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小二笑盈盈地走过来,在看清来人的脸后,笑容便敛去一半。他知道此人素来穷酸,多半没有几个茶钱,果不其然,赵识途嘴上吆喝得响亮,手里的银子却只够点最便宜的茶。
天气很热,茶小二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自然不愿被穷鬼平白使唤,刚想发作,把听见铿锵一声脆响。只见一个黑衣刀客把佩刀往桌上一撂,黑漆漆的刀鞘在日头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和刀客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茶小二不由得噤住声,把溜到嘴边的抱怨吞回肚子里。
上官情只是随便落坐,并不知道自己对旁人构成多大的威慑,等茶小二小跑着把茶壶端上来,点头哈腰地为他斟茶时,他还颇为意外地挑高眉毛,结果把小二吓得够呛。
赵识途在这茶摊上喝过几次茶,还是头一回受到如此礼遇,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心里莫名畅快,嘴角快要咧上天,手里的扇子扇得更起劲了。
上官情举起茶碗,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灌到浑身酣畅为止,全然不在意品相味道。
这两人喝着一壶最便宜的陋叶粗茶,却比喝明前龙井、高山乌龙的贵客还要享受,还要满足。
店小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道,果然不是一路人,不进一扇门。
摊上这种客人,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
烈日当头,摊上的茶客不少,赵识途隔壁一桌刚好坐满五人,每个人头上都系着同样的方巾,腰上别着同样的佩刀,看起来像是同一间镖局的镖师。
这五人都是武夫,粗手粗脚,谈话声也很大,其中一个道:“你们听说了吗,玉门关外,又有车队被强盗打了劫,三车镖全丢啦,据说镖资都是稀有的珠宝文玩,有些世上仅此一件,连赝品都没有。”
另一个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赔得起吗?”
那人道:“哪里能赔得起,商队趁火打劫,索要天价,他们走投无路,只能去找镖会,据说那镖头跪在袁府门口,哭天抢地,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另一人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袁老爷去和商队交涉,自掏腰包,代赔了一半,事情才算过去。”
“嚯,那盗贼团猖獗作案,也不是一两次了,放眼整个西域,只有袁大侠有这份魄力。只要他坐镇敦煌一天,我们的生意就不用担心。”
“说来,袁大侠的寿诞是不是快到了,祝寿的礼物都置办好了吗?”
“镖头肯定置办好了,轮不到咱们操心。”
“说的也是。”
赵识途摇着扇子,听完了几人的议论,插话道:“若那袁老爷真的是侠义肝胆,为何不派人去把东西抢回来,难道就这么忍气吞声,任凭盗贼横行吗?”
一桌无人都转过身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其中一人道:“怎么没派,据说镖会集结了一队高手,正要出关去和盗贼较量。”
“哦?”赵识途挑眉,“传闻中金刀袁氏个个都是使刀的高手,此行一定稳操胜券喽。”
五人之中一直沉默的一个开口道:“那也未必。”
第6章 好酒怕巷深(二)
那人说完便噤住声,兀自摇了摇头。
赵识途被他勾得更加好奇,追问道:“此话怎讲?”
那人迟疑片刻,答道:“我也只是听闻,那伙盗贼当中有个武功顶厉害的人物,心如蛇蝎,杀人不眨眼,所以才有那么多镖局翻了船。依我看,金刀袁氏也未必能赢。”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
“真有这这回事吗?”
“我不信区区蛮夷能有这等本事,多半是被劫的镖师学艺不精吧。”
“许是丢了镖,急于挽回面子,危言耸听。”
“就是,中原武林的脸面都被他们丢尽了。”
一桌人又添了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江湖人对高下之争总有说不出的兴趣,尤其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天高地远,事不关己,生死仿佛是杆子上的秤砣,可以随手搬弄。
赵识途在寺庙里长大,打小听的是诵佛念经,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所以对杀人的话题格外反感,忍不住打断道:“诸位,死者为大,若无实证,还是不要妄加议论了吧。”
五道凌厉的目光迅速集中在他身上:“小兄弟,你这话说的,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有种亲自去给他们报仇啊,在这里指手画脚算什么英雄……”
“就是,多管闲事。”
赵识途被几句话堵了当头,只能悻悻地闭上嘴,和袁老爷相比,他哪里排的上英雄,不过狗熊一个,但他至少知道,开镖局的生意,本该以护人周全为先。
邻桌人很快无视了他,只有店小二时不时暼他一眼,目光哀怨,他这才发现桌上的茶碗早已空空如也,而口袋里也没有多余的钱再添一壶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把空茶碗往桌上一扣,站起身来招呼同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上官情的视线原本停驻在邻桌,旁听得出神,此事被赵识途一唤,二话没说,拎起大袋小袋,跟上对方一道走了。
赵识途走得有些憋屈,背后的议论声清晰可闻:“这小白脸哪儿来的,跟班看起来挺厉害,结果也是个怂包,屁都不敢放一个。”
茶小二啧啧道:“什么小白脸,不过是个开镖局的穷鬼罢了。”
“竟然是同行?哈哈哈哈,这行当算是没救了,什么人都能参一脚……”
一路上,赵识途不大敢直视同伴,待到两人拐过几道弯,把茶摊上的声音甩出好远之后,他才说:“上官,抱歉啊。”
上官情淡淡道:“不必道歉,本来我也不信他们的说辞。”
“此话怎讲?”
“能到关外走镖的镖师,就算不是绝顶高手,武功也绝不会差,若不是敌人太强,又怎会枉死。”
赵识途长叹一声:“可惜死人已无法自辩,只是便宜了活人,信口胡说也无需考虑后果。若死的是我,定要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吓唬吓唬他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上官情道:“若换作是我,索性乐得清静,何必还要理会活人的言语。”
“若是他们信口雌黄,诬蔑你的名声呢?”
“那便由他们去。”
赵识途怔了片刻,笑道:“世人都当名利是宝贝,你却丝毫不在乎。”
上官情也不辩驳,赵识途偏过头看他,见这人神情一丝不苟,嘴唇薄而刚俊,侧脸的轮廓像是用刀削过,肤色被黑衣衬得格外苍白,心里不由得微微一颤。
“我说上官,你这般心无旁骛,一心尚武,武功定然不差,为何还要跟着我?”
上官情觉察到他的视线,不明就里地挑起眉毛:“有何不妥?”
“不妥,你若真的武功盖世,一表人才,我却要将你留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里,就像把参天大树种进小花圃,暴殄天物,叫我如何不愧疚。”
“你方才还克扣了我的药草。”
“咳咳,银两有限,我也没有办法……”赵识途匆忙收回视线,望向前面的路。
虽移开了视线,但想起初遇时的情形,他的脸上不由得一烫。隔了一会儿才说:“可惜我这穷酸镖局,接不到关外的生意。你若跟着我,恐怕很难和那传闻中的高手较量了?”
上官情露出意外的神色:“你知道我想同那人较量?”
赵识途耸肩道:“你方才听得那么仔细,连一个字都不放过,难道我还猜不出吗?你的心思实在很好懂。”
上官情微微皱眉,把视线投向远处,低声道:“不曾有人如此说过。”
赵识途不屑道:“那是他们太愚钝,你从前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上官情沉默不语。
赵识途又道:“算了,你不愿提,我便不问,既然你留在身边,我就会对你负责到底,等有朝一日我赚了大钱,你想买多少药草都行,买酒买肉,买名刀利器,都不是问题。”
上官情冷冷道:“讨好女人的花招还是莫要使了。”
赵识途摇头晃脑道:“此言差矣,谁说我只讨好女人,男人我也是一视同仁的,尤其像你这种男人,包养在身边,又能打,又能逗,何乐而不为啊。”
上官情叹了口气,不再理他。
赵识途见对方不言不语,也移开视线,望着远处,低声道,“你若有怨言就说出来吧,今天不论你说得多难听,我照单全收。”
说罢便做出一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样子,朝天翻眼皮。
上官情瞥了他一眼,这人若是保持严肃正经的模样,脸庞也称得上英气,可他的表情永远都过于丰富,取之不竭,叫人难以预料。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浅得像是蝴蝶的鳞翅。
隔了一会儿,上官情说:“我是想去关外,可若要我跟那群人一路,还不如不去。”
赵识途像是闻到肉香的老鼠,立刻凑到他身边:“这么说你果然还是喜欢跟着我喽~”
“当我没说。”
“你知不知道,大树若是种在花圃里,久而久之,也会沾上花粉,叶子上也有花的味道。”
“都是哪来的歪理邪说。”
“是真的啊,不信下次你去闻闻院子里的老枣树,看看有没有花香味。哎,你慢点走,等等我啊——”
参天大树种在花圃里,树与花相傍而生,哪怕外表大相径庭,土壤深处的根须却难免彼此缠绕。
而后风吹草动,花影与树影相叠,继而便有了风景。
人与人的相遇,大抵也就是这么回事。
第7章 好酒怕巷深(三)
怪人和穷人回到镖局的时候,懒人又在浇花。
懒人的懒也分场合,在对待生意的时候,懒人总是懒得出奇,可对待花花草草的时候,懒人却很用心。
明月珠仿佛在身体力行地证明,懒和蠢是不一样的,哪怕记不清每一件衣裳的颜色,她也能记住出每一株花瓣的颜色。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院子里那棵歪歪扭扭的枣树旁边,真的生出几株娇嫩的花来。
赵识途远远看见那花,转向身边的上官情,兴奋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今年的枣子一定会夹有花香味。”
明月珠听到他得意洋洋的声音,似有些不悦,头也不回地问:“耽搁这么久,又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赵识途忙道:“哪有,我们不过是在路边喝了一口茶,顺带听到一些有趣的消息。”
明月珠漫不经心地问道:“哦?可是一队倒霉蛋丢镖的消息?”
“是没错,还有……”
“还有袁家老爷的寿诞将近?”
赵识途的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阿珠,你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何消息如此灵通?”
明月珠终于回过头,脸上却依然是慵懒的神色:“我只是懒,又不是蠢,闲着无聊,自然要找些办法消遣。”
赵识途无奈地摇摇头,又道,“不过你说得都没错,我方才在路上,还看到一队贺寿的,把三个红绸裹带的大箱子搬进袁家武馆。”
明月珠道:“那袁老爷毕竟是镖会总管,凡是开镖局的,自然懂得应该多拍他的马屁。”
上官情已经走到两人之间,叹道:“可惜我们连马屁也拍不起。”
明月珠暼向他手上的大袋小袋:“拍不起马屁,却买得起酒肉?”
上官情微微皱眉,似乎在对方提起后,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赵识途深吸了一口气,打断道:“是我要买的,人在拍马屁之前,总要先吃饱饭。”
明月珠直摇头:“你该知道,买酒买肉,不如买几个白饼,几颗咸菜,还能多顶几顿饱饭。”
赵识途微微笑道:“我自然知道。”
明月珠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走前留下一句:“开饭时叫我。”
上官情耸了耸肩,把手里的袋子放进厨房,拿着自己的药材回房间了。
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好像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买白饼咸菜是更好的选择,可每个人都不会照做。
所以说,糊涂镖局穷到如今的田地,绝不是没道理的。
*
赵识途在厨房忙碌。
他的手艺不算好,不过眼下他并不担心。一间厨房里若是没有酒和肉,一个人手艺再好也无从施展。反之,一旦有了酒和肉,就算手艺平平的人,也能弄出颇为不错的香味。
他的手艺是打小学来的,小时候他栖身寺院,帮和尚做大锅饭。
和尚的饭菜里没有酒也没有肉,只有青菜豆腐,加一点盐。自然也不会有油脂烹出的荤腥香味。这是赵识途没有留在寺庙的理由之一。
他是被和尚养大的,一身功夫也是和尚传授的。养大他的人原本不是和尚,后来遭遇不幸,心灰意冷才出家。那人常说世事难料,因果难循,强求无用,不如顺其自然。
所以赵识途也不去想以后的事,至少现在比起当和尚,他还是更想喝酒,更想吃肉。
鸡蛋是泉水村的老母鸡新产的,肉也是市集上刚宰不久的,和水灵的柿子,嫩绿的葱花,一并倒进热油锅翻炒……香味很快从厨房飘出来,飘满整个院子。
菜饭依次上桌,人也先后落座,最后一件事就是斟酒。
酒是上乘的西域葡萄酒,只有一斗,只够盛满三只酒盏。
酒盏是青玉的,色泽淳透,若拿去换酒,换上十斗百斗,都不在话下。
但他不会那么做,因为喝酒是人生大事,如果换来了美酒,却没有合适的酒具盛放,那还不如不喝。
赵识途就是这样一个顶倔的人。
三只酒盏显然已经干涸很久了,终于盼来一斗甘霖,便像讨到糖的娃娃,拼命地散发光彩。
三个人把酒杯举起来,碰在一处,发出清冽的声响,和碧绿的玉色相得益彰。
赵识途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葡萄美酒,花下倾杯。
*
“好酒。”明月珠把酒杯托到眼前,缓缓转动。
不论是对人还是对物,她鲜少会发表如此直接的称赞,果然酒是好东西。赵识途也抿着杯子,得意道:“我的眼光总不会错。”
“酒是不错,可惜只有一个缺点——太少了。”
“嗳,这话就错了,小饮怡情,大饮伤身,我们每人一杯,不大不小,刚好适量。”他说着仰起脖子,把余下半杯酒一股脑倒进喉咙,闭上眼睛,依依不舍地品味起来。
“赵镖头可真体贴。”明月珠皮笑肉不笑地说,也扬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上官情却放下了杯子。
他的杯中几乎还是满的,他只在第一次碰杯的时候抿了一小口。
醇香的琼浆在杯心漾出波纹,一圈圈向外散开。
赵识途小心翼翼地开口:“上官,你真的不喝了?”
明月珠也盯着他,问道:“难得的好酒,再喝一口吧?”
上官情的视线轮流扫过两人,摇头道:“不喝了。”
他的话音刚落,两只手便如闪电般递出,飞快地伸向同一个杯子。
两人坐在上官情的左右两侧,和酒杯的距离几乎一样,只不过男人的手比女人的更长一些,在这场角逐中占有优势。赵识途的指尖领先明月珠一寸,率先触到杯沿。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觉得肤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原来手背竟被明月珠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外缘落下一条又窄又红的指印。
他自然不服,翻动手腕,意欲反击。可明月珠先他一步,拇指和食指张开一个豁口,刚好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夹,他的小臂登时感到一阵酥麻,整只手瘫软下来。
他无辜道:“不过是半杯酒,你怎能连内力都用上。”
明月珠淡淡道:“对付你,非得用绝活才行。”
他的手在半空中滞了片刻,重新振作,迫不及待地加入角逐,但是为时已晚,在那片刻的功夫里,杯子已经滑向罪魁祸首的方向,被五根纤细的手指牢牢捏稳。
第8章 好酒怕巷深(四)
仅剩的半杯酒,就这样落入了明月珠的魔爪。
罪魁祸首满意地掸了掸手指,嘴角勾起一抹娇柔的微笑:“哎呀呀,多谢二位兄台,既然上官兄有意谦让,小女子就不客气了。”
“你几时客气过。”赵识途当场表演咬牙切齿,吹胡瞪眼,表情丰富得像藏身石缝的猴子。
上官情无动于衷,甚至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说:“并非谦让,只是我酒量不胜。”
“什么?你酒量不胜?”明月珠惊讶道,“可是你看起来分明是抱坛牛饮,一醉方休的类型。”
上官情摇头道:“如此推断并无依据。”
明月珠不大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