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清和觉出手背覆上一片温热,方意识到自己又出神了,这实有不该——他将夏夷则的手指反过来拢于掌心,言语略有歉意:“无事,既已写完便交予人送回长安罢……秦陵内里还是需得亲自去看过的……只是需过几日方成。”
夏夷则听得此言便将那封好信件拿在手中,手指撤出清和掌心时他心中颇有不舍,然则将信件交予账外兵士,夏夷则转身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后状似无意般的提到一句:“我给师尊的信……师尊可收到了。”
他屏住呼吸,却被片刻后清和的一声轻笑打破了这片静默。夏夷则不禁转头再次去看他,只见清和那双黑沉的凤眼在他面孔上细细转了一圈:“为师收到了——”
正值此,账外又传来一声将士的禀告,想必是秦炀也想到了事关清和称呼这一遭,那将士也唤清和为:“先生,您的营帐已经备好——”
“不必了——”
“多谢——”
师徒两人接近于异口同声的回答令账外的将士沉默了——而夏夷则与清和对视一眼,方意识到自己刚刚心中按捺不住的情意终究还是掠过唇齿脱口而出,他似是半开玩笑半分认真的同清和道:“夜间阴冷,我与师尊温席罢。”
清和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打量起夏夷则,却见他的徒弟安之若素的迎上他的目光,那神情令清和觉得倘若自己不应下,便是逃避的表现——他岂肯在自己的徒弟面前示弱。
清和的神情重又变得从容温文,他在案几上支着头向夏夷则笑了笑:“那为师便却之不恭——”
第27章 二十六
二十六
长安与秦陵,相隔不过千里。
月影渐挪,天露初白,晨钟未响,正是好眠之时。然而阿那□□的府邸却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他如今名副其实的妹夫。当这位突厥将军从容不迫的步入正厅,便见李淼正望着堂中的两幅字画显得心神不宁,他命副将在门外把守,自己走上前去方要行礼便被回神的李淼牢牢托住了手臂。
“将军这是做甚么——”李淼笑的很是勉强,然而手底却一用力,令阿那□□收回了行礼的动作。
“多谢殿下——”他朝着座椅做出请的动作,直到两人相对坐下,方不紧不慢的开口:“小妹可好?”
“阿伊在府上一切均好,只是有时想念兄长,还请将军有空来看看她罢。”李淼的语气带着微妙的讨好意味,察觉到这一点的阿那□□挑了挑眉,尽管他在这朝堂中为将有了年头,懂得这汉人的风土习俗,说的一口流利的官话,甚至学会了恭维阿谀,然而他骨子里终究对这种行径不甚喜欢。
“秦陵出了什么事?”
阿那□□的话令李淼的笑容为之一僵,他强迫自己不要向眼前这个异族人彻底的示弱,勉强端出一副冷静自持的腔调:“秦陵暂时无事。但是我安插在金吾卫中的将士说——”
他顿了顿,斟酌词句缓缓道:“昨日营中新到了位军师……大约是军师。与我的好三弟一见如故,我只是怕——”
“殿下是怕屯兵之事败露罢——”突厥将军过于直白和尖锐的言语刺入了李淼心中,他紧紧皱起了眉同样尖锐的回道:“是又如何?将军,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船如果翻了,你还想水不沾衣吗?!”李淼的长相出了过于阴郁外,多少遗传到一些生母的秀美,然而此时这张脸上的神情却扭曲起来:“那个军师——我大约猜到是谁!如果真的是我那三弟的好师尊,这事败露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殿下慌什么……”阿那□□知晓李淼此回是当真焦心,而他要的便是如此:“臣不过是说说罢了——然而殿下说的确实有些道理……”阿那□□坐直了身子,神情浑然一变低声道:“此事败露不过迟早……殿下……陛下偶感风寒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突厥将军言语中隐隐透出的暗示令李淼心惊不已,他猛地站起身,力道之大带动了身后座椅发出刺耳声响,片刻后他稳住心绪,仿佛意识到自己谋夺了几年的心愿终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而谁挡在他的路上,谁便要死。这不正是帝王之路所必经的途径——
李淼开口,声音有些发抖,只是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过于激动:“你想……你想让我……”
“殿下——这可是成王败寇的关键。”阿那□□站起来攥住了李淼的手腕,目光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您都当了十年的皇子了。陛下已经老了。”他又将上身凑近了些,替明显已经挣扎着摇摆不定的李淼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恕臣直言。臣听说陛下已经立了遗诏——”阿那□□苍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恶意的光,他仿佛怜悯般的摇了摇头:“百年后接位的,并不是殿下你——”
李淼猛地甩开阿那□□的手,步伐仿佛喝醉了一样跌撞,当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茫然雪色中,那守在门外的副将迈过门槛走到阿那□□身后,他虽与阿那□□有上下之分,实则却有兄弟之情。
他以含混的突厥语问出一句:“他真的会对亲生父亲下毒么?”
“他会的。”阿那□□笃定的答道。
“将军为什么要选择二皇子——”副将的语气有些犹豫,以他的眼光看来,或许那位有人上之姿的三皇子更适合作为有力的盟友,尽管在这之前,这个三皇子曾经籍籍无名。
阿那□□沉默片刻,随后莫名笑了声:“你看那三皇子比这个要强,殊不知他却更难对付——而李淼……”他顿了顿,面孔上浮现的阴鸷神情令副将心中一抖:“就是要让圣元帝亲生的儿子,去给他致命的一剑。”
“将军打算提前动手?”副将的眼神目不斜视。
阿那□□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你告诉秦陵内的人马做好准备,跟着二皇子派去的那个和尚……藏得干净点。”他这一言说的果决,语音里含着些久经沙场浸染来的杀气。
“属下明白。那二皇子之前派去太华观山门的人……便也撤回来吧?”
“自然。”阿那□□不知想到甚么,竟微微一叹:“左右事成之后也会废道兴佛,便再过上几天清静日子罢——”
副将一时不明他口中的清静日子指的是阿那□□自己,还是太华观。然则他见阿那□□已没了吩咐,便低声告退,退出了堂厅。
第28章 二十七
二十七
秦炀撩开眼前垂地帐帘,但见内里布置雅致精细,帐内正中笼着炭火融融。他环顾一圈,不见夏夷则身影,只听得清和温雅声音道:“夷则方才出去了,秦将军,你来的正是时候——”
秦炀听得此言便迈进一步,顺手放下帐帘,只见清和坐在案几旁向他举了举手中茶盏,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秦炀方坐定,便听得账外一阵轻稳步伐,帐帘哗啦一声又被掀起放下,夏夷则拂去衣间雪片,见得秦炀在,便向他点了点头,只道:“又下雪了。”说罢,搬了个圆凳坐在清和身侧,清和往秦炀面前推去一盏茶,复又倒了一盏递与夏夷则。
秦炀行军日久,天寒之时身上的铠甲冷的像冰,眼下饮过一口茶,暖意流至四肢百骸,令他不禁动了动肩膀,再看向清和道:“多谢长老。”
清和一笑,只道:“我刚来那日,见将军已从百草谷的神机部调配了武刚车——”
“长老……先生在信中提及秦陵中有人藏兵一事,我便想不得不早作防备,只可惜眼下没有确凿证据,自也无法调配更多兵马……”秦炀无奈笑了声:“否则平白就是咱们担上谋反的罪名了——”说罢,他又抬起眼睛去看夏夷则,只是夏夷则却自进来便不发一言,只一味的喝茶。
原道这些事情清和已于刚到那日便一一告知了他,又言及暗探秦陵内部一事暂且按下不提,他又不便插入这两人谈话中,故而沉默不言。
此时帐外一阵喧哗,三人纷纷抬头看去,却见一名少年被人推搡着进来,见得帐内三人一时变得脸色通红,忙不迭的低头下去连道失礼就要出去。
清和却觉得有趣,因而叫住了他,又见他之服色并非百草谷的天罡,衣角袖领都很精细。心中便猜到这当是随夏夷则一同来的金吾卫:“他们推你进来做甚”
“回……回先生,是几位同僚一时兴致,邀三殿下一同出去试试百草谷神机的弓箭——不曾想扰到几位……是我的不是。”这少年在三人注视下显然有些局促不安,因而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清和看了看夏夷则,心道他这个徒弟虽然也是年轻,却不见得会同这几名金吾卫打成一片,于是摇摇头笑道:“你是打赌输了才迫不得已来的罢?”
这一言令那少年脸色更红,几要单膝跪下认错,然而却又听清和向夏夷则温言道:“既如此……”清和正要惯常说出夷则二字,却似想到什么般轻咳一声掩饰过去:“殿下便去吧——只是既去了,说不得便要拿点彩头回来。”
夏夷则听得清和口中称呼,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直到秦炀也过于刻意的发出一声咳嗽,他才意识到清和那句殿下是在叫他:“嗯?是——那……我便去赢个彩头回来。先生,将军,告辞——”
说罢夏夷则起身随在那显然还处于恍惚状态中的少年身后,直到他出了营帐,方想到自己刚刚是答应了甚么事——
而清和直看着夏夷则身影离开,笑过两声方又看向秦炀:“此事夷则不便写,还是由将军写明缘由交予陛下罢——”
秦炀点头:“只是尚无确凿证据,陛下可会……?”
“冬猎之时,山人隐约与陛下提及——”清和一时沉凝:“只希望此事能够顺利解决,回到长安,便算是尘埃落定。”
他这一言里透出的信息太过明显,秦炀手指扣桌发出一声轻响:“陛下竟真的……”
清和无声地点了点头。秦炀却似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他看向清和过于平静从容的清隽面孔——以往清和这般神情总会令人觉得,无论是褒也好贬也罢,这世道是太平也好战乱也罢。诀微长老总是一副泰然自若衣不沾水的悠然。有人说他不是脾气太好就是太有城府,此时的秦炀却觉得,清和多少还是在意的——又或者说他也只在这件事上在意。
“诀微长老——恕在下多嘴……您如今这般究竟是为了宇内承平……又或已经只是为了三皇子……”秦炀说过后不禁摇了摇头,他不是早就说过唯三皇子性情仁厚,可堪大用之类的话。
清和闻言微微一怔,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是个看的很通透的人,可这通透不得不说是因为他曾经一度置身事外的缘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觉自己也陷入了这无可自拔的洪流之中,又或是因为某个人——
“这有甚么区别……将军不是也认为,只有夷则到了那个位置,才能宇内承平,河清海晏——”
秦炀笑了笑,当真释然道:“长老说的是。”于是便也拱手告辞,出了营帐。
而清和看着手中那盏尚未放下的茶水,小小杯口中倒映出他的面孔
秦炀无意的一句问题莫名的提醒了他——不可否认的是——他曾经近乎不近人情般的与夏夷则说:“若你有朝一日为恶,为师会亲手将你诛杀。”然而他现在所做的事,难道不是正一步一步的往这条路上走。
曾有人说他总容易一时心软——现在想来的确如此。
他本不该对夏夷则倾囊相授,可他教了;他本该心如磐石无论如何也不该为夏夷则易骨,可他做了;徒弟下山前不知是谁说:“自己选择的路自己去走”,又是谁去了长安,去了青丘,最后来到这多事秦陵。
“孽缘——”清和支着额头发出一声低笑,心中却道,时至今日,未曾后悔。
午间过后,日头从乌云后探了出来,夏夷则到秦陵这些日子,难得见到这样的好天气。
他撩起帐帘时,帐内地面透出一缕暖阳邪影。只是清和正侧卧在内里榻上,一副好梦正酣的熟睡模样。
夏夷则脚步极轻的走过去坐到榻边,手指隔着空气轻轻描摩出清和熟悉的眉眼,这时他才发现,他这师尊卸下了束发用的木簪,黑而长的发泻在枕上均匀铺开一片,而颇有魏晋之风的宽袍广袖压的不成样子,而那狭长眼睑一直从容的合拢着,夏夷则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极轻的托着清和肩颈,自己往里坐了坐,只叫清和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清和似乎累极了,否则早在夏夷则靠近时便醒了,而这番动作下来,便是动作再轻也叫他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眼睛里映出了一张看了十几年的面孔,道者下意识的要支撑自己坐起,不料手臂一麻,啪的一声栽了回去,只被那又麻又动弹不得的手臂弄的轻轻吸了口凉气。
“师尊等等再起——”青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听,他伸手覆上清和手臂,隔着层层衣料慢慢按过,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清和方舒展开了眉宇,他终于伸手拍了拍夏夷则的腿,懒懒的说:“为师这算一枕天子膝,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夏夷则轻轻一笑,低头向着清和唇角亲昵的吻了吻,又伸手在自己方才吻过的唇角蹭了蹭,这番动作看在别人眼里说不得要脸红心跳。清和却不慌不忙的伸出两指在自己唇间一碰,一伸手,两指贴在了夏夷则柔软的嘴唇间,浅尝即止般地停了停便收了回来:“还给你了。”
这举动令夏夷则有些欣喜和不知所措,按常理说他不该如此,冬猎时他与清和做过更亲近的事,只是这次清和到秦陵,对夏夷则的态度仍旧像是对一个晚辈的弟子。也许是清和习惯使然,但是他的纵容与目光却令夏夷则常常想拉住清和对他言明自己已不再是那个体弱的少年——
在夏夷则尚不自知时,他轻轻吐出了一句埋在心底很久的询问:“师尊,你喜欢我么?”竟然意外的,得到了清和一声长又轻缓的叹息:“若是不喜欢你,你现在已经被逐出师门了。”说罢他支着手臂便坐起身,而夏夷则自身后环住清和低低笑出了声——
这般行径,哪里像内敛沉稳的三皇子,可这行径又当真唯有清和看的到,道者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青年搁置在自己肩膀处的脸颊,他自知自己肩膀削瘦,下颌压上去只怕不会很舒服,因而一抬左肩调侃道:“夷则倒不嫌咯的慌,走罢——”
夏夷则将搭在一旁的外衣递与清和:“去哪里?”
“自是去……”清和正要应答,却似突然想起甚么看向夏夷则笑道:“夷则赢得彩头呢?”
“……大多是将士们身上的饰物,弟子没有要。”
清和不觉莞尔,只道:“玩笑罢了,我们去秦陵。”说罢他已经整衣完毕,一手伸向夏夷则。
夏夷则方方握住清和手掌,便见师尊拈诀起了传送阵法,眼前一阵明晃晃的白光——其实比起这传送阵法,夏夷则倒当真更为喜欢御剑之术。
第29章 二十八
二十八
待回过神来,师徒两人竟已是身处一处狭长的地下通道之内,骤然换了地形,两人又目不能视。夏夷则不由咳了一声,却只觉声音被前方长长隧道吞下,竟是一点回声也听不到。
一片黑暗静寂中清和伸手去探身侧的徒弟,恰好握在夏夷则小臂上,他摇摇头,无奈道:“且等等——”于是另一手摸去自己腰间别着的火折子,擦亮后又过了片刻,两人方才适应周遭环境。
夏夷则转头看向清和,清和也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他似有几分迟疑的问道:“师尊……此处……是秦陵?”
“正是。”清和抬手在身侧墙壁上抹了一把,低头看到满手赤红粉末,舒了一口气道:“几年前同青崖先生进到此地,做个记号果然是对的。”
夏夷则接过他手中火折,一手举起照明,另一手却牢牢握住清和掌心:“师尊,我们是往那边走?”
清和冲着前方扬了扬下颌,他曾到过这片地宫,虽时隔数年,然地形分布却依旧了如指掌,照理也应由他引路。
只是清和此时却任由夏夷则携住自己,逢转弯或岔路之时便会出言提醒,此刻夏夷则方这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