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清和此时却任由夏夷则携住自己,逢转弯或岔路之时便会出言提醒,此刻夏夷则方这发现,这地下通道何止是深不见底,个种曲曲折折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行过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狭长通道终于到了尽头,只见那尽头处砌出一方狭小拱门,清和直至拱门前,方抽手按住夏夷则肩膀:“进门后,停——”
夏夷则听着清和的话,步伐迈入拱门后便立时止住。定睛一看,不觉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无需清和提醒他也会止住,只因眼前所见,竟是一座俑坑——长宽皆是极深,内中空气并不浑浊,左右墙壁上支着数只火把。
而令夏夷则悚然的是,那俑坑中本应在内的车、步、骑、以及战马战车,此时竟如同凭空消失一般,除却他与清和,俑坑两侧石壁上摇曳不已的火光照着空荡荡的俑坑,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
夏夷则与清和对视一眼,心中一时惊疑不定——清和先前极为笃定的认为那兵俑复活之说是无稽之谈,然而此情此景,却令他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出了差错,他呼吸一时加重,却又在顷刻间恢复了平缓。
清和示意夏夷则将火折递来,自己拿在手里。黑暗中一丛火光映出他眼底的晦暗不清,夏夷则心中虽也有惊诧,然而他对师尊的判断却一向十分信任,甚至这种信任到了现在已经形成一种无来由的本能,他见清和不曾言语,不觉开口道:“师尊?”
清和摇摇头回神过来,看向夏夷则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夏夷则闻言略一思索,目光落于手中的火折之上:“这坑内兵俑尽数消失,实是诡异至极。”
“是啊……”清和叹了一声,却听得夏夷则又道:“可是兵俑却不会点起俑坑两侧的火把——”
他两人说话之间,只听的这俑坑深处传来一阵梵音吟唱,当中仿佛有众佛笑的庄严又喧腾,随之又有佛号齐宣震耳欲聋,再之后梵音顿绝,一阵马蹄纷沓,兵戈交击,哀泣之声不绝于耳。
夏夷则本能的抽出佩剑立在清和身前,却被清和一把按住手腕,他见道者的神情仿佛带了点笑意,一双漆黑凤眼中掠过寒芒一点。随后他听得清和嘴唇上下微动,轻声吐出的字眼依次排成一部洞玄灵宝经,而回廊内马蹄杂乱,铠甲摩擦的声音过了片刻便烟消云散。
夏夷则知晓清和此时必是已然明白了什么,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正要收剑回鞘,身后却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夏夷则下意识的转身护住清和,不容多想间已是动作敏捷的横剑一挡!
刹那土石飞溅,风中沙砾擦过他的脸颊,顿时绽出一道血口。
清和站于夏夷则身后,此时透过前方尘土飞扬,发现那方才一□□向自己的——竟是地宫中曾经的步兵兵俑!这兵俑不知何时,竟能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两人身后。
兵俑毕竟是土石所堆砌,不若夏夷则动作轻捷灵敏,可那俑人似乎为人所控,见一击不得,顿时挪动着沉重的身躯发出咔啦响动的往后退去,夏夷则心中怒意平生,一步上前,凌厉的一剑的劈下,俑人笨重,躲闪不及,持枪的手腕顿时断裂,碎在地上,断口处还覆着薄薄一层冰霜。
清和拈起剑诀,冰冷犀利的剑意于此时穿透兵俑上下四肢,于关节处齐齐卸断,那仅剩的躯干轰隆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呛人尘土,过了片刻方再次归于寂静。
夏夷则仍是持着剑警觉的退至清和身边,清和一起阵决,师徒两人的身影顿时消弥在这地宫之中。
便是他师徒二人离开之时,俑坑南侧的石门内传出一阵不满嚷杂。
“为何不杀了他们?!”
“阿弥陀佛,贫僧尚未再动手,人便已经离去了。”
“他们已然起了疑心!速速告知将军!”
如此又过了片刻,地宫内方恢复了一片死寂。
第30章 二十九
二十九
清和未带着夏夷则直接回到营地之内,他两人落在距秦陵入口有一段距离的荒芜小路上。
这条路显然已经荒芜已久,新雪覆盖着一层厚厚杂草,今日无月,唯有星芒清辉仍是为雪地上镀过一层银光。
夏夷则望着前方营地中隐隐约约的火光,一时不清楚清和打的是甚么主意,然而他一转头,只见清和低头看了雪地,又抬头看了眼身后秦陵山脉,突兀地笑了一声:“夷则,你说这几日雪下得够大吗?”
他一时不明清和所言何意,便切实答道:“虽说天气阴沉了数日,然则也只有今日下了雪,午后便停下……想必不是很大。”
“是了,为师也觉得多亏这雪小——”清和握住夏夷则手腕,引他前行几步到了小路最边上,不待清和指与他看,夏夷则便瞬间明了:“这是——”
这路径边的覆雪处,印出一道浅浅车痕和数个斑驳蹄印,若不细看根本不会在意。可夏夷则却看得出这车痕其实极深,而从蹄印看来,马匹是钉了马蹄铁——是军马。
这条路荒芜已久,且从山下直通秦陵入口,而那车痕轻重,又必不会是往山下去的——
试图两人思及此处,不由对视一眼,夏夷则脑中盘旋过数种猜测,俊朗眉目因严肃神情而越发深沉,眼中比那银白雪地还要冷上三分:“会是……李淼?”猜测出口他却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是李淼派出北衙军,弟子必定会先知晓……如此看来,唯有那个突厥将军的兵力。”
清和的手无意识地搭上身旁雪松,秦陵上方的天空一色的夜幕深沉阴暗厚重,仿佛预示着山雨欲来,他抿了抿唇:“若是阿那□□自朔方带回的兵力……那秦陵兵俑之说便是刻意传出用以遮盖的借口……”说罢清和微微叹了口气:“秦陵的地宫可是足以藏下太多兵马”
夏夷则拂去清和落在树干上的受,树梢落下几点雪尘,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背凉凉的融了:“师尊,我们回罢——”他见清和投来探究目光,索性笑了笑:“仅在此处想也无济于事,先回了驻地再说。”
说罢竟拉住清和手掌往回走去,动作间带了点不由分说的意味。
雪地上映出师徒两人相携而行的身影,倒是分外和谐。
他二人回到驻地处,自有夏夷则应付了几个随口询问的将士。待到两人回了营帐,清和只道:“今夜怕是睡不着了,点灯罢——”
夏夷则应声取了火折子燃起帐内灯火,火苗刚刚点起,账口处传来一阵轻微到几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响动——
“夷则,有贵客来了——”清和话虽如此,却不见他上前去迎那所谓的“贵客”而是恰恰相反,他握着夏夷则的手臂,将两人倒退至帐中一角。
夏夷则只觉清和又捏了捏他的手掌,见他看来便示意他熄灭桌上烛火,夏夷则甩出一道利落指风,噗的一声,帐内归于黑暗平静。
一双在黑暗里闪着莹莹绿光的眼睛从帐口处叹了出来,夏夷则讶然间低声道:“狐狸?”便觉手上又被清和捏了一下,因而暗笑着闭了嘴。
一只体型娇小的狐狸灵巧的跃了进来,那双漆黑的狐狸眼与夏夷则讶然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如今见到狐狸,只能想起数月前青丘冬猎,那只化作自己模样又性格恶劣的白狐,可他与自己师尊到如今这般,却也不得不说同那狐狸有几分关联,此时见到这只——虽皮毛颜色不同身形也小,总归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这狐狸是棕色皮毛,四爪雪白,胆子却跟身形一样——显而易见的小,它只与夏夷则对视一眼,便哀哀叫了两声跳下桌子一溜烟跑到房门口去扒门。
那被白狐叼来的数根不起眼的草结,分明是粮草——
清和手指捏着那草结仔细的看了看,他交与秦炀问道:“将军看得出这里哪里的草料?”
秦炀行军日久,经验丰富,接过细观后方道:“这是朔方的水草。”
“我会令百草谷中再多加两部曲的将士前来秦陵,只是陛下那方仍旧未有回函——”
“我自上次的折子送过去,也一直没有消息——”
夏夷则略一思索:“我会派几名金吾卫回长安看看,左右路程来的及。”
“这是再好不过了——”
第31章 三十
三十
便是那三名金吾卫离开秦陵驻地的第二日,一场大雪下的突如其来,尽管天地一片苍茫令人颇有浩瀚之感,然而这却压不下几人心中深沉的不安。仿佛天幕之下有甚么东西在悄然翻滚,而他们却暴露在暗枪难防的处境之下——
没有人想到那深沉的不安居然以如此快的速度被人证实,甚至快的令人措手不及。
清和与夏夷则晚间饮茶,因而一直未眠,两人手中握卷,却又都一字看不进去,夏夷则坐在清和身边,手臂许是无意识般隔一会儿便揽上清和肩膀往怀中推了推,几番如此,清和索性往后靠在青年的臂膀间,夏夷则半面脸颊贴在清和的发丝间,那浓墨一样的长发中偶尔闪过一缕霜白,夏夷则看着碍眼便想趁着清和不注意将其拔去。
便是在此时,一阵近乎急促的铃声随着营帐外一阵异样喧哗响了起来,那压抑不住的动静令夏夷则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
清和皱起眉关,下榻后扯过桌上白色大氅便与夏夷则迅速的步出账外,正正与急匆匆路过转角的齐也歌撞了个满怀。
“出了什么事?”
“兰台御史——就是叶大人!他方才策马闯入营中,似是有很要紧的事情——”
不待齐也歌说完,夏夷则已经疾步走了出去。一阵大风卷起鹅毛似的雪花扑在他的脸颊上,那雪花很快的被体温融化,只余一阵冰凉。
他二人来到内营入口处,只见一匹白马正嘶鸣般打着响鼻,白色的鬓毛湿淋淋的贴在脊背,甚至有了冻结的趋势。幸而有兵士上前卸下它背上的马鞍缰绳,白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方有气无力的站了起来——
叶灵臻究竟有什么要命的事情——险些将自己的坐骑活活累死。
两人正要再上前几步,却见秦炀已经神色凌厉的走了过来,且穿着一身甲胄。而叶灵臻此时方从数名将士的身后挤了出来,他肩头裹着一件厚实披风,却仍旧显得脸色苍白如纸,被汗浸湿的发贴在鬓角边,说不出的狼狈和惶急——
叶灵臻见得夏夷则等人,深吸了几口气方稳住心绪,他有些踉跄的走过去,却大声的向秦炀道:“秦将军!速速令山脚处的天罡撤上来!”这一言说完,他几要栽倒,夏夷则拖了他手臂一把将人稳稳扶住,叶灵臻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声音颤抖:“殿下……二皇子已然是反了!
“三殿下——”秦炀上前握住夏夷则手腕,已然高声向周遭下令:“叫金吾卫来!”
夏夷则反手拖住他:“秦将军!”他的眉眼之间十分决绝:“你不是想让我走罢——”
秦炀看着青年在雪尘中近乎决绝的眉眼,竟不敢说出一句反驳,两人仿佛对峙般静默半晌,直到清和已经利落的竖起头发,冲着秦炀道:“秦将君,先命将士们推来武刚车——”
这时秦炀方松开夏夷则的手,高声喝道:“将武刚车推在最外围!快!”
夏夷则同清和不及多想,撩起衣摆便往驻地外围走去——夏夷则的身影出现时,营地内很快响起一阵微妙的喧嚣,秦炀当初选择的这一处山坡,虽然易守难攻,却也无形中将自己推上了一层绝路——
秦炀已经命人布好车阵,然而山坡下的营地已然被焚烧殆尽,叶灵臻终究是晚了一步。
这场景大约比除妖伏魔要摄人的多,死去将士流在雪地上的血,伴随着狂乱飞舞起的火苗,映在众人眼中是分外凄艳的色泽。
清和乌黑的眼睛一瞬间拧起,他正欲下令命弓箭手上前,却见夏夷则牙色衣摆从身侧一飘,手中不知何时持起的弯弓已然上箭拉弦,青年微微上扬的凤目缩成细小的两点,可是所有人都看得见这天生贵胄的青年眼中的轻慢和不屑一顾——
铮然一声弓响!敌阵里传来一阵嚷杂——一人倒地后,那人群已经骤然变阵,一名骑着黑马的将军从阵后策马而出,这突厥将军幽深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火苗。
清和下意识的去捉住夏夷则的手腕,却被夏夷则无声地调过手腕将道者的手拢于掌心——
有副将喘着气走过来与秦炀说道:“这些人至少有一半以上是从秦陵中莫名而出——我等猝不及防,因而失了先机——”
秦炀点点头——他下意识的看向清和,然而清和却没有看他,尽管事情真的如他所料,他却不知该说自己是料到的太晚又或是这叛军来的太早——清和无法去想,他近乎焦躁般大力握紧了夏夷则的手指。
“他们停下来了——”天空莹白的密集雪片已经沾湿了众人发间,夏夷则一眼扫去便知阿那□□至少带了五千人,而秦陵驻地至多不过一千些许,这可跟三万打十万不是一个概念——
“他在等什么——”清和上前一步到武刚车的缝隙后,手指碰上冰冷的铁甲,这或许给了他一点强压下的冷静。
仿佛为了迎合他的这句话,阿那□□策马又上前几步,身侧自然有副将护卫跟随,直到两方喊话皆能听得到的距离,他便勒马停住,扬起头时的笑容近乎彬彬有礼:“三殿下——您可安好?”
“多谢将军挂念——”夏夷则的幽深眼底映出两枚赤色火光:“将军,你想要甚么——直言罢。”
“殿下果然是爽快人!”虽然那突厥将军面不改色,语气中的愉悦却着实难以掩盖:“我只问殿下要一样东西——老皇帝的传国玉玺可在你这里?二皇子在圣元帝病重时就将宫里翻了个底儿朝天了。”
“你这乱臣贼——!”护在夏夷则马侧的秦炀不觉怒喝一声,只是这一声却被夏夷则伸手止住,他看着那面如冠玉的三皇子露出一个了然又讥讽的神色:“你与他说这些有甚么用……”
果然敌阵中的阿那□□大笑一声:“你们汉人不是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王侯将相——宁有种?!”
“他方才说父皇病重——难道父皇已经——”夏夷则的神色一瞬间有些茫然,当真只是很短的,短到在他将锋利的目光投向叶灵臻时几乎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上元灯节过后,陛下偶然小恙,二皇子入宫侍疾——陛下……病而愈重。”叶灵臻仿佛受冷般打了个寒颤:“二皇子坚持称陛下只是病重,神志不清前令他监国,臣亦是今日知晓,快马加鞭赶来秦陵——”
“那宫内境况——”
“那突厥将军带出了自己的所有兵马,加之他藏在秦陵中的——武灼衣已然拿下了二皇子,若是他前来救援……”
“省省罢——”清和轻声反驳了一句,目光扫了叶灵臻一眼:“他的援兵还没到,这里已然被烧的只剩灰了——”
秦炀长出一口气……他们都忘了此时此刻,是叛军不欲攻上来,若真的攻上来……他们倒是都能以一当十。可那些将士呢。
清和再度回头,似是做出了甚么决定——他上前一步,高声说出的话语陡然添了一缕凉意:“阿那将军,与你直说罢。那玉玺却是在三殿下手中,只是你需给我等一天时限——”他此言落定,却见他身后三人神色虽不同却都是惊诧有加大是精彩——
阿那□□虽听得清这话,他却看不清清和面容,也幸而他看不清,所以只当清和是秦炀请来的寻常军师,他思量着这句话,却摇头道:“一日时间变数太多——”
“将军怕甚么——”密集的雪片落在清和洁白的衣领间,恍若同色:“五千对一千,以将军的情报,若是百草谷与长安有甚么异动,大可直接将此地焚之一尽。”
阿那□□沉默半晌,他虽不是汉人,却又深明所谓的天命所授是多么的重要——而那所谓的天命此时就握在对方手里,这不容他不考虑,因此尽管他看到副将希望他深思熟虑的眼神,却依然仰头应道:“明日此时。若是交不出——”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确信夏夷则等人都当明白这句话的结尾会是甚么。
而清和只听了前一句,便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