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识途断然没想到,自己一路上快马加鞭,生怕来晚一步,昆吾剑遭遇不测,哪知却落入陷阱,一步一招均被对方的算计得一清二楚。
江景天见他脸色惨白,嘴角勾起一抹冷漠残忍的笑容:“赵镖头,我实在应该感谢你,托你的福,我总算理清了事实,原来我江府的人一直都忠心耿耿,并无叛徒,都是你们从中作祟,害得我错怪好人,还令锦姨她含恨九泉。”说着便又转向官差,“捕头,劳烦您将这群人缉拿入狱后,将我府上的守卫徐三放回来,我要好好地补偿他。”
那捕快朗声道:“自然。”
明月珠终于难以沉默下去,她拨开指向自己喉咙的剑,纵身向前走。
“哪里跑!”被她反抗的衙差立刻提剑追去,眼看就要抹上她的脖颈。
“慢着。”江景天却将手搭在衙差小臂上,令他落剑,摇头道:“无妨,让她说,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明月珠径直走到江景天的面前,仰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质问道:“你怎能糊涂至此,不分是非,不辩黑白。事情的真相,绝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
江景天也垂眼望着她,长吁一声道:“糊涂?说得不错,我确实是糊涂,才会错看了你,将你视作我的手足亲人,莫忘了家母与你有知遇之恩,连名字都是家母为你取的,你却恩将仇报,为了讨好一个男人,便出卖江家的秘密,你的心肠难道被蛇蝎咬过?你如此阴险下作,怎么对得起你的名字!“
明月珠震惊地看着江景天,她没想到这人竟能对他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她与这人相伴长大,哪怕身份悬殊,想法千差万别,却总归有些情谊,她虽厌恶这人的做派,却总归有些放不下的牵绊。
她万万没有料到,由爱转恨,竟是如此容易。
她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绝望,仿佛醍醐灌顶,几乎让她的脚底难以站稳。她强迫自己稳住脚跟,申辩道:“你如何断定是我出卖了你,江家的秘密,并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江景天没有回答,替他作答的是一个明月珠绝对料想不到的声音:“姐姐,你说得可是我吗?”
明月珠猛地转过头,才发现这人便是方才说话的捕快。
捕快将乌帽摘去,一头秀发从帽中钻出,瀑布似的铺在肩上。原来她竟是个妙龄女子。
她的眼波流转,环视一圈人群,在江景天身上驻留片刻,最后终于落在明月珠的身上。
四目相对,两人的容貌几乎如出一辙,她们看着对方,仿佛是从镜子里照出了自己。
只不过他们的神情却有巨大差别,明月珠睁大了眼睛,不住摇头道:“阿尘,你,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明月尘微微一笑:“不然呢,姐姐以为我去了哪里?”
“我……我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我也一直在找姐姐啊,”明月尘委屈地撇嘴道,“不过真可惜,我更加抛不下的人是江少爷,这些年来,我一日都没有忘记过他,奈何姐姐非要将我们拆散。我这个当妹妹的又不能反抗,有苦无处诉,只能隐姓埋名,在兴元府衙找了一个位置,只为能够默默地守在他的身边。”
她一边说,一边将视线移到江景天的脸上,微微阖眼,嘴角扬起一抹淡笑,既含情脉脉,又带着几分羞涩之意。她当真是极美的美人,哪怕一身朴素的黑衣,都无法掩盖住她举手投足间的风情。
江景天也望着她,几乎移不开视线,眉开眼笑道:“阿尘,是我的错,我早该有所察觉。若不是你在暗中协助我,这次又为我提供重要情报,我怎能如此迅速地找到犯人。你的恩情,我断然不会忘记。”
明月尘莞尔道:“江少爷严重了,我们本就是一家人,还谈什么恩情呢,帮助少爷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看到这番景象在眼前发生,明月珠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一阵眩晕后,差点站不住脚,还好有人在背上撑了她一把,她才勉强没有倒下。
她回过头,发现赵识途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她身后。
若放在往常,她断然不会接受这人的帮助,但此时此刻,她已然六神无主,妹妹的忽然出现对她的冲击太大,她没了主心骨,浑浑噩噩地转过头,低声问到:“赵镖头,我们该如何……”
可下一刻,赵识途却将她冷冷地推开了。
赵识途将她推向一旁,而后自己走上前去:“我说,江景天,你未免也太高瞧了她。”
第44章 奇谋猝难防(三)
江景天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被赵识途冷不丁打断,立刻转向他,怒道:“你说什么?”
赵识途微微摇头道:“你说她为了讨好我而透露秘密,未免也太高估了她。不错,藏剑阁的入口所在,我的确是因她而得知,但我早知道这女人的来历,也清楚她与江家纠缠不清,我信不过她,更不会让她参与我们的计划。”
江景天狐疑道:“既然她不知道你的秘密,你又是如何问出她的秘密?”
赵识途道:“想知道一个人的秘密,不一定非得要问。”
江景天渐渐失去耐心,不悦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识途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道:“人会说话的不只有一张嘴巴,还有一双手。手可以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黑纸白字,岂非比言语更加确切。”
江景天道:“你是说写信?”
赵识途点头道:“本来能够用嘴巴的说清的事,不必动手的,怪就怪在女人总会犯蠢,总要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一旁,明月珠惊道:“不错,我的确曾给锦姨写过信,但……”
赵识途立刻打断她道:“但你以为我没看过你的信,不知道你写了什么?你懒到送信都不肯亲自出门,信函一律用镖局的火漆上封,一律由我交付到驿站,交付之前,把漆封拆开,看完后再封回去,对我而言简直轻而易举。”
江景天也暗暗露出惊色,垂眼扫过横在地上的尸体,然而锦姨已经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更不能为他提供证词。
赵识途仍对着明月珠,慢条斯理道:“你在江府处处觉着寄人篱下,唯有锦姨真心待你,对你亦母亦友,你心里有愧于江家,便在信中向她倾诉苦楚,无所不言,当然也提到了偷入藏剑阁的秘密,你以为你嘱咐她阅后即焚,便没人听得到你的声音吗?”
明月珠又惊又怒,摇头道:“你……”
赵识途道:“怎么,你觉得后悔了?你素来是镖局最懒的一个,武功也不过平平,身世更加不清不白,若不是为了套出你的秘密,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你留下?”
他说完这些,不等明月珠回答,便轻慢地转向她身后的三人,接着道:“至于他们三个,一个虽然性情乖戾,武功倒是不错,另一个虽是低微的庶出子,身份好歹有利用价值,至于最后一个小鬼,平庸至极,废物一个,留与不留本无差别,既然暂时甩不开,只能勉强忍耐一阵子了。”
他的目光与上官情短暂相触,后者直勾勾地盯着他,沉默之中仿佛孕育着莫大的怒意,仿佛在压抑千言万语,他却只是不屑一顾地笑笑,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上官情的手已经压在了刀柄上,手臂却被燕无花牢牢按住。骆欢也站在燕无花身后,两只拳头攥得发紫。
江景天仍然不信,问道:“你说你的同党不是他们,又是谁?”
赵识途道:“你的眼线,不是看到我与何人会面了吗?”
江景天道:“你……你莫非打算出卖自己的家国?”
赵识途摇了摇头,反问道:“江湖也好,江山也罢,若是已腐朽的东西,你说该不该更替?”
他的话令一行衙差也纷纷停下议论,全部陷入静默,一齐望向他。
连江景天都被他的问题撼住了,这番有逆反之嫌的话,绝不是儿戏之言,江湖人哪怕再放荡不羁,也不会当着官差衙门的面,公然忤逆当今朝廷。
他不明白赵识途的勇气从何而来,明明已身陷囹圄,难以自保,却仍然从容不迫,仿佛无所畏惧。
朝堂与江湖向来两不相干,可江景天却承着江家入世的期望,夹于二者的罅隙之间,痛苦不已。现在,赵识途却用轻飘飘的言语,羞辱了他的苦心经营,他盯向赵识途的目光,不觉间变得更加锐利,他的眼中不只有憎恶,更有一层抹不去的仇恨。他与此人,注定难以相容。
最终是燕无花打破了沉默,他指着曾经的友人,厉声道:“赵识途,我视你作友,才将你引荐于家父,你却狼子野心,欺上瞒下,怪我错信了你,今日我与你恩断义绝,什么护途镖局,不过是你手里的棋子,我看这出戏,也再无演下去的必要了。”
赵识途冷冷道:“燕兄若想与我割袍断义,我自当成全。”
燕无花真的抽出一把短刀,手因愤怒而颤抖着,在袖口上割下一块布。
赵识途连连点头道:“好,好。”便也俯下身,将深埋在锦姨尸体上的匕首抽出来。用沾着稠血的刀刃,割开自己的袖筒。
淡白色的衣料翩然落地,落在尸体上,很快被稠血浸染。
月色凄冷,映着赵识途的脸。他的脸上还带着平日里嬉笑的神情,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全无所谓似的。
江景天终于拔出了佩剑。
珠光宝气的剑柄,在月色中全然失去了光彩,只剩下剑尖发光,抵在赵识途的胸口,眼看就要刺下去。
明月尘上前一步,按下他的手臂,急道:“少爷,使不得。这案子事关重大,此人亦是关键,我需得将他押回官府处置。”
江景天终于停在半途,侧过头看她。
明月尘道:“少爷,你难道不信我了吗?”
江景天缓缓道:“阿尘……我当然信你。”这才放下了剑。
明月尘立刻转向同行的衙差,挥手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先拿下两个嫌凶,其余人待调查后再做处置。”
衙差们各自拔刀出鞘,分成两批,将明月珠何赵识途各自围住。
明月珠没有在意他们的行动,将明晃晃的刀刃视作无物,视线依旧追着赵识途,口中欲言又止。
赵识途隔着人群,对她道:“唉,没办法,谁让你又懒又蠢,看来只有陪我这坏痞一道,去牢狱里走一遭喽。”
第45章 奇谋猝难防(四)
一个人若没有真正到过不见天光之地方,就绝对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赵识途总算有了发言的资格,因为他自己正被关在地底的牢狱深处,四壁别说一扇窗,连一条缝都没有,只有一片漆黑。
他被关进来的时候还是夜晚,如今却已不知外面的时间到了薄暮、黄昏还是黑夜,不论哪一个,对他而言似乎都已失去意义。
他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瘫倒在地上的瞎子。
他尝试着撑起身子,手肘撞上冰冷的墙面,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墙角的草垛上,草垛阴冷潮湿,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味,和铁锈的味道混在一起,游蛇似的往鼻子缝里钻。
他分外想念自己在敦煌的院子,想念房间里的床铺,虽然破旧,但干净又暖和,不论外面多冷,只要裹上被子,就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眼下,他陷在牢狱里,手脚还被铁链紧紧地箍着,他怀疑自己很快就会像身下的杂草一样发霉,烂成一团稀泥。
“……赵镖头……赵识途!你醒一醒!”
耳畔的呼喊声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是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的墙壁对面传来,语气急迫,听起来快要哭了。
他素来害怕眼泪,只能调动干渴的喉咙,低声应道:“……阿珠,原来我还没死。”
墙对面的呼唤声终于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吸气声,隔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你是没死,却要把我吓死了。我叫了你很久,你怎么不应我一句?”
赵识途苦笑道:“我当然不是故意吓你,只不过,倘若一个人刚刚被乱棍揍过一顿,又被铁链子拴着手脚扔到阴湿的草垛上,不论换了谁,也会昏迷一阵子的,等等……若是换了上官那家伙,或许可以……”
明月珠打断他的絮语:“你呆着别动,我没有被拴住手脚,只不过被困在旁边的牢室,我想办法救你出去。”
哪知赵识途立刻道:“使不得,你可千万不要过来。”
明月珠诧道:“为什么?”
赵识途道:“当然是因为我不希望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以免破坏我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一世英名。”
明月珠怔了一下,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胡闹!”
赵识途却淡淡道:“阿珠,你先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对面的脚步声止住了,隔了一会儿,变成草垛被压踏的声音。明月珠贴在墙边道:“你说吧。”
赵识途道:“你莫要生我的气,先前我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了自保。”
明月珠立刻道:“我当然明白,况且你根本算不上是自保。”
赵识途轻叹一声,道:“能保住他们三个,总好过一起遭殃。”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觉得这是谁在陷害我们?”
赵识途思虑片刻,答道:“从江景天的反应来看,应该不是他,陷害我的人至少对我们的行踪十分了解,你妹妹处处于我针锋相对,应该知晓不少真相,至于其余的人,我暂时还没有头绪。”
明月珠点头道:“或许阿尘一直在暗中窥探我的动向,而我却一无所知。不论怎样,此次祸端因我而起,我应该去恳求江景天,若他能念及旧情,或许会出手相救。”
赵识途劝道:“不成,那江景天就是一个大大的糊涂虫,既自私又冷漠,他已经笃信我是恶人,岂是你能够说服的。”
明月珠长叹一声,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赵识途道:“但你却是我的朋友,我的镖局不是江府,你并非寄人篱下,更不用不着看任何人的脸色,我绝不会让你做违心的事。”
明月珠道:“为了活着,总要有所放弃。”
赵识途道:“有些事情,决不能够放弃。”
明月珠又道:“倘若放弃之后,能够活得更好呢?”
赵识途却轻轻一笑:“倘若你真的这么想,就不会来我的镖局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虚弱而低哑,但语气却十分笃定,明月珠也身处黑暗,却仿佛能看到他的神情。他明明刚刚被乱棍揍过,又被铁链拴着,却仿佛还是当初穿了一身雪白锦袍,护送一只老狗回家的赵识途。
像他这样的人,岂非一直都是不会变的。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竟令她感到一丝宽慰,仿佛有人在无边的黑暗中,为她点起了一盏灯,令她惶然无措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问道:“那么,你倒是说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赵识途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待会儿若有人来找你,你便继续配合我,像燕兄那般,把这出戏演到底。”
明月珠道:“你相信有人会来找我?”
赵识途道:“我并不确信,只能赌上一把。既然你的妹妹将我痛打一顿,却没有动你一根汗毛。我想她并没有打算要你的命。”
明月珠立刻摇头道:“不成,我若走了,你该怎么办?抛下朋友独自逃走,我做不到。”
赵识途道:“倘若你还当我是朋友,就为我破例一次。不然,我岂不是白白被人揍了一顿。”
“你……”明月珠说不过他,平素的巧舌不知藏到了何处,只能暗暗生气。
赵识途道:“其实你不必如此难过,生死有命,我今日的遭遇也不是你的错。从和吐蕃皇族扯上关系时起,我便已经淌进这浑水之中,难以全身而退了。”
赵识途说完便停了一会儿,等待对面的回答,对面却没有动静,他想了想,又道:“阿珠,你出去之后,索性离开这个地方……”
对面的声音立刻打断他道:“你想也别想,我出去之后,当然要设法救你。有些事情,决不能够放弃。”
她的话音刚落,忽然被一道光照亮了视线,虽然只有一线的微光,但在漆黑的地底,还是如刀尖一般灼眼,令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从那光的来处,响起一串轻盈的脚步声。
第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