符,这年轻的美人笑盈盈的看着夏夷则,一举一动却透出一股莫名的诡异。
夏夷则翻身下马,迅速召出长剑,目光冷如春冰,他可不觉这容止诡异的少女是来有意相助,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股微弱魔气。
那少女见他不答,便微微一笑,水葱指尖掠过一团浓墨似的黑气。随后凭空浮出一柄宽约三指的长剑,她看似随手一丢,剑尖向下插入夏夷则前方的沙地,而少女也轻盈一跃,带动裙摆,猎猎作响,犹如空中一只展翅的墨鸦。
她落于夏夷则面前,信手拔出那柄长剑。这等力气,绝非寻常女子能有——夏夷则越发觉得不妙,他心中愈急,却深知不能流露于神色之中,因此只强装平常道:“不知姑娘有何事?”
那少女溢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照常理说这样有姿容的少女冲你笑,理应是赏心悦目的一件事,可若是这笑声在中途便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低沉的桀桀阴笑,怕是没人会觉得有任何赏心悦目之感。
“三殿下。”那少女一时用做娇俏女声下一声却又变做阴沉男声:“太华山道,我曾说过,与你后会有期。你是忘了罢——”
“血玲珑——!”
“正是。”那少女唇畔的笑容骤然消失:“这具身体不错罢——我方夺来,用不太熟,抢了个婆娘的衣服便来找你——三殿下,你这次可是占了大便宜——!”
血玲珑尚未说完,便见夏夷则已起手了玄凝剑,一招云龙之击破天而降,他之配剑出自前朝名匠之手,灵光玄日,锋芒内蕴,加之太华浩然道法护身,纵然血玲珑回神匆忙举剑格挡,竟也觉得透骨寒意直灌天灵,剧痛下仰天嘶吼,刹时这少女的发髻散落,三千青丝下映出一对猩红眼眸,令人不寒而栗。
而血玲珑哪里想到这数月前一派君子风的夏夷则会率先持剑出手,加之这躯体用的不甚熟稔,只得举剑格挡,却暂时无法出手攻击——而夏夷则方才那一击当真既准又狠。
颇有迅速了结此战之感,血玲珑混迹人间日久,何尝不知夏夷则此时颇为心急——
那夏夷则却是无半点犹豫,对这具血玲珑精挑细选的躯体也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只见青年修长手指抚过剑身,剑身周遭便凝出一股慑人寒光,血玲珑知晓此为太华道术,天剑降魔——
血玲珑深知此时不能坐以待毙,唇角牵出一缕诡异微笑,夏夷则只见对面少女动作忽然迅如鬼魅,因而剑锋陡转,流光斩掠过血玲珑此时的躯体,却见那身体如一缕烟雾袅袅散开。
下一刻,暗沉沙地上溅出一篷血花。
夏夷则迅速转身,步伐踉跄倒退数步,靠近右肩的后背处多出一条纵长血痕,他一面结出阵法,心中暗道自己委实大意了。
而那血玲珑与他相对而立,甚是自得般道:“三殿下——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
夏夷则知晓这魔物所说乃是当日太华山道上的一战,此时夜色渐深,黄沙漫天,夏夷则亦是丝毫不得见清和身影,他强自稳定心神,只是持剑愈发谨慎以待。
第34章 三十三
三十三
雪是高山白雪,香是梅花冷香。
清和眼前已经不再是秦陵荒芜的石,他觉得自己正立于太华观,自己的屋舍之后,眼前一片似雪非雪的迷离恍惚,待他定睛看去,方发现那是一树近水先发的寒梅,洁白如玉。
而那树后一道熟悉身影,牙色衣摆上带着朵朵祥云暗纹,那青年慢慢转过身,眼中带着淡淡笑意朝清和走来。
“我便是三皇子,你又是谁?”
“山人太华观清和——”
七岁初见。
“夷则,你且过来,习剑先需修心,所谓剑乃百兵——”
“师尊,弟子知晓,剑乃百兵之君,君子之器。”
十五岁志于学。
“莫说收个徒弟,便是养只猫种棵树,十一年下来又如何忍得下心,说看不到就看不到了?”
“若有来世,弟子愿寸草衔结,以校黄雀。师尊……善加珍重。”
舞象别离。
“弟子愿许师尊一个帝王师。”
“这条路,非你一人独行。为师尚在。”
往事桩桩件件,自夏夷则年少开始直到弱冠,步步行来,清晰如甚。
那眉眼熟悉的青年站在清和面前,神采飞扬若明珠生辉,他看着清和,一时间仿佛天地悠悠,牢落无偶。
“师尊,我喜欢你。”
这声音几是与不久前的账内低语重合,而清和只是听着,神情静若潭水,他应道:“为师也喜欢你。”
青年面上露出惊喜之色,只是这喜色未曾深入,一缕冰凉剑意便穿透他的胸口,未曾溅出血色,只是眼前这位夏夷则的身影自心口处渐趋透明,仿佛一圈一圈扩散开的涟漪,直到消散于这浩荡天地之间。
清和仰头,看了一眼这天地虚无,随即闭起双目,待到他再睁开眼睛,方确定自己已经脱离了刚刚那片虚无之境。
道者洁白的冠带和衣袍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他站的就像一棵过于笔挺的树,却随时有玉树屈亭的危险。
僧人见他如此,神情寥落一片灰败,却不甘心问道:“你是如何……如何脱出这片幻境?”
清和略有疲倦地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远方天空,如似穿透一层苍凉悠远:“云泥之别。”
僧人一时沉默,最终向清和又施一礼,旋即转身走向山林深处。
清和知他所去不再是秦陵的方向,却也并非长安的方向,这一场论道,僧人输了。那些成佛的执着,兴盛佛法的执着,随着论道的结束也烟消云散了,清和对僧人的执着都不在意,他既不执着于功名利禄,也不在乎得道飞升,如今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