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
几人正议论,忽听燕无花提声道:“糟了!”
他站在窗边,方才正向外眺望,转回头时,神色一片慌张。
他的两个贴身侍卫立刻围上前道:“少爷,怎么回事?”
燕无花道:“有人来了。”
无需他再多作解释,因为窗外已传来了脚步声,距离越来越近,夹在钟声之间,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脚步声密集紧凑,铺天盖地,仿佛战鼓擂鸣。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分外鲜明、可怖。
路被山崖挡着,虽然看不到来者的身影,却能窥见跳跃的火光,游龙似的,在纵横蜿蜒的壑道中穿梭。
第87章 恩仇半步遥(三)
袁府众人面面相觑,个个神色凝重,不知来者是人是鬼。
此处地势易闯难出,倘若真的遇袭,队伍很难全身而退。更不用说置身危塔之上的九个人,只要一把火毁去台阶,便能葬送他们的退路。
这样看来,倘若来的是鬼,反而比人更好些。
每个人都尽力维持着稳定,有人道:“听脚步声,来者人数不少,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另一人道:“神圣?还能是什么神圣,一定是那伙吐蕃盗贼,来抢我们的宝藏了。”
“夜叉门?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莫非我们被跟踪了?”
最后,所有人都转向燕无花,等待他的决策。
可燕无花却还眺向窗外,没有反应。
左侍卫率先开口问道:“少爷,我们是否要撤离此地?”
燕无花看了他一眼,眼中含着犹豫的神色,但没有即刻回答。
左侍卫也不禁慌了神,毕竟他们费劲心机才找到这个地方,没有寻到宝藏却要撤退,任谁也不会甘心。
他环顾了一圈,视线落在佛像上,皱眉道:“我看说不定这铜像里藏了东西,干脆先砸了它……”
一个声音打断他道:“那可不行。”
那人一怔,赵识途和伍青衣已来到他对面,挡在他与菩萨像之间。
赵识途道:“你知不知道,文殊菩萨乃是智慧之象征,谁若是砸了它,才是真正的傻子。”
那侍卫脸色一沉,质问道:“大敌当前,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赵识途挑起眉毛:“不如问问你家的少爷。”
燕无花终于转过身,苦笑着摇头道,“让赵兄见笑了,我也没有更好的对策。”
赵识途却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怎么会呢,这群不速之客,不正是你引来的吗?”
燕无花神色一凛,严肃道:“赵兄这是什么意思?”
赵识途不紧不慢道:“夜叉门若不是听从你的指示,一路跟踪袁府令旗,怎么能找到这座隐蔽的塔?想必你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很久了。”
他的语调从容不迫,眼睛眯成一条线,眉毛向上挑起,如此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除了淡定,还多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燕无花的脸色越来难看,冷言道:“你的意思是我和夜叉门有所勾结?这背叛武林的罪名可是很重的,倘若没有证据便随口污蔑我,诬蔑袁氏,就算赵兄是我的朋友,也不能容忍。”
他身边的侍卫比他更加愤怒,已将手掌扣上刀柄,厉声道:“赵识途,我家少爷待你不薄,你却满口胡言,颠倒是非,可曾有过半点良心。我看你是犯了失心疯吧。”
赵识途摇了摇头,语气中含着几分叹惋,道:“唉,我何尝愿意怀疑朋友,可是证据确凿无误,我也没法不信。”
那人冷笑了一声,质问道:“你倒是说说证据在哪里?”
赵识途道:“就在这间屋子里。”
侍卫闻言大惊,忙四下张望,他身后的人袁府学徒们也跟着陡然色变,彼此交换视线,很快便发现了异样。
异样来自他们中的一个人。
此人从进塔时起,便一直少言寡语,此时却成了鸡群中鹤,惹来满屋的瞩目。
冬季寒冷,队伍中的人都披了斗篷,此人在进塔时,便将兜帽罩在头上,一直没有露出正脸。
他将斗篷摘去,徐徐扬起头,亮出容貌。
连燕无花也露出惊色,呼道:“萧先生,您不是还在昏迷之中……”
也难怪侍卫会惊讶,此人长着萧然的容貌,而萧然在队伍出发之前,还躺在袁府的客房中,人事不省。
萧然转向燕无花,淡淡道:“若我不把住脉相,作一场戏,你怎么会相信我真的昏迷不醒。不过燕先生的医术确实高明,竟在凝神养身的补药中,偷偷掺入了令人昏睡的迷药,若非我的鼻子比一般人更灵,提早察觉,恐怕就真的一睡不醒了。”
燕无花并未色变,只是冷冷地望着他,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假冒萧家家主,前来挑拨离间。”
左侍卫听了这话,也跟着喝道:“这人是假冒的,不要相信他的鬼话,拿下这两人!”
少了萧然,袁府的人手还有五个。五人一起拔刀,瞬间便在狭小的厅堂中聚出一个刀阵。
这些学徒全都训练有素,刀法娴熟,配合也天衣无缝,迅速将萧然和赵识途逼进角落。只见刀光一闪,正中一人已纵身而出,提刀刺向赵识途的心口。
赵识途抽出折扇,以扇骨巧妙地拨开对面的白刃,向后撤了半步。然而他的后背已几乎抵上墙壁,已无处可退。
那人被挡开后,第二人立刻补上他后退的空档,紧跟又挥刀斩来。
赵识途只能提扇去挡,硬生生接下对方一击,手腕被震得生疼,几乎没了知觉。他侧目一瞥,发现萧然也执着判官笔,疲于应对。
敌众我寡,局面严酷,更何况萧然伤病初愈,使不出全力。赵识途不仅要自保,更要考虑同伴的安危,不敢站离太远。
两人在方寸的空间里,与对方六名刀客缠斗,起先十几招还能接住,到了后来,便渐渐跟不上步伐,露出的破绽也越来越多。
只见银光一闪,刀刃擦着他的耳鬓飞过,千钧一发之际,却听耳畔铮然一响,仿佛银铃震动,从斜处递来的剑锋,为他拨开了致命一刀。
是伍青衣的佩剑。
燕无花第一次看到伍青衣亮剑,竟是以敌对的立场。他的脸色更加难看,质问道:“伍兄,连你也相信他们的鬼话?”
伍青衣依旧眉头微皱,一丝不苟地点头道:“我只相信我看到的真相。”
赵识途贴上他的肩,低声道:“伍兄,多谢了。”
这三人各自挪了一步,彼此靠拢,肩背相抵,围城一圈,一齐迎上密不透风的刀阵。
对方多了一名战力,形式便大为扭转,袁府的人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退入阵内,维持守势。
燕无花站在刀阵之外,密切地注视着阵中之敌。
赵识途提起扇尖,指向他道:“燕兄,你带上来的人,当然都是你的亲信,我们还没有傻到束手就擒,毫无准备便中你的计。”
萧然也跟着道:“我中过一次计,自然也不会再疏忽第二次。”
他们的脸上竟无半分恐意,反倒是燕无花躲在刀阵之外,神情阴晴变化。方才还紧锁眉头,此刻又换上恳切的语气道:“诸位先不要急,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宝藏还未寻到,大敌步步迫近,你我都如瓮中之鳖,如今互相缠斗,又有什么意义?”
伍青衣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燕先生,你错了,宝藏并不在这里。”
第88章 恩仇半步遥(四)
燕无花先是一怔,很快答道:“密令揭示的位置的确是在此地,伍兄,你该不会忘了吧。”
赵识途反问他道:“倘若密令本身便是错的呢?”
燕无花道:“错的?密令皆是由我亲手解出,我亲自检验过每一件宝物的真伪,怎么可能会错。”
赵识途道:“宝物总归是人造出来的,倘若是天下最好的工匠,未必不能仿制。”
燕无花语调一沉:“什么意思?”
伍青衣替他答道:“你看到的御龙印,是我师父骆逸的作品,而真正的御龙印,已经被他毁去了。”
燕无花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看来四大家族的信誉也不过如此而已。率先背叛盟约的,分明就是你们墨家。我倒想问问,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伍青衣并不为他的威胁所动,笃然道:“师父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宝藏的秘密,不至于落入夜叉门的手中,半年前,他接到消息,隋文帝的墓穴被吐蕃盗贼掘开,其中的文书流入西域,很可能已落入贼人手中。他害怕宝藏的消息一同泄露,便即刻赶往袁府,希望袁老爷召集四大家族共同应对,可袁家却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反而诬蔑他危言耸听,图谋不轨。”
他陈述完这番话,视线在对峙的敌人身上转了一圈,徐徐道:“大约半年前,家师拜访袁府,无功而返的事,诸位都还记得吧?”
袁府的刀客们面面相觑,虽未明确表态,眼神中却没了方才的坚决。
伍青衣接着道:“墨家以盗墓为业,的确没有显赫响亮的声名,但师父早就不问江湖事,本可以独善其身,若不是这次拜访,他也不至于暴露为夜叉门的目标,惨遭杀害。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夜叉门的对手,为了保护密令,才提前毁去御龙印。”
赵识途补充道:“至于袁家为何要拒绝,如今想来,怕是因为袁家根本拿不出金缕衣,自然也无法解出密令,只不过碍于面子,才不肯吐露真相。而将金缕衣作为寿宴礼物带回袁家的,不正是燕兄你吗。”
燕无花反驳他道:“家父突然遇害,来不及将前后经过告知与我,我也无法自证清白,只能任凭你们信口开河,随意编造。我倒想看看你们还能编出什么。”
赵识途却勾起嘴角,轻笑道:“燕兄你可真是懂我,关于令尊遇害的事,我也迫不及待想要说上一说。”
燕无花也不客气道:“这悬案连官府都无能为力,你有什么好说?”
赵识途没有答他,将视线转向左右侍卫和其余刀客,不紧不慢道:“话自然是要说给人听的,各位若是想听,我当然知无不言。各位若是让我闭嘴,那我也自当乖乖遵从。”
这番话果然令袁府众人大为所动,左侍卫回头看了燕无花一眼,很快便转回头来,沉声道:“说下去!”
“好,”赵识途将纸扇在手心一拍,“再说这件事之前,首先要说一说贾总管的命案。”
左侍卫道:“贾总管不幸染病身亡,何来命案?”
赵识途摇头道:“你错了,他和袁老爷,都是被你们身后这位少爷谋害而死的!”
此言一出,袁府众人更加愕然不已。燕无花狠声道:“笑话,赵兄不要忘了,我根本不会武功,如何能够杀人?”
赵识途道:“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武功,只需要一颗狠毒的心。”
左侍卫持刀的手已在微微颤抖,但还是厉声吩咐他道:“说下去!”
赵识途接着道:“贾总管并非染病而死,而是被一种慢性的毒药缓缓毒死。他一定想不到,自家少爷会在他的餐饭中投毒。那种毒药非但致命,而且极其卑劣,毒发致死后,尸身只要避开日光,便很难腐烂,甚至能保持原状数月之久。所以,你们葬下的贾总管,并不是你们从祁连雪山返回后死的,而是在袁老爷遇害的前日,便毒发身亡了。”
左侍卫提声道:“这怎么可能?”
赵识途反问道:“怎么不可能,你们不妨问问自己,除了袁老爷遇害当天,半月之内,可曾有一个人见过他?”
左侍卫思虑片刻,又道:“那是因为他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告假返家。”
赵识途道:“贾总管没有妻女,父母年迈糊涂,对他的行踪去向也并不清楚,你们可以问问他的亲朋好友,街坊邻里,这些天他有没有真的告假返家。若是还不信,你们甚至可以验验他的尸身。这些琐事,若想要隐瞒得天衣无缝,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只要肯查,总能查出破绽的。”
左侍卫道:“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为什么要害死贾总管?”
赵识途道:“因为想要行刺袁老爷,必须要有一个人混入袁府。事发当天,你们看到的贾总管不是他本人,而是由夜叉门中一位绝世高手假扮的,此人绰号马头斩,身负奇功,刀法远在袁磊行之上,故而能够杀人得手,之所以无人看到凶手出入的痕迹,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间院子。”
左侍卫无言以对,直到身后传来冷笑的声音。
笑声是燕无花发出的,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他一边笑,一边缓缓拍手道:“好,好,故事说得真精彩,可是赵兄,你莫非忘了一个问题,倘若这些天方夜谭的鬼话都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由我精心策划,袁府上下,武林内外,无一人发觉我的诡计,我倒想问问,你又是从何而知的?”
赵识途没有回答。
他并非答不出,而是在等待另一个人代他回答。
那人原本也在刀阵之中,此时忽然收刀入鞘,上前跨出一步,在脸上抹了一把,扯去粘在下颚的胡须,抹掉涂在颊上泥灰,最后将脑后的马尾束绳解开。
长发披落,原本彪悍粗野的刀客,竟露出女性柔和娇美的脸庞。
这张脸,袁府众人当然认得,自从江家藏剑阁失窃案一来,她作为主谋便登上官府的通缉令,肖像也被悬挂在各处。他们平日里去官府办事交差,也听过不少传言。
他们只是没想到,凶手就在他们之间,甚至与他们一齐走了一路。
此时,她的说话声音也变了,变得如少女一般细润,缓缓道:“是我告诉他的。”
燕无花难以置信地指着她,声音颤抖道:“明月尘!你……你竟然叛我!”
他说完后便觉察到自己的失言,立刻噤声,不再言语。
但为时已晚,原本挡在他面前的袁府侍卫,都回过身来望向他。
明月尘也望着他,眼帘微微垂下,神色充满怜悯,道:“马头斩已经死在雪山里,法王的大业就要落空了,夜叉门也不再能够保护我,我跟着你,还有什么好处呢?”
赵识途提声道:“各位,眼见为实,这一次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第89章 恩仇半步遥(五)
赵识途的话虽然有理,却很难让人相信。
毕竟,谁愿相信如此残酷的事——众人景仰的青年才俊,不沾刀剑的温润医师,竟然是异族的奸细,手上沾满了亲人、同伴、盟友的血。
若非证据确凿,就连赵识途自己也不愿承认真相。
可是,纵然有一千一万个借口,当燕无花亲口暴露秘密之后,仅存的侥幸便也随之破灭了。
燕无花的侍卫已不再打算继续保护他,反而将刀刃对准他道:“原来,我们一直都蒙在鼓里,一直在被你利用。”
赵识途道:“岂止是你们,连我和我的镖局,也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
他的视线穿过几名侍卫,望着燕无花,而燕无花也望着他。
他一字一句道:“燕兄,你从一开始就是夜叉门的帮凶,在石头镇你被马头斩劫持,逃进楼兰古陵的经过,全都是在演戏,而石头镇的居民,甚至包括你的学徒,都是在你的指示下被杀害的。迄今为止,护途镖局经历的各种巧合,无不是你在暗中牵线操纵的结果,你为了握住权利和声誉,甚至不惜杀死亲生父亲,你所做的一切伪装,都是为了骗取四大家族的密令,进而掠夺隋文帝留下的宝藏!”
燕无花没有反驳,他凝向曾经的同伴和属下,神情一片平静,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变回了最初相见时那个彬彬有礼的青年。
曾经的左侍卫痛心疾首道:“少爷……不对,你已不再是少爷,你……!”
在他的话音落前,燕无花忽然扬起袖子,从袖底中抽出一只竹瓶,顺势将瓶口扯开。
从狭窄的瓶身中,洒落出一些细小的斑点,飘在空中,如同磷粉一般散开。
赵识途定睛去看,才看出那是一群指甲盖大小的飞蛾,结队扇动翅膀,向眼前飞来。他正疑惑不解,便听萧然在身边高声喊道:“糟糕,都捂住鼻子,不要呼吸!”
警告来得太晚,离燕无花最近的左侍卫猛地僵住,眼睛睁得浑圆,似乎在盯着空中飞蛾的轨迹。
他的头仰得不自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钉住,他的七窍之中竟淌出血来,紫黑色的血。
其余的人立刻捂住口鼻,向后撤逃,那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