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识途已来到摆放绸缎的桌案旁边,一边弯腰挑捡,一边道:“我想顺便给你添置几件体面衣物。”
上官情停在一步开外,疑惑道:“体面?”
“是啊。”赵识途叹了一声,回过身,捻起他的衣襟,用手指掸了掸,嫌弃道:“你看看你现在这身行头,样式松散,衣料也洗得没了形状,靴子就更不用说,像是刚从泥里拔出来,早该换换了。”
上官情低头看了一眼脚尖,皱眉道:“只是旧了,洗洗便好。”
赵识途斩钉截铁道:“旧了就要换新的,天经地义,你看连路边的树都懂得把旧叶子换掉。”
树梢上,被换掉的旧叶子随风抖落,刚好有一片飘进店里,落在上官情肩上。后者把黄叶拂去,抬头道:“我并不在意。”
“我在意,”赵识途撇嘴道,“我可不想落下一个克扣工钱虐待镖师的骂名。”
两人的对话声音太大,引来店里的伙计,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脸蛋圆润,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笑盈盈道:“这不是赵镖头嘛,好久不见,这次是来挑衣服?”
赵识途抬起拇指,点向同伴的方向,示意道:“帮他选一件外衫,要好看又合身的。”
小姑娘来到上官清面前,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圈,拍手道:“公子生得英气夺人,风姿卓然,要不要试试这件妆花云锦袍,用的是店里最好的云锦布料,花纹全部由金线绣出,一定能够彰显出公子的非凡气度。”
她指的是悬挂在正墙高处,最醒目的一件外袍,上官清看到衣面上的罗纹刺绣,直皱眉头。
赵识途从旁道:“咳,要不换一件样式简单些的吧。”
小姑娘点点头:“那这一件织锦衫如何,紫色也是时下很受欢迎的颜色,我们的织锦质地清贵,以暗纹装点,刚好与公子华而不彰的气度相配。”
上官情的瞥了一眼织锦衫,眉头还是皱着。
赵识途为小姑娘捏了一把汗,打圆场道:“颜色能不能再朴素点?”
“那公子看看这件如何?”
小姑娘左右蹦跶着,几乎把店里每一件外衫都介绍了一遍,最后只剩下角落里的旧货:“这件黑绢布衫公子若是还不入眼……”
哪知上官情的眉头终于舒缓下来,微微点头。
小姑娘松了口气,将角落里的黑绢布衫取下来,掸去厚厚的灰尘,道:“公子随我来,我带您去试衣。”说着便领了他往墙角的屏风走去。
赵识途目送两人的背影,摇头哀叹道:“唉,正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就算是全城最好的衣铺,也休想打动一块不思进取的木头啊……”
他的话似乎传进了小姑娘的耳朵里。
小姑娘当然不愿认输,趁着上官情试衣的功夫,来回跑了几趟货仓,不仅凑齐了一身外袍,靴子,腰带,发绳,还为他重新理了胡茬,绑了头发。
其实上官情的容貌并不难看,加上长期习武,使他身形也比常人更加高挑矫健,只可惜他穿衣打扮太过随意,裤脚盖过靴子,衣襟四处打褶,头发也只是随便散开,用绳带在额头上一束,又蓬又乱,不修边幅,活像在风里站了一天一夜,就算有再好的容貌,也被他平白挥霍浪费了。
此时此刻,经由小姑娘一番打点,他顿时改头换面,不仅前襟规规矩矩地叠好,腰间束带平整地系好,头发也被梳理齐整,绑成一条马尾,高高吊在脑后,胡茬被剃了个干净,露出脸颊和颈线,整个人仿佛换了一副皮囊般。
小姑娘很满意,从屏风后面露出脑袋,将自己的作品推到赵识途面前。
赵识途的眼珠差点掉出来——事实证明,朽木非但不是朽木,反而相当经得起雕琢。
“赵镖头,您看这一身搭配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甚好甚好,”赵识途连连点头:“这一身我都买了。”
“没问题,”小姑娘笑成一朵花,“对了,赵镖头要不要也来试试店里新上的款式?”
“不了不了。”赵识途摸摸自己已然空瘪的钱袋,陪笑道,“我待会儿还有事要办,改日再来挑选。”
他并没有事要办。
从店里出来,他的钱袋就真的空空如也了,但他的心情却很不错,一路上只顾盯着上官情看个不停,差点走岔了路。
后者被他看得发毛,僵硬地问道:“我身上有何不妥吗?”
“妥,太妥了,”赵识途道,“上官,我发现你的脸盘相当俊俏,身材也很不错,以前是我错看你了。”
上官情不置可否,这时迎面走来两个年轻姑娘,对着上官情偷偷指点,两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虽然以袖掩面,却掩不住面颊上的绯红。
这些动作哪里瞒得过赵识途的眼睛,待两个姑娘走远后,他便哀怨道:“唉,我都不想跟你走在一块了,不然风头全都被你抢了去。”
上官情眉头微皱,脚步停下来:“那你先走。”
赵识途真的往前走了一段,很快便折返回来,手中的扇子在对方身上指指点点:“我又想了想,你现在从头到脚,连绑头发的带子,都是花我的钱,我若是放任让你被人拐走,岂不是吃了大亏,我还是跟着你吧。”
他说完便点点头,对自己的理由颇为满意,全然不顾他在自作主张的事实。
两人一路回到镖局,赵识途远远地看到明月珠的身影,便提高声音道:“阿珠你看,我领回来一个英俊美貌的公子。”
明月珠不理会他,径直走到上官情对面,托腮打量一阵,称赞道:“很不错嘛。”
“是吧,”还没等本人回答,赵识途便兀自接过话茬,“毕竟是我的眼光。”
明月珠盈盈笑道:“要不要我引荐你们两个去戏楼里演戏。”
“演什么?”
“演黑白无常,阴阳双煞,太极八卦……”
“阿珠……”
明月珠终于敛起笑意,严肃道:“说起来,上官从石头镇回来后,似乎变了一些。”
上官情缺乏波澜的脸上终于浮起些许讶异,问道:“哪里变了?”
“唔,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譬如说……”明月珠思考了一阵,道,“赵镖头如此捉弄你,你竟也没有抵抗,若放在过去,简直无法可想。”
上官情的眨了眨眼,表情逐渐转为困惑,赵识途从旁抢话道:“冤枉啊,我哪里是想捉弄他,分明是因为明天就要去袁府贺寿了,我才帮他拾掇形象。”
明月珠诧道:“贺寿我们也要去吗?”
赵识途道:“当然。燕兄的请帖都送来了,我们怎能辜负他的好意。”
“我还是罢了。”上官情丢下一句,转身便回了房间。
赵识途望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头疼,愁苦道:“他哪里有变,分明和从前一样,冷冰冰硬邦邦,唉,燕兄送来的请帖有三张,若他不去,我该怎么交代才好。”
“那还不简单,带我去啊!”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飞快地越过院门口,扑到他身边,不是骆欢又是谁。
赵识途的头更疼了。
第33章 燕落旧时院(五)
寿宴当天,晴空万里,连云彩都比平时更漂亮一些。
袁府一大早便摆出了寿宴用的桌台,到了晌午时分,已是门庭若市,这番人声熙攘的喧闹景象,在日渐萧条的边塞实在难得一见。正因为如此,江湖人都想来凑一份热闹,敦煌城里半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接到了请帖,个个盛装打扮,大张旗鼓地前来赴宴,其余没头没脸的,不惜挤破脑袋,卖尽面子,也要给自己赚一个位置。
赵识途拿着邀请函,自然有恃无恐,带着明月珠和骆欢一同前来,刚进院门,燕无花便面带笑容,迎上前来。
这几日他一直住在袁府,贾总管安排的客房里,袁府毕竟是江湖名门,待客的礼数自然周全,经过几日休养,他的脸色比在大漠时红润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脸上的倦意已经褪去,举手投足比之前多了几分神采,上来便寒暄道:“几日小别,能与各位重聚,实在荣幸至极。我能够虎口脱险,劫后余生,均是托赵镖头和两位镖师的福,今日定要多敬各位几杯才行。”
赵识途忙客气道:“哪里哪里,燕兄言重了,敬酒不敢当,不过一起喝酒倒是没有问题。”
“如此便好。”燕无花笑得谦和温润,视线扫了一圈,问道:“上官兄没有一同前来吗?”
赵识途道:“我那朋友性情有些古怪,不习惯人多的场合,还望燕兄莫怪。”
燕无花微微抿嘴,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但很快重拾笑容,侧身让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他休息了,稍后再去向他致谢,各位先随我入席吧。”
四人一道穿过前院,步入正厅。正厅也是一派辉煌景象,正对大门的地面以羊毛毯铺设,左右两侧宾席夹道,里里外外摆了足有百席,最前方是主人的席位,一面樟木长桌,一张豹皮高椅。
府上的主人还未到,先到场的宾客由下人引着,逐一落座。落座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献寿礼的都算上宾,坐在最前排,按照地位高低,越靠中间越是大人物,燕无花虽然也是上宾,但并无家世背景,属于没头没脸的那一类,故而被安排在靠外侧的席次,几乎贴上正厅角落的梁柱。
赵识途与他同席而坐,盯着梁柱上的祥云飞凤雕花看了一会儿,这梁柱不知被人擦拭了多少次,连朱漆和铜钉都纤尘不染,虽然整洁,却委实无趣,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就眼疲了。明月珠照例是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骆欢则全然坐不住,东张西望,每隔一会儿就想往外跑,每一次都被赵识途拎着领子按回坐席上。
赵识途无事可做,索性竖起耳朵,观察四周的状况,不远处的一桌已经坐满了人,正侃侃而谈,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是先前他和上官情在茶馆遇过的那群镖师。
人还是那些人,面貌却大为不同了。个个都带着金丝束冠,身着妆花锦袍,腰间挂着大如饼似的玉饰,想来是自家镖局接了大单,个个赚足了油水。
可惜人的钱袋能够迅速变鼓,修养却没那么容易改变。一行人虽然衣冠体面,说话的方式依旧粗鲁无礼。其中一个甚至不顾场合,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袁老爷虽然有钱有权,膝下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是不是真的?”
立刻有人接话道:“以前有过的,只不过少时就夭折了,没过几年,原配夫人也抑郁而终。这后来么……风流韵事倒是不少,只可惜一个结果的都没有。”
“夫人儿子都死了?一定是命里犯冲。”
“哪能什么好事都让他沾了,有钱有权,总要缺点啥吧。”
“依我看啊,都是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自食其果喽。”
以为压低声音便没人听得见,可赵识途不仅听见了,还听得一清二楚,他摇着扇子,大声咳了几下。一桌人里终于有一个惊觉,慌张地转过头来,在认出他的身份之后,神色立刻转作鄙夷,咒骂了几句,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赵识途只能捻起扇子,无奈地摇头。
燕无花觉察到他的异样,问道:“赵镖头果然难以容忍他们的论调?”
赵识途道:“不分场合,妄加议论旁人家事,是无礼。以己度人,小肚鸡肠,是无得。一群无礼无德之辈,叫我如何能够不气。”
燕无花怔了一下,微微笑道:“我看人果真不错,你的确是个君子。”
赵识途摆手一让,反问道:“燕兄也不也这么想吗?”
燕无花道:“我的确厌恶这些人的做派,只不过倒不生气。”
赵识途挑眉:“哦?”
燕无花接着道:“他们纵使在私下说得多么难听,到了袁老爷面前,仍然要卑躬屈膝的,既然如此,他们此时此刻的指摘可以说是全无分量。我想袁老爷那般身居高位的人,是不屑于浪费功夫向下看的。”
赵识途细细琢磨他的话,见他清秀的眉眼间浮起几分傲气,不禁问道:“其实我一直好奇,为何燕兄不习武?”
燕无花黯然道:“不是不想,可惜我幼时染过风寒,落下病根,身体底子差,任何一种内功都练不成,只能耍嘴皮子,却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吧。”他顿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倒是很羡慕各位,尤其是上官兄,连我都能看出他的天资过人,辅以后天的勤奋,扬名江湖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赵识途先是一惊,很快宽慰道:“燕兄通晓医术,扶伤救人,一样很了不起。”
燕无花道:“医术起初也不过是为了自救才学的,后来积累了一些心得,才尝试为人诊治,比起真正的郎中还差得很远。”
赵识途望着对方黯然与骄傲并存的神情,心中惊讶不已。他再次觉得燕无花实在很不一般,虽然不通武艺,却比习武之人还要有野心,加上之前被掳进大漠,却能够冷静脱身,坚持到救兵赶来,才智也远胜过常人。
这样的一个人,却不能习武,壮志难酬,不知算不算天意弄人。
想到这里,赵识途便又心软下来,先前还很挂心的种种事由,此时倒觉得无关紧要了。
燕无花也凝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笑道:“今日确信赵镖头是个君子,我心中的疑虑总算能够打消了。”
赵识途一怔:“疑虑?燕兄有何疑虑?”
他还没来得及追问,耳畔忽然噪起一阵鼓乐之声,席上的宾客也纷然耸动。燕无花朝台上努道:“看来是主角到了。”
这一场盛大的寿宴,终于要拉开序幕。
赵识途也循声望去,见到一人稳步走来,便是袁家的当家,金刀镖局的镖头,也是镖会总管——袁磊行。
袁磊行来到众宾客面前站定,拱手道:“感谢各位弟兄赏脸光临寒舍。”
他头发微白,身形仍十分挺拔,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举杯向四方敬酒。
他身后果然没有子嗣夫人跟随,倒是有几个学徒,恭恭敬敬地列了一排,行晚辈之礼,为他鞠躬贺寿。
头杯酒喝过,寿宴的菜式便一道接一道地端上席来,献礼的人也按照事先定好的序次,挨个走上厅前。其中除了江湖门派,大小镖局,还不乏各地的商贾富豪,甚至有衙门的当差。这一场寿宴,钟鼓雷鸣般惊动了远近江湖。
贾总管在袁磊行左右忙碌,又是接礼,又是致谢,脖子上的金链和肚子上的赘肉一起晃荡,汗津津的额头泛着油光。
宾客送来的礼物也各式各样,有精美绝伦的珠宝,也有夺目亮眼的兵器,还有诸如药材,膳食,乐器,书谱等等杂物,琳琅满目,很快,厅前的樟木长桌就摆得满满当当,连桌子底下都堆满了大小箱盒。不知过了多久,连袁磊行本人也露出倦意,才终于轮到燕无花上前。
燕无花的表情一如既往谦和沉稳,彬彬有礼,袁磊行不由得打量他,似乎对这个年轻人颇感兴趣:“燕郎中,听说你不辞辛苦,特地从关外赶来。”
燕无花拱手道:“久仰袁大侠的威名,今日有幸前来贺寿,荣幸至极,哪里谈得上辛苦。”
袁磊行颇为赞赏地点头,目送他将包裹托在手里。
他的包裹实在简单朴素,毫无过人之处,坐上的宾客意兴阑珊,甚至懒得多看上一眼。
他不急不慌,只是从容地解开系带,将其中所容之物取出,双手呈上前,颔首道:“这便是我要献上的礼物。”
淡金色的蚕衣,质地纯正,流光满目,樟木桌上的珠光宝气根本难以盖过它的风头,反倒是这灯火幽暗的厅堂,都被它照亮了几分。
众色皆变,人群耸动。
在座的宾客当中,有不少见多识广,慧眼如炬的老江湖,可连这些人都能看出,青年手中的蚕衣绝对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其余金银俗物断然无法与它相比。
半晌,席中有人高呼道:“是金缕衣!刀枪不入的金丝雪蚕宝衣。”
虽然认出宝物的名号,可献宝的青年是为何人?宝衣又从何而来?满堂宾客当中,竟没有人知道。
袁磊行却是知道的。
一直从容不迫的主角终于露出骇然之色,目光却从宝衣上移开,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青年,无语伦次道:“你……莫非你是……”
第34章 燕落旧时院(六)
真正的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