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欢从他身后道:“何不以火将表层融去?”
伍青衣立刻回过头,望着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师弟。骆欢不知何时从室外返回,身上还带着雪融后的洇痕,眼神却少有的认真。伍青衣愣了片刻,不解道:“融去?如何融去?”
骆欢脸色一沉,不耐烦道:“你想想这剑是怎么锻造的。”
伍青衣全然没有察觉他的不快,一本正经地答道:“自然是在火中千淬百炼……师弟,你的意思是……?”
骆欢板着脸道:“再坚硬的铁,遇火后也会变软,倘若将它置入火中,一面加热,一面锻击,将接头处锻得更薄一些,不就能完整卸下了吗?”
伍青衣思虑片刻,眼睛亮起来,转向其他人道:“我师弟说的有理,他的办法,或许可以试上一试。”
骆欢在他身后补充道:“我也不敢保证一定有用,万一不行可别怪我。”
伍青衣回头冲他一笑,“怎么会呢,师弟总是比我有法子得多。”
骆欢先是一惊,随即撇了撇嘴,仓惶地将视线避开。
*
袁府不比江府,并没有铸剑的场所,好在袁家人脉宽广,在城中借用一间铁匠铺并不算难事。
铁匠铺临街而建,锻窑内部为了保持温度,盖得封闭狭窄,室内晦暗拥挤,烟气腾腾,连落脚的地方都很难找。锻造用的冶器依墙悬挂,未使用的矿石堆在墙角,天花板常年被混浊的烟气熏染,一片昏黑,油污和泥膏抹得到处都是。
如此粗鄙的场所,富家子弟是断然不会踏入的,伍青衣却全然不介意,毫无顾忌地走进去。热浪瞬间席卷全身,肩上的雪才刚刚融去,额头便沁出汗来。
赵识途在他身后道:“伍兄,我来帮你吧。”
伍青衣回头道:“不用,这点活不算什么。”
他将碎发绑在脑后,利落地脱去上衣,搭在一旁,赤膊拉起风箱。
有风源源不断地鼓入,锻炉中的火便燃得更旺了。
伍青衣动作纯熟,将昆吾剑置于火上,举起锻锤,重重地敲击。
不用多一会儿,锻台上便有火星四溅,起先还很零散,后来愈发密集。
一行人等在外面,透过飞舞的雪花望去,锻窑里的火光纯粹,明亮,像是东升的旭日。
浓烟渐渐变得更淡,锻炉上方腾起青白之气,将火光映得越发迷离。
不间断的敲击声回荡在耳畔,仿佛钟鸣鼓擂,又仿佛是激昂的心跳。
赵识途的心果真跳得很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锻台,一代名剑在沐在火光之中,剑身终于缓缓变了颜色,由原本冷冽的银色蜕变成彤艳剔透的红,将晦暗的四壁映得一片辉煌。凤凰浴火的景象,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伍青衣的手臂抬起又落下,仿佛不知疲惫似的。那剑身与剑柄相接的地方,在反复的敲击中变得愈发轻薄,许久过后,终于传出咔嗒的断裂声,断成两截,从锻台上滚落。
青烟散尽,火光熄灭,锻窑还是那个晦暗拥挤的锻窑。放眼后世,恐怕任谁也想不出,天下第一的名剑竟是在这里葬送的。
伍青衣将剑身托起,自断口处缓缓抽出内芯,兴冲冲地拿到骆欢面前:“欢儿,你的法子果真不错。”
剑芯之内,果真藏着一张薄片。
薄片之上,果真刻着一行字迹。
骆欢看着师兄大汗淋漓的模样,不知该怒还是该喜,最终只是微微牵动嘴角,挤出一个不大情愿的笑容。
*
众人返回袁府,按照先前的法子解出密令,找到星盘上的星宿,果真顺利解出了三个方位,赵识途问道:“燕兄,府上可有地图?”
“自是有的。”燕无花离开正厅,少时便取来一张地图,在桌上铺开。
期待已久的谜底终于要揭开,观者的心情不免激动。伍青衣以星宿对应地上方位,在图中标识出三个点,将其中两点相连,划出一道横线,振奋道:“你们看,这一横,起于潼关地界,止于关中渭河左近,刚好跨过八百里秦川。”
燕无花点头道:“不错,看来这密令确实大有玄妙,但要解出确切的方位,还差一个关键的点。”
赵识途附和道:“也就是最后一条密令喽,四件宝物,我记得最后一件叫做紫云鼎。”
燕无花点头道:“不错,紫云鼎归萧家所有,而萧家素来以医术闻名。”
伍青衣恍悟道:“我亦有耳闻,莫非神医萧令便是出身此家?”
燕无花点头道:“萧前辈与我算是同行,不过医术可比我高明得多,对草药尤其精通,那紫云鼎据说曾被他当做炼药用的丹炉,火候旺时,炉中紫烟缭绕,当真不愧其名。”
伍青衣喜道:“那么他现在人在何处?”
燕无花摇头叹道:“唉,可惜他已不再世了,当年神医萧令游历江湖,四处救死扶伤,钻研疑难杂症,甚至不惜以身试药。可惜,是药三分毒,他也难免殉道于此。”
伍青衣黯然道:“怎会如此……”
燕无花宽慰他道:“不过医者菩萨心,萧家人素来宽厚,我想文帝宝藏关乎国之和平,是利及苍生的大事,只要说明情况,他们总不至于袖手旁观。”
骆欢在一旁插话道:“倘若真的如此顺利就好了,只不过……”
赵识途接过他的话茬,苦笑道:“你想说,只不过迄今为止我们的经历无一不坎坷,是不是?唉,若说招惹麻烦,恐怕没人比得过我,放心,倘若真的遇到问题,想办法解决便是。”
燕无花望着他,耐心地等他说完,才认真道:“那么接下来,我还要给赵镖头找更多的麻烦,希望你不要厌烦才好。”
赵识途诧道:“哦?难道燕兄心中已有打算?”
燕无花垂下头,手指划过地图,停在秦川上方的位置,凝重道:“这宝藏是文帝留给武林的秘密,为了保护这个秘密,我们每个人都牺牲了许多,赵镖头,伍少侠,明月姑娘,想想那些过世的亲朋,你们真的甘心吗?”
没等伍青衣回答,骆欢便攥紧拳头,代替师兄道:“自然是不甘心的!”
燕无花对他点点头,又道:“吐蕃人要抢夺宝藏,便是与我中原武林为敌,那么我们就该让他们知道,与我们为敌的代价。”
赵识途惊讶道:“莫非燕兄打算将宝藏的事昭示天下?”
燕无花抬头道:“不错,这江湖上的风云已经散了多年,是该重新汇聚了。”
第65章 君本冰雪骨(一)
落雪一场大过一场,天气一日寒过一日,敦煌城里是一派热闹景象。
这种热闹是久违了的,老城逾经几场战事,本已露出衰败之象,每年到了严寒的月份,都有许多人举家迁移,留在城中的住民越来越少,被雪覆盖的街道也越来越冷清。然而这一冬却开始得极不寻常,每天都有人从四面八方赶到,成群结队地涌进城内,连守城的卫兵都啧啧称奇。
这些人大都是粗鄙的江湖客,像和着沙尘的风,像倾进浊坛的酒,迅速侵占了敦煌的大街小巷。客栈酒肆里的喧嚣超出平日数倍,充斥着来路不明,面相凶煞,刀剑加身的客人。他们大都穷得叮当响,却大肆挥霍,将规矩约束视作无物。若非因为收到了馈赠,这些店铺本是要关门大吉的。
馈赠这些店家的人是这么说的——近日里迎客的开销,都从赠银中出,若现银不够,先记下账目,回头再索补,作为交换,到店的客人不论要酒要肉,都一律满足。
这些赠银,自然是从袁府送出来的。
赠银自然是少爷的主意,袁府的下人只能照办,只不过将自家银库里的积蓄,整箱地搬出去赠予旁人,不论是谁在办这种事的时候,都免不了手软的。
贾总管尤其心慌,不止一次追问道:“少爷,果真要无端送出这么多银两?”
燕无花平淡道:“你只管听我的安排,无需多虑,这些银两绝不是无端送出,此时所失不过锱铢而已,不日便会加倍收回。”
贾总管别无选择,只能听从他的安排。这几日岂止是街上,连袁府外也是门庭若市,有来自各处的客人前来登门拜访,燕无花均以上宾之礼视之,不计较门派大小,家族贵贱。
贾总管的账簿上,已经多了许多五花八门的名头,在他看来,江湖鱼龙混杂,其中有许多人并不值得结交,然而燕无花只管整日待客,不辞辛劳,不计代价。
在袁老爷遇害后,他只觉得越来越摸不透小少爷的心思。唯一能够确信的是,袁府的确与过去大有不同了。
贾总管忙着数钱点帐的时候,赵识途和明月珠正坐在酒肆里喝酒。
赵识途环顾四周,感叹道:“自打从兴元府回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
明月珠抿了口酒,道:“算我们在内,那店家已经接连免了七桌人的酒钱,一个酒肆若有如此阔绰的排场,想不红火都难。”
赵识途收回视线,笑道:“可惜酒肆总不能一直阔绰,除非撞上财神爷。”
明月珠道:“看来那只姓燕的财神爷果然神通广大。”
赵识途道:“这些钱就算对于袁府来说,也不是小数目。燕兄肯出钱招待四方宾客,也是一片好心。”
明月珠道:“钱的数目虽然多,益处也绝不会少,看来这财神爷笼络人心的功夫,比笼络银子还要更胜一筹。”
她的话的确不假,如今在敦煌的大街小巷,燕无花的名字都伴随着一片美誉。俗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江湖人虽然粗鄙,却讲究情面,被慷慨大度的招待过后,难听的话自然也就说得少了,取而代之的美言,足以洗去私生子的恶名。
银子虽然贵重,名声却是千金难买的。
赵识途虽然明白这些道理,但并不愿以恶意度人,出言申辩道:“燕兄心系武林安危,在风口浪尖处挺身而出,委实令人钦佩。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被出身所累,先前的种种流言,不过都是偏见罢了。如今他的名声得正,岂非一件好事。”
明月珠摇摇头,不再与他争辩,只顾埋头喝酒。
酒肆深处有个木架搭出的戏台,没过多久,台上便传来敲击抚尺的声音,想来是说书先生登台献艺了。
明月珠并没有听故事的兴致,加上两人的位置靠近门边,距离戏台有不短的距离,她便没有太过留意。赵识途却侧着耳朵,托着脑袋,听得有滋有味。
没过多久,赵识途神色一凛,挺直脊背,严肃道:“阿珠,你听到那人的话了吗?”
明月珠发觉他神色有恙,这才竖起耳朵,仔细听台上的内容,少顷之后,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说书人讲的竟是护途镖局智取昆吾剑的经历。
“……那赵镖头年纪轻轻,却足智多谋,临危不乱,屡次化险为夷。方才说到他中了奸计,蒙冤入狱,差点丢了性命……”
台上的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时不时在关键处加油添醋,兜卖关子,台下人也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身临其境,心甘情愿被吊着胃口。
说书人当然没有真的经历过这些事,他只不过是复述别人口中的故事,之所以能复述得如此生动,是因为有人将前后经过巨细无遗地透露给他。
赵识途纳闷道:“这个说书先生莫不是燕兄安排的吧……”
明月珠白了他一眼:“不然呢,难道是上官安排的吗?”
赵识途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上官情板着脸、用平乏单调的语气照本宣科的模样,噗嗤地笑出了声:“那自然不是。”
这次他没能笑太久,因为酒肆里的风陡然一变,说书人放下抚尺,众人视线的焦点也换了方向。
人们的目光忽然集中在他的身上,像火一样炙烤着他,令他感到一阵本能的局促。
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你们看,那穿白衣拿纸扇的,莫非是赵镖头本人?”
“没错,就是他,我方才还见他从袁府出来。”
赵识途立刻捻动手指,将纸扇收拢,藏回袖筒,同时翻起衣摆,起身打算离席。
可惜为时已晚,他还没能走到门口,便被团团围住,再也挪不动一步。
“赵镖头,你在牢狱里究竟是如何脱险的?”
“那夜叉门的武功果真那么强?你与他们交过手,究竟是什么感觉?”
“你纸扇上的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可否赐教。”
赵识途只觉得大事不妙,茫然地回过头,用眼神向同伴求助。
然而他的眼神扑了个空,明月珠早已溜出人群,倚在门边,远远地望着他。
第66章 君本冰雪骨(二)
明月珠的嘴角挂着笑意,眼睛弯成两条月牙,显然没有替他解围的打算。
赵识途只能硬着头皮,独自应对。
他今日去袁府拜访,出门前悉心打理过仪容,多余的胡须剃得一干二净,头发也梳理得熨帖,衣冠齐楚,神采奕奕,俨然一副人精的模样。加上他与燕无花交好,众人见了他,似乎真的把他当成公子哥,大老板,对他的态度愈发恭敬。
赵识途就这样被簇拥着,忙不迭地回答问题:“……我能虎口脱险,全凭几位镖师的鼎力协助,我一个人是做不来的……夜叉门?的确是难缠的对手,但也并非不可战胜……招募镖师?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还是等寻到文帝宝藏,粉碎奸人阴谋之后,再从长计议……”
问题接二连三,他答得口干舌燥,人群却全然没有散去迹象,连酒肆的生意都难以进行。赵识途眼看情况不妙,双拳一抱,匆匆道:“我还有些事要办,暂且失陪了,改日再与诸位畅言。”
随后,在一片“赵镖头慢走”的送别声中仓皇闪出店门。
他拐进一条小巷,才看到明月珠等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玩味的笑意。
他迎上前去,委屈道:“你跑得实在是快,却苦了我,活生生被人看笑话。”
明月珠笑道:“人家明明是来拜会你的,哪里是看笑话。”
“我可受不起,”赵识途心有余悸道,“方才在袁府,燕兄邀请我参与今晚的英雄宴,还嘱咐我一定要携你们同行,我总算知道他的打算了。”
明月珠挑眉道:“这么说你不想去?”
赵识途道:“我只想躲起来。”
明月珠道:“他宣扬你的功绩,虽然有所夸张,但件件属实,并非无中生有,你坦然接受又有何妨?你不是一直希望护途镖局能够扬名江湖吗?”
赵识途正色道:“扬名自然是好事,可眼下诸事悬而未解,我们能够顺利解出宝藏之谜,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无功受禄,浪得虚名,只怕走得越高,摔得越狠。”
明月珠点头道:“如此正好,我也不想出席什么英雄宴,还有上官,他最近似乎比平日更加沉默,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出门了。”
赵识途道:“或许是天气太冷,在路上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明月珠疑道:“只是身体不适?”
赵识途反问道:“不然呢?”
明月珠皱眉道:“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在刻意回避袁家的人……”
赵识途咳了一声,正色道:“毕竟他怕麻烦,袁家的事,没有一件不麻烦的。”
明月珠怔了一下,笑道:“你果真很了解他。”
这话倒是不假,赵识途非但了解他的性情,还知道他的秘密,连明月珠也不能告知的秘密。
赵识途撇了撇嘴,搪塞道:“对了,上次我委托你调查的事,结果如何?”
明月珠道:“你说过世的袁府夫人和少爷的事?”
赵识途点头道:“不错,上次在内院,贾总管的反应,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明月珠看了看左右,确信身旁无人窃听,才叹道:“这两人的死的确有些蹊跷,可惜我也没有查出太多,袁府似乎对此讳莫如深,当时在场的下人也大都被辞退。我只查出那夫人姓梁,是当地有名的商贾梁元的掌上明珠,与袁磊行的婚事,本是为了促成两家的生意合作。出事之后,梁府便再不与袁府往来,举家迁去中原,从此断了音讯。”
“原来如此,”赵识途暗暗记下这梁元的名号,追问道:“那么关于燕兄的生母,可曾有人提到?”
明月珠摇头道:“没有,传闻袁磊行年轻时风流韵事不少,实在难以分辨。”
赵识途心下思量,照此说来,上官情与燕无花之间似乎并无关联,燕无花应该也没有察觉上官情的身份,然而,他左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