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帝目光半是欣慰半是讶然,这请求倒给他扣了好高的一顶帽子,再一看下首稳稳坐着的清和,帝王心下了然,起身挥袖道了一个字:“准!晚间主帐设宴!”
帝王对于三皇子的赞誉众人明明白白看在眼中,自夏夷则回到长安,示好官员已有一批,而那尚且按兵不动的另一批,此时心中隐隐有了主意。
这位曾经不得皇帝喜欢的三皇子,如今早已能跟李淼分庭抗礼,如今圣元帝的儿子只余两名,未来的天子除却他们两人还会有谁。
若是夏夷则当了皇帝,李淼猛的攥紧手心,眼睛里不只是愤怒还是恐惧。当年那现出妖怪模样的三弟,他暗中命人下了死手,可惜没能斩草除根,若是夏夷则真成了九五至尊——为着他这条命,也绝不行!
而一直不动声色的清和此时起身向圣元帝拱手一礼:“山人也先回去——”圣元帝心里明白,因此随意挥挥手便算准了。
待到清和离了座位,目光有意的落在夏夷则身上,直到那俊秀的青年回看过来,他方才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无需多言,只一眼清和便知道夏夷则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方才夏夷则未回来时李淼志得意满的神情,而当夏夷则出现时又顿时委顿,若说没事,鬼都不信。
圣元帝兴致极高的吩咐了晚间宴席,之后便回了主帐。
帝王既已离去,余下的世家子弟也纷纷告辞,一时偌大场地只剩夏夷则与李淼两人,夏夷则本也要走,他急着去寻师尊。可那位二皇子却笑容满面的迎上来,跟之前刻薄神情大相径庭。
“二哥。”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夏夷则心中再恼火面上仍是稳的滴水不漏。
李淼目光深处仿若冰冷爬蛇,却仍是向夏夷则拱拱手道:“三弟。恭喜啊。”
夏夷则眉梢微微一动:“二哥这是何意,喜从何来?”
李淼诡秘一笑,凑近了夏夷则低声道:“三弟平安无事的回来了,难道不值得恭喜么?”说罢,他已经骤然转身,渐行渐远的背影里带着几分凭空的志得意满。
这一句话,无疑是承认了方才林中暗杀正是李淼所为,夏夷则吐出一口浊气,握着弓箭的手指慢慢绞紧——李淼是要破罐子破摔了,这狗要咬自己他倒不怕,只怕这狗疯了,会乱咬一通误伤了人。
夏夷则欲去寻师尊,低头却见袖口处沾了血,料想是方才羽箭擦伤白马脖颈,而自己无意碰到因此留下。这玉狮子倒真的很有灵性,夏夷则心道过几日便朝圣元帝要过来。
于是自去帐中换了衣服,再去见清和。
清和此时正坐于桌旁,桌上摆着一叠糕点一壶茶水,他见夏夷则来了只道:“夷则坐——可饿了吗?”说罢将糕点推了过去。
夏夷则怎能不饿,他是随清和修道,却也不曾辟谷,方才一圈折腾,出了晨起吃了些东西,当真腹中空空,因此便同师尊道了谢,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慢慢将方才林中之事说了大概。
清和听后静了片刻,最后悠悠叹了口气:“他心急了。”
“弟子也是这样觉得——只是不知他为何心急了。”夏夷则边说边去看清和神色,他隐约觉得李淼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否则不会这么快狗急跳墙,可他能知道些什么呢——必定是作为皇子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莫非圣元帝当真——夏夷则心中快速一跳,只觉自己这番想法有些离谱。
清和随手取了块糕点,雪白的六瓣梅花点心。从夏夷则他们进林,清和只同圣元帝灌了一肚子茶,此时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咽下去,斟酌般道:“你父皇没有真的糊涂,他都明白的——只是李淼如何——?”
师尊这番话,确是肯定了夏夷则方才一闪而过的想法,他确信了圣元帝必定同清和透了口风。
“师尊为何这么说,日后之事谁又能说的准,若是他日父皇立了——”
清和未等夏夷则说完,便上手捂住了他的嘴,只轻声道:“此事不得提,夷则可信为师?”
夏夷则点点头,闻到师尊掌心有隐约清甜的糕点味,便下意识的覆住清和手背,只将那手指攥在掌心拉了下来。清和由他握着,倒如同累极了一般叹道:“那你便要记得,那个位子,一定是你的。”
如此惊天消息抛出,道者却是神色安宁,夏夷则沉吟片刻并不说话,直到清和一笑又问他:“为师只顾问你话,可曾受伤了?”
夏夷则摇头:“不曾。”
清和左手还由着夏夷则握在手里,他另一手搁在桌上,下意识的用手指扣了扣桌面,抬眼看向徒弟轻声道:“夷则觉得那个突厥将军——是真的去救你,还是为了二皇子。”
说道这件事,夏夷则极为笃定:“弟子看的清楚,他那一箭就是为了取刺客性命,若是只为了救我,大可不必,想来定是怕那刺客熬不住刑,到时将幕后之人招供出来。”
他话音一顿,随即又道:“只看这一点,弟子便觉得他比二皇子……更难以揣测。”
清和听了此话,不知是否受其影响,一双眸子幽深几分,他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难道他真的想——罢了,既然阿那阻了李淼,想必直到出正月都不会有甚么大动作,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师委实不放心,这样罢——”
夏夷则略有诧异,随即便反应过来——既是清和与他的,那还是能是什么,必然是护他平安的东西,而师尊素来喜欢收藏偏门物件,想必这铃铛必然又有些其他用处……师尊当真是对他极好,只是这好,却又只像是师徒之情。
昨日夜里夏夷则吻了他,之后他觉得师尊是喜欢自己的,只是现在他却想这喜欢,究竟只是师父对徒弟的纵容,还是那情人间五取蕴的执着。
许是他看着清和的神情过于专注,便叫清和问道:“夷则怎么了?”
夏夷则回过神来,却是摇了摇头内心苦笑一声,这叫他如何说,是说师尊你对我太好了,还是师尊我不想当你的徒弟了。
清和见夏夷则明显心情舒展,便又闲聊几句,只一会儿工夫便有内侍在外通禀,师徒两人互相看了衣冠,一前一后往主帐赴宴。
第16章 十五
十五
待得两人到了主帐,席间早已笙歌隐隐,圣元帝兴致大好,见清和落座便冲他道:“炎儿和长老都来迟了,罚一杯。”
清和无奈,举了斟满的琉璃杯一饮而尽,这酒以鹿血调和,清和只觉一口酒喝下,热流逆行而上,脑中瞬间头目森然,而后胃中生暖,他缓缓放了杯,只道这次可是断断不能贪杯。
而那方夏夷则只一口,便深知这酒的厉害,可李淼活似要看他笑话,把着夏夷则连连劝酒由不得他不喝。
待到宴席氛围渐渐频至高潮,清和心中有事,便连圣元帝何时起身离开也尚未注意,直到有内侍迈着细碎步伐走到他身后伏在耳边说了什么,他方从席上起身,旋即跟那内侍离了宴饮帐中。
天子居所,即便只是简陋营帐也丝毫马虎不得,清和靠着明黄龙纹软枕,有宫人端了煮好的浓茶放在案上,之后沉默退出帐内。
圣元帝卸冠后的面孔带着苍老倦怠,与方才兴致高昂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示意清和饮茶,自己也轻呷一口:“秦陵之事究竟如何?”圣元帝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会令常人摸不着头脑。
然则清和的眼睛里倒映出桌上火光明明灭灭:“非是天灾,而是人祸。”
圣元帝心中一惊,他同清和相识多年,自是明白清和口中的“人祸”是何等涵义,他眉头一皱,只道:“可要派兵?”
清和微微摇头:“山人建议陛下,此事当交由百草谷全权负责,不过这朝堂委任的监察官——可选择一位皇子。”
圣元帝听得清和这甚至直白的建议,不由得苦笑一声:“真人当真是半点亏吃不得。你便这么着急把他推上去?”
“顺水推舟,让他少走些弯路罢了。”
圣元帝沉默良久; 微微眯起的双目仿佛透过茶盏上氤氲热气看到了数十年前的事情—“清和——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助朕平定天下之时,有位云游和尚见过你后——”帝王话语一顿,悠悠叹道:“那和尚说,这位道长命中注定成帝王师,朕当时尚无子嗣,你我二人都将此言当做笑话。便是当年夷则入你门下……朕也并无此想……只是今日看到夷则,朕终于觉得,那和尚说的确是有理。”年迈的帝王将自己靠回椅背,重重喘了一口气,似乎这一长段话说完已是累极。
清和神色静止如水,语气波澜不惊:“看来陛下已有决断——”他深知圣元帝离席必不是单为了秦陵之事,先前自己隐约的猜测此时终于被证实,不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圣元帝极慢的点点头,他同清和彼此心知肚明:“自上次……叛乱后,朕深知自己大不如从前,只怕时日无多——这江山交到谁的手中才不至于毁掉,朕,心中已有定数。”
记忆中那个一眼看去,眉眼如明珠秋水的青年,理应顾盼飞扬,肆意嚣张。可此时在他面前的清和——这是太华山的诀微长老,心中有的,是太华,是宇内承平,是——他唯一的徒弟。
清和手指扣了扣桌面,看向圣元帝时心中只道那个昔日壮志满怀,杀伐决断的天子也有老的一天。当真是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
而他呢,他心不在修仙,虽有温留之故,亦寿之两千岁,所思所想,已于曾经大不相同。道者回神来,咳了两声出言提醒:“陛下将此话告于山人——只怕——”
“怕什么。”圣元帝的面孔在烛火下映的阴晴不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朕此时尚在便也罢了,只怕……朕将这件决定告知于你,也是为了日后。真人附耳来——”
清和探着身向前凑了凑,圣元帝在他耳边快速说了句什么,道者脸色微变,随即坐了回去潜心闭目片刻才道:“愿山人不负陛下所托。”
圣元帝沉沉笑了一声,倒似宽慰清和:“其实你又何必想太多,当年红珊和夷则——”这位年迈的帝王提及红珊二字,声音竟也有些颤抖:“朕欠于她良多,你这些年来对夷则,也是许多人看在眼里。是吧——护短的老道士?”
圣元帝一说清和短处便来了几分精神:“不对,真人看着哪里老,相比于朕,朕真是甚为羡慕啊——”
“不错”清和唇角含着淡薄笑意:“想来以陛下的聪慧,若是能舍皇位,戒酒色,于太华清修数年,想必于道法一途也能有所成就。若说驻颜不老都是小巧。”
圣元帝素知清和若想噎人是一等一的能耐,听他说出戒酒色仍忍不住回敬道:“朕无法抛却美酒佳人,你个道士不也一样。”
清和登时端的颜色正经:“对山人来说,便是求道法自然啊陛下。”
“道法自然……”圣元帝声音一顿,随即帝王那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道:“朕与你提个醒罢,坐到这个位置上,便是万事可牺,至亲可杀……即便夷则是你的徒弟——”圣元帝说到此突兀的戛然而止,只余给道者无尽的遐想空间。
清和初听那话,只觉心头莫名一颤,随即起身告退:“山人先回了,陛下的话,都记下了——”
圣元帝闭目点了点头,清和自行撩了帐帘离开。
空中一轮圆月皎白似亮,投于这万里山河一片清辉,清和默默的望了那笙歌未歇的夜宴圆帐一眼,他的目光很清明,没有一丝波动。月色拂过道者落在肩背的长发,那廓落分明的清隽面孔仿佛带着一层流动光泽。
清和隐于袍袖下的手指不安的动了动,也许他明白自己方才为何心绪一乱,否则他也不会有如此沉静的神色。道者的手指下意识的一捏,欲做拈卦之举。只是食中二指方轻轻擦过指腹便又顿住——道者步履极稳的前行,黛蓝身影渐渐隐没于暗色中。
他方才突然明白了,卜算结果是吉是凶又有何妨,他所寻之道便是遵循本心——难道真的只为圣元帝一句话便动摇了?
作为未来的天子,自己的徒弟无疑已经给了他最为重要的东西——那便是帝王毫无保留的信任。
若这是一场赌局,那便是压上一切的一场豪赌。清和心中只笑道自己这孑然一身都交付到了徒弟手上,切莫要赔个血本无归。
旋即他又想,怎么会输呢,那是夏夷则,自己唯一的弟子。既是夏夷则信他,他便也信自己的徒弟。今后事自有今后说。
第17章 十六
十六
清和迈着从容步伐走回营帐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只画眉鸟,跟着他的步伐一同飞入帐内。
鸟儿扑闪着翅膀轻轻落在桌上,清和心知肚明的伸出一只手指让它蹦了上来,画眉那带着独特白色眉纹的眼睛眨了眨,随即竟口吐人言。
是南熏真人——那平静熟悉的声音向清和陈述了这段时间来太华观的一应事务,随即又问了清和这个逍遥闲人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最后——自画眉口中传出的声音仿佛一瞬间绷紧。
“近日太华山下有鬼祟之徒行监视之举,清萦长老派门下弟子前去试探一二,得知乃是二皇子部署。今冬苦寒,善加珍重。”
末了那画眉又扑闪着翅膀从清和手指上飞起,渐渐没了踪影。
清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桌上烛火影影绰绰的闪光在他的面孔上留下斑驳阴影,他心里隐隐已经揣测到——李淼已经开始对太华观进行隐隐约约的试探了。
昔年夏夷则易骨初定,他面见圣元帝,吐出的那句“太华观亦是天子领土。”并非只是一句戏言,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南熏真人将此事告知,却又不询他如何解决,想必亦是心中早有定数。
无论如何,这事也需也得等到回了长安,过了除夕方才能下结论。清和心中倒是不急,他思虑间又不经意的听着帐外声响,那隐隐笙歌此时已消,想必是夜宴散了,不知自己的徒弟喝成了什么样子。
那鹿血酒着实太烈,便连清和这样身有寒疾,且只喝了两盏的人此时也觉得内腑并不舒服,只是相较于在那位突厥将军府上的一顿,尚在忍受范围之内。
清和看了眼空荡荡的床榻,只觉自己一时也睡不着,索性宽了外袍坐到桌边,慢慢饮尽了一盏温茶,这茶大约是浓的过了,待得清和放下茶盏略一回味,只觉满口苦凉,这下大约更是睡不着了。
此时将近亥时,便是再不困也要去榻上躺上一躺,只是帐外有脚步声由远至近突兀前来,随即帘子被人掀开,猛地透进来一股冷气,清和正觉有几分舒服,那帐帘却又被人立时放了下。
清和眯了眼看过去,却见夏夷则有些步伐踉跄的走过来,极为不稳的扶住桌边,青年俊秀的眉目泛着点痴意的冲着清和笑,笑了两下身形一晃就要栽到了地上,清和忙起身拉住他的手,那接触到的皮肤滚烫,不由得将他唬的一惊,只是手下仍是极稳的撑着夏夷则到到榻边坐下。
也不知他这徒弟被人灌了多少,便连起伏吐息都是热的,这样下去明日搞不好会发起高烧,清和伸手摸了摸夏夷则的额头,只见青年墨色的眉因为不舒服而轻轻皱着。
清和的手虽然暖,可若比起夏夷则仿佛着火似的皮肤还算是凉的,而尚在醉中的青年似是贪图这份舒服,在清和要收手去倒茶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清和只道他是难受,因而顺着拍了拍夏夷则的手,另一只手伸去解了他的外袍腰带,那上面系着的璎珞环佩发出清脆声响,清和却是卷了卷便扔到了一旁。
他的本意不过是给夏夷则松一松,大约能舒服一些。只是青年仿佛醉的人事不省,他抓着清和的手贴在脸庞边,似乎是极勉强的才睁开了眼睛,口中含混不清喊着清和:“师尊……师尊,老二那混蛋……送了个女人……”
他说的颠三倒四,但清和也听明白了。必定是那位二皇子刻意的灌醉了夏夷则,又送了位温香软玉的美人儿到他帐中,至于是不是想看夏夷则出丑——总归夏夷则跑到他这儿来了,清和安抚的同他道:“夷则没事,为师去给你倒杯茶。”
夏夷则这句听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