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光的来处,响起一串轻盈的脚步声。
第46章 奇谋猝难防(五)
赵识途所料不错,来者正是明月珠的妹妹,明月尘。
明月尘的手中提着一盏灯笼,脚底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台阶一路下行,直到牢狱最深处。
她手里的灯笼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摇晃,光线时明时暗,如同海潮一般,冲刷着狱中人的眼睛。待到赵识途终于适应,缓缓睁开眼,她的脚步声已经戛然而止。
她已站在最深处的牢室门前。
赵识途还倚靠在阴暗的墙边,仰起头,透过生锈的牢门打量她。她已换下了束身的官袍乌帽,取而代之的是亮丽的裙衫,裙摆长而熨帖,绣上的金丝泛着姣好的色泽,腰间的流苏垂在身侧。衣装的更替使她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如果说先前她还只能称得上清丽,此时此刻,她看上去就几乎和画中的美人别无二致。即便是幽深凝重的黑暗,也难以掩去她的风采。
赵识途把头靠在墙上,感叹道:“流着粟特血的舞姬,果然名不虚传。”
“哼,你还不配多看一眼。”明月尘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很快转向旁边的牢室,靠着铁栅栏蹲下身来,问道:“姐姐,你还好吗?”
明月珠虚弱的声音从牢室里传出:“……阿尘,你……你果然长大了。”
明月尘怔了一下,很快道:“我知道你受人蒙骗,并非故意泄露秘密,但我毕竟以官差的身份办事,为了给其余人一个交代,不得不先将你关进来。”
明月珠点了点头,淡淡道:“你能为我考量,我已满足了,落得如此下场,也是我咎由自取。”
听了她的话,明月尘的语气也软下来:“姐姐……”
明月珠接着道:“我是该好好反省,我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轻信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
这些话相隔一墙,传入赵识途的耳朵,令他心中升起一阵欣慰,这次他的朋友总算听了他的劝诫与安排。明月珠每恶言一句,获救的希望便更大一分,他理应感到高兴才是,尽管如此,他的心中还是涌起难以名状的失落,明明只有一缕,却比身下的草垛更冷,比眼前的囚笼更黑。
言语总是有分量的,而心又总是很脆弱,即便再细小的针尖,一次接一次戳在心上,也总会有血淌下来。
赵识途在黑暗中悄悄勾起嘴角,轻薄道:“你当初的丑态我可全都记得,现在后悔未免也太晚了,除非你杀了我。”
明月尘立刻怒道:“闭上你的狗嘴。我现在要杀你,比杀一条路边野狗还要容易,只不过你的狗命还有点用途,姑且再留你几日。”
明月珠听了她的话,心下一凛,问道:“阿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明月尘转回她的方向,和颜悦色道:“江少爷已将昆吾剑托付给我,我会亲自带人护送宝剑去长安,至于这个反贼,到时候一并押去,岂不是井上添花。”
明月珠露出诧色,接着问:“送昆吾剑去长安?那袁府该如何交代?”
明月尘道:“交代?袁府口口声声说为了武林安危,却派来这样一个祸端,究竟是不是无心之过还未可知,还需要什么交代。昆吾剑断然不能交给他们,衙门已勒令那姓燕的庶子和其余人当即离开兴元府,返回敦煌,向袁磊行禀报情况。”
明月珠点了点头,虚弱道:“如此便好,你比我更有远虑,我都听你的安排。”
明月尘满意道:“不错,我的确还有一件事需要姐姐亲力为之。”
明月珠道:“何事?”
明月尘道:“我希望你将这人的罪状写成字据,作为物证,再随我一起去长安走一遭,你泄密只是无心之过,他才是罪魁祸首,大将军一定会彻查他的同伙,只要你能将功赎罪,到时候,衙门和江家都没有理由再为难你。”
明月珠先是一惊,而后抿紧嘴唇,没有立刻回答。
明月尘脸色一沉,追问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明月珠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恨自己,当初待你不好,还将你从身边赶走,到头来,却要你来救我,我实在不配当你的姐姐。”
明月尘婉而一笑,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只要你答应我就好。这鬼地方岂是姐姐该呆的,不如随我一起出去吧。”
明月珠踟蹰道:“可是,若是让其他人看了……”
明月尘已将灯笼放在脚边,走上前去,从腰间解下钥匙,开启牢室的锁,口中轻松道:“姐妹团聚,本就是世间最理所应当的事。你只消跟着我,我倒要看看谁敢拦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灵动,嘴角扬起,瞳底仿佛有光芒流转。此时此刻,两人的位置彻底对调,她成了姐姐的保护者。
牢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缓缓开启,明月尘后退一步,重新提起灯笼,回身对牢室中的人说:“走吧。”
明月珠踏出牢门,步入灯烛的光晕之中,终于能够近在咫尺地看清对方的脸庞。
她隐隐察觉,发生在妹妹身上的改变,绝不只是装束而已。
从前的明月尘,哪怕盛装华服,站在舞台中央,也总是畏手畏脚,唯唯诺诺,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兔子,时时需要她的安慰。可此时的明月尘,步履轻快,原本娇美的脸庞中,竟透出几分残忍的狂气,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几分寒意。
明月尘经过赵识途的牢室,视线漫不经心地在牢中扫过,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令她原本昂扬的心情骤然一沉。
明明已得胜,却不能享受胜利的喜悦——这种状况,她决不能容忍。
她心血来潮似的俯下身,往缩在阴暗角落里的人影处狠狠地猝了一口,才满意道:“狗就该有狗的样子。”
明月珠便也弯下腰,跟着啐了一口,这才追上她的脚步,往台阶处走去。
第47章 奇谋猝难防(六)
昏黄的灯烛光渐渐远去,两人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黑暗中只剩下赵识途一个人,而且正如明月尘所说,他已然像极了狗的样子,被铁链拴在墙边,衣上还沾着湿漉漉的口水。
好在他并不是真的变成了狗,明月珠也并不是真的向他啐口水,在弯腰靠近牢门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丢下一件东西,刚好越过栅栏,滚落到赵识途的手边。
在她攀上台阶,离开地牢走廊的时候,她也在门缝之间丢了一件东西。两扇们板在关闭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合拢,来自室外的、幽暗的光线,能够从缝隙透进走廊。
光线虽然幽暗,却聊胜于无,借着它的帮助,赵识途终于看清了牢室地板上坑坑洼洼的泥土,也看清了躺在上面的银色长针。他摸索着将长针拾起,发现那是明月珠的发钗。
发钗样式朴素,末端几乎没有装饰,眼下却成了至关重要的救命之物。赵识途手持钗柄,把尖端插进锁孔,来回撬动。还好他从前住在寺院的时候,常常帮忙修缮门窗,跟老头学了不少手艺,其中也包括开锁,这铁链虽然牢靠,锁芯却已上了年头,并不难撬。他不过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锁扣啪地打开。
他骨碌着站起身,来到牢门边,门锁比铁链上的锁扣更加复杂一些,但也难不倒他。
随着吱呀的声响,牢门也向外打开。
他跨到栅栏之外,总算感觉到微风轻轻拂面,浑浊的脑袋也稍微清醒了些。
可惜越是清醒,便越是难以忽视自己的惨状,他的衣摆已然皱作一团,发丝褴褛,形容枯槁,背后黏答答的不知是水还是血,更要命的是一旦迈开脚步,他才感到喉咙干渴异常,仿佛要冒出烟来,肚子也饿得发疼,力气正像流水一样,从他的体内缓慢消逝。
从被关进来时起,他滴水未沾,更没有摄入半粒饭食。饥饿和寒冷最能消磨人的意志。他想要跨出这牢笼,饱餐一顿,再找个地方美美的睡上一觉,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却成了奢侈的享受。
铁链已除去,牢门已开启,没有什么能阻止他,除了他自己。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深处,驻足不前。
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倘若他现在逃走,明月珠会怎样。倘若他找个地方躲起来,其余的同伴会不会重新被官府审问。他可以舍弃身份,隐姓埋名,至少不必再忍受寒冷和饥饿,可是护途镖局也会成为真正的糊涂镖局,成为江湖人的笑柄。
从今往后,他喝酒的时候,再也没有人会跟他抢。
他忽然回忆起很多事,想起明月珠歪歪扭扭的字条,想起骆欢被气得鼓鼓的腮帮子,想起燕无花坚持要丢进汤锅里的草药膳,还有上官情怎么也雕不完的木头。
往后这些事,都会成为刺在他心上的针,经年累月,永无止歇。
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与寒冷中,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原来他想要的东西,并非江家渴求的仕途功名,也并非袁家积累的万贯家财。他只希望能够开一家小小的镖局,希望他的朋友一直留在身边,过着糊里糊涂却不失快活的日子,远离战事与阴谋,长享家国太平。
无奈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既不比袁家人脉广博,也不比江家一手遮天。现如今,他非得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变成一个死人,才能够保护他的同伴,成全自己的愿望。
他面前只有一条路,死路。
他虽然执拗,却并不糊涂。他当然不想死,可他却记得,有些事情,决不能够轻易放弃的。
所以他回到栅栏背后,把牢门合上,在潮湿阴冷的草垛上坐下,阖起眼睛。
他不再思考无谓的问题,只是安静地沉入黑暗,运气调息,以抵挡寒冷和饥饿的折磨,任由时间流逝。
时间仿佛一汪湖水,越是置身其中,越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地底深牢中,辨不出日月洞天,他迷迷糊糊地想,明月珠或许已在去往长安的路上,燕无花也应该平安到了敦煌。
他的神智恍惚,耳畔传来隐隐的敲击声,又好像只是他脑袋里的蜂鸣。他听不清,看不见,像是被水托着,在生死契阔中浮沉,面前有无数的画面闪过,一会儿是他的朋友在不同的地方老去,满头白发,皱纹爬满脸颊。一会儿又变成烽火连天,他的院子在铁蹄下化作焦土,寸草不留。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有人来到牢门边,将一只瓷塞进来,推到他的面前。
脚步声走远了,他终于睁开眼,看到瓷碟中盛着一只包子,雪白,蓬松,表面还在冒着热气。
这热腾腾的包子,仿佛比世上最贵重的金玉还要诱人。他无法抗拒伸出颤抖的手指,将它抓起来,送往嘴边。
他的手背上忽然一痛。
从角落里凭空飞出一件硬邦邦的东西,直勾勾地砸中他的手背。他的手原就没有多少力气,被这么一砸,哪里还捏得住包子。
包子掉在地上,连馅儿也摔了出来,雪白的皮裹了一层泥,变得脏兮兮,软蹋蹋。
击打他的罪魁祸首则坠进他的怀里。
赵识途低头去看,那是一块木料,雕刻成人的形状。
*
木料当然不会凭空冒出来,一定是有人扔的。
从他的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而后是沉稳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影子浮现出来,身着一席黑衣。
赵识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黑暗里呆了太久,以至于连这单调乏味的黑色,映在他眼里,竟也变得鲜活明亮,讨人喜爱起来。
他不由得叫出对方的名字:“上官?”
上官情已来到他面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闷声道:“你还活着。”语气不知是疑问还是感慨。
赵识途摊手道:“是啊,活得像狗一样惨,还是不要让你撞见的好。”
上官情却已在他面前蹲下:“无妨,我们半斤八两。”
赵识途微微一惊,也去观察对方的样子,这才发觉上官情的黑衣的确不如往日那么黑,而是滚满了泥土,从头到脚滚得十分匀称,像是刚从泥塘里钻出来的泥鳅。
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闷笑:“方才我还以为自己做起了白日梦,现在我才确定,你一定是本人。”
上官情不解道:“为何?”
赵识途道:“倘若我在梦里看到你,你一定比现在更英俊,更体面,绝不会是这副惨兮兮的样子,要知道你身上的衣服可是敦煌城最好的……莫非你真的是从狗洞里钻进来的。”
他没等上官情回到,便站起来,走到对方现身的地方,低头去看,果真在墙角看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刚好有一人宽。
赵识途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真的掘地三尺了吧?”
上官情已来到他身边,淡淡道:“不止三尺。还好小鬼知道挖洞的捷径。”
赵识途怔了一下,问道:“你们没走?”
上官情也跟着怔了一下,答道:“当然没走。”
他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应当,以至于赵识途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傻。
赵识途偏过头去,望着黑暗中上官情的侧脸,心里某处像是融化了一般。
他慢慢地咧开嘴,最后干脆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第48章 拨云睹青天(一)
笑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好像是从山坡上推雪球,一旦雪球开始向下滚动,就很难停下来,笑也是这样。
赵识途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带泪,若放在平时也不算什么,他本来就不是一本正经的人。但在此时此刻,此种笑法,多少显得有些诡异了。
就连一向冷静的上官情也有些绷不住,纳闷道:“有那么好笑吗?”
赵识途终于停下来,断断续续地说:“我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看我现在,像条狗似的被人关在牢房里,到口的包子又吃不上,居然还能笑出声,这件事本身不就很好笑吗?”
上官情待他的呼吸平稳下来,才道:“我方才见那狱卒往包子里放了药。”
赵识途怔道:“药?我的小命已被他们捏在掌心,若想杀我,还犯得着用药吗?”
上官情道:“不一定是毒药,也可能是别的,比如哑药,”
“哑药?”
“为了堵住你的嘴,让你有口难辨。”
赵识途更加诧异:“衙门不是指望从我口中问出黑市的情报吗,堵住我的嘴,对他们并无好处。”
上官情摇了摇头,道:“你想错了,根本就没有黑市。”
“没有?”
“没有,黑市本身就是一场骗局,所以如果你的嘴被堵住,你就能够顺理成章地当上黑市的主谋。”
把赵识途当做黑市主谋,押往长安,报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用他一条命,来换取朝廷对江氏的信任——这笔生意,的确是稳赚不赔。
赵识途只觉得背后发凉,接着问:“倘若没有黑市,藏剑阁里被盗走的兵器又去了哪里?”
上官情道:“那些兵器,都在卖茶人的茶铺里。”
江府门前的卖茶人,也是将黑市令牌交给锦姨的人。
“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起初并没有发觉,直到燕先生发现,那人不仅在江府门前卖茶,还在江府门外和明月尘会面。”
一个卖茶人,不会无缘无故和一个衙门捕快见面,所以他们两人一定有问题。
“后来我们便一路跟踪他,找到他的住处,发现他的茶铺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中无人居住。”
无人居住的院子,当然不只是用来存放茶叶的。
赵识途好笑道:“你们该不会也往人家的院子里打了洞吧?”
上官情果然点头道:“小鬼提的办法虽然老套,却很管用。”
赵识途更加不知如何作评,又问:“那丢失的刀剑,果然在院子里找到了?”
上官情继续点头:“不仅找到了刀剑,卖茶的人如今也在我们手里。”
“你们买通了他?”
“无需买通,燕先生只不过将锦姨的死讯告知与他,作为警示,他便答应帮助我们,揭露真相。”
兔死狐悲,卖茶人和锦姨一样,都不过是小人物,在这一场谋局之中,虽然贪图利益的诱惑,却也绝不会忘记自保的要务。锦姨已死,卖茶人岌岌自危,会改换立场也在情理之中。
世上本没有毫无破绽的阴谋,破绽往往就发生在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赵识途感慨道:“没想到在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你们竟做了这么多。”
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