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亡命之徒的心计,何其阴险狠毒。
骆欢的视线还停在镇龙石上:“马头斩若被封死在里面,就不能再杀人作恶了。”
燕无花面露忧色:“可是上官兄也在里面。”
赵识途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明月珠:“阿珠,你先带小鬼和燕先生逃走。”
“可是你……”明月珠迟疑地望向他,这才注意到他肩上的血,惊道:“你受伤了?”
赵识途也跟着一惊,才发现自己的左侧手臂已全无知觉,半条白袖都被染得通红,他攥动手指,抬头道:“只是擦伤,没有大碍。”
明月珠急道:“流了那么多血,还叫没有大碍!”
他像是没听见对方的抱怨,接着道:“马还停在在城边,你靠太阳的方向辨位,别走丢了,我们随后赶上。”
明月珠还想说什么,可赵识途只是目不转睛地凝着她,神情说不出的认真。
她沉默片刻,终于答道:“我明白了。”
赵识途松了口气,把肩上的少年交给她:“拜托你了。”
李大哥也把刀扬起来:“我在外面顶着,无论如何,绝不会让他们破坏镇龙石。”
他点头道:“好,那么我去带上官出来。”
第26章 须臾石中火(四)
赵识途又返回到古陵里。
他刚刚才从阴暗昏黑的地底逃出来,现在却要一头扎回去。
出来的时候,他肩上的伤还没有那么严重,现在,伤口血流不止,他的整条胳膊都是红的,已看不出袖筒原本的白色。
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实在是一个傻子,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自嘲地笑了笑。
他回到黑暗中去,因为黑暗里还有另一个傻子,他要把那个傻子救出来,和他比一比究竟谁更傻。
他虽然傻,虽然流了很多血,识途的本领却还安在,有了上一遭的经验,生门与死门的构造他已摸得一清二楚,即便没有骆欢的指引也不会再迷路。因此,他很快接近了上官情滞留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上官情还在那里。
并非通过声音,和古陵外的情形不同,甬道里没有激烈的打斗声,而是静得出奇。
但他能感觉到杀气,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幽深的地底流淌,没有声音,没有形状,却比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更加黑暗,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高手过招,靠的不是反复的对抗,而是瞬息的杀气。
杀气蔓延,上官情在低声呼吸,马头斩的刀尖距离他的喉咙不到半寸,锋利如芒。
只要半寸,就可以割断这条温热的喉咙,将灼热的血解放出来,那血一定很滚烫,很新鲜。
可是上官情的刀横在喉前,以刃身抵住对方的刀尖,马头斩已将全部内力注入刀身,却无法再推进半寸。
马头斩很愤怒,他的脾气原本就很坏,像是熊熊燃烧的火,他从不收敛自己的愤怒,就像从不收敛自己的刀,令他强大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不收敛。现在,上官情的抵抗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浑身的血都在嘶叫着沸腾,甚至爬进眼睛里,把瞳仁染得一片血红。
他的声音和他的刀一样尖锐:“你从哪里盗学的罗刹功?”
上官情道:“我已说过,家中旧书房里的一本旧书。”
马头斩又问:“那书是从哪里得来的?”
上官情道:“我也想知道答案。”
马头斩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他:“莫非你真的不是在装傻?”
上官情道:“不是。”他的语气和他的神情一样缺乏波澜,像是封了一层冰的湖面。
马头斩沉默了片刻,血红的眼睛忽然移开视线,喝道:“谁!”
上官情也惊道:“赵镖头,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来救你。”赵识途已停在他身边。
上官情短暂地愣住了,马头斩却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仰面大笑起来:“你就是赵镖头?莫非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救人?方才接下乱箭的时候,你至少暴露了八处破绽,我在一招之内就能割断你的喉咙。”
赵识途咋舌,方才接下乱箭的时候,他的确是已经使出全力,对方的轻蔑之语,听起来多少有些刺耳。他灵机一动,抬手往身边指道:“你先问问他让不让。”
马头斩忽地调转刀锋,像赵识途的眉心刺来,他的刀法出神入化,刀像是手臂的延伸,鬼魅难测,变化多端。
可上官情的刀刃再次横在他的轨迹上,定如磐石,结结实实地把这一击挡了回去。
马头斩气得肩膀发抖,冷笑道:“有趣,原来你真要护着他?”
在上官情开口之前,赵识途便替他答道:“你若以为刀只是为了杀人而存在,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和你不同,不喜欢杀人,更没有兴趣看朋友被杀。”
马头斩不理会赵识途的挑衅,只对上官情道:“你有这样的刀,这样的武功,却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赵识途撇嘴道:“他不过碰巧和你学了一样的武功,未必和你有一样的想法,难道天底下吃包子的人,都要长成胖子吗?”
马头斩道:“天底下会罗刹功的只能有一个,若是徒弟,那么他就要杀死自己的师父,然后等待被下一个徒弟杀死,绝无例外。”
赵识途奇道:“你们这是什么古怪的门派,有这等古怪的规矩?”
马头斩终于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不和死人多费唇舌。”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凶狠,赵识途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假惺惺地笑道:“不说就算了,一个门派若是只有一个人,岂不要闷死了,对这种门派,我可没有半点兴趣。上官,我们走吧。”
上官情没有走,甚至没有动弹分毫,他的视线竟锁定在敌人的身上。
马头斩也盯着他,嘴角勾起一笑:“你有兴趣。”
上官情没有反驳,于是他接着说:“被自己的真气反噬的滋味并不好受,是不是?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苦心修行多年,吃下无数苦楚,却始终不能臻如佳境?你难道不害怕,你永远也无法达到最上乘境界,因为你根本就搞错了方向。”
上官情依然没有作声,但赵识途看到他的眼底起了波澜,仿佛坚固的冰面上有了裂缝,奔涌在水下的情绪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汹涌如潮,叫嚣着要从裂缝里迸出。
赵识途催促道:“上官,别听他的胡话,这古陵就要坍塌了,你快点跟我出去。”
上官情还是没有动。
赵识途感到前所未有的急躁,他想要在上官情的肩膀拍上一拍,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难以抬起。
这地下的空气太过沉闷,他的视线也有一些模糊,眼前沉默寡言的青年仿佛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从前赵识途总以为自己对上官情的了解比旁人更多,此时想来,或许根本就是自作多情,将这个人留在镖局根本就是个错误。以他的身手,本可以跟随最富有的东家,过最风光的日子,以他的意气,本可以追求最极致的武功,成为最顶尖的高手。这样的人,本该驰骋江湖,纵横四方的,可自己什么都不能给他,除了一个破旧的院落,和一面蒙尘的镖旗。
一路至此,逢凶化吉的次数已不可数,赵识途却第一次品尝到绝望的滋味。
马头斩眯着眼,似乎对两人的反应颇为满意。他的刀能割破人的喉咙,更能摧毁人的信念,他深知信念原比喉咙还要脆弱,信念崩塌后喷薄而出的绝望,比最热的鲜血还要更滚烫,更新鲜。
每一次饮下这样的甘霖,他便离彻头彻尾的鬼罗刹更近一步。
他的愤怒也转变成喜悦,狰狞的脸孔因而变得更加扭曲,他对上官情道:“你若想练成罗刹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杀了我。你若能杀我,天底下便再没有人能胜过你。”
上官情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阴沉:“你究竟是谁?罗刹功又是什么来历?”
马头斩道:“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你的确称得上我的师兄弟,念在同门的名份上,我不妨给你一个机会,杀了他,我就告诉你。”
他是谁?还能有谁?视线所指,正是赵识途的方向。
两人都惊住了。
他接着道:“此人满口仁义忠信,一身佛家内功,却还自以为自己是你的朋友,你可知佛道与鬼道,一向都是背道而驰的。”
这时,甬道的尽头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一响接着一响。赵识途想到那镇龙石的危机,想到李大哥还在外面撑着,急道:“上官,快要来不及了。”
马头斩似乎已有些不耐烦,催促道:“你若搞错方向,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想要练成罗刹功的,可不只你一个。”
上官情终于行动了。
他提起刀,缓缓转过身,将刀刃架在赵识途的脖子上。
青白色的刀口熠熠泛光,他沉睡在漆黑的刀鞘里,仿佛就是为了积蓄光辉似的。那光映在赵识途模糊的视野里,令他想起曾在破庙里看过的星辉。
漫天的星辉全都倾落下来,落在薄而狭长的刀刃上,于是这刀终于在漆黑中苏醒。
赵识途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的主人,问道:“上官,你……真的要杀我?”
第27章 须臾石中火(五)
冰凉的刀口已经贴上赵识途的脖子。脖子烫得惊人,刀也冷得惊人。
上官情的目光与赵识途相触,很快就垂了下去。
为何要躲避?
赵识途竭尽全力抑制住眩晕和恶心,定睛去看对方的脸,他发现上官情的目光忽上忽下,似乎在示意什么。
他心中一凛,循着对方的视线追去,在上官情的腰间,系刀的绑带旁边,发现一只黑色的口袋,袋底下垂,鼓鼓囊囊,里面装了东西。
他忽然明白了,抬起折扇,抵住颈上的刀刃:“上官情,你若执迷不悟,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用腕力去推那刀刃,然而他的腕上早已没了力气,只能空摆架势。上官情即刻便察觉了,赵识途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刀口便配合扇骨的角度,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两人背向马头斩,装腔作势地拆了几招。赵识途一记错步近身,右手将扇子一捻,两根手指抄向对方腰间,探进黑色的口袋,轻轻一夹,便将其中的东西摸出来。
那是一颗圆形的弹丸,大小刚好能够用两指夹捏,弹丸质地干涩粗糙,表面裹着扑扑簌簌的粉末。
是硫磺,赵识途立刻认了出来,这弹丸是敦煌火器堂里售卖的霹雳弹。
霹雳弹一遇碰撞便会剧烈爆炸,体积虽小,威力却相当惊人,甚至能用来炸山开石,倘若在狭窄的墓道里施放,必然会让古陵的天顶坍塌更快。赵识途向上官情投去问询的眼神,看到对方微微颔首。
他横下心来,越过上官情的肩膀,做了一次出其不意的投掷,将弹丸径直摔往敌人的脚边。
马头斩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后撤步,霹雳弹摔在双方之间,砰地一声过后,腾起一团浓烈的烟雾。
预想中的爆炸并没有到来,只有烟雾,大团的黑烟。原来这是一颗烟弹,黑烟中的尘埃侵入耳目,便能混淆敌人的视线。
虽说没有爆炸,可赵识途也被骤然腾起的浓烟呛到,只觉得两眼一黑,险些跟着晕过去。
他踉跄了一步,手腕被人抓住了。
上官情扯起他的胳膊,带着他钻出浓烟,在甬道里拔足狂奔。
赵识途走过很多的路,却从未跑得如此疲惫,地面不断摇晃,眼前昏黑一片,黑暗仿佛没有尽头,腿上像是绑满荆棘,每迈出一步会引来巨大的痛楚。
马头斩似乎已被甩在身后,他不太确信,他已没有余力去注意,不知名的毒正侵蚀他的四肢百骸,他浑身发烫,却又没有一处不觉得冷,寒意钻心刺骨,唯独手腕是暖的。
因为握住他的那只手掌是暖的,坚定而有力。
黑衣的背影在身前晃。青锋已被收回鞘中,方才刀刃架在脖子上触感,仿佛一场须臾间的梦,似近似远,亦幻亦真。
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里,仍带着一丝模模糊糊的庆幸,愉悦的感受因痛苦而加倍,像是将一大碗苦药咽下喉咙,终于在最后品出一丝的清甜。
他很庆幸,跑在前面的人仍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上官……”他不受控制地唤了一声,声音又低又哑。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只是把手握得更紧了些。
外面的声响越来越近,地面时而震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除了继续奔跑,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已渐渐失去对时间和距离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然而头上的穹顶竟没有坍塌,不知是他的速度足够快,还是有奇迹发生。
他终于见到了阳光。
然而古陵外笼罩在诡异的气氛中,令他本能地感到不适,他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光线,终于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异样的原因所在。
方才的激烈争斗的两方都不见了,放眼望去,佛庙前的神道上,竟七倒八歪地躺满了人。
打斗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太阳底下蒸发的水。
每个倒地的人都惨不忍睹,方才的争斗令他们两败俱伤,有些已经变成尸体,有些带着致命伤,在一片凄惨的静谧中,忍受漫无止境的折磨。
所有人全都倒在地上,只剩下唯一一个还站着。
李大哥!
李大哥虽然站着,状况却不比那些躺着的人更好,他的身上竟插满了兵器,刀,剑,匕首,甚至还有箭毛的箭矢,这些兵器形状长短各不相同,但都很锋利,利刃从各个角度穿透他的身体,毫不留情,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木做的靶子。
利刃上挂着血,成汩地淌在地上,汇聚成滩。
即便如此,他依然还站着,两只手举过头顶,拼命地撑住倾倒的巨佛。
镇龙石没有倒下,并不是因为奇迹,而是因为有李大哥撑着,他在这场混战中竭尽全力,击倒了所有人,只为了保卫这个出口。
赵识途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喉咙里涌,胸口又堵又闷,犹如万箭穿心般难受,他高喊着李大哥的名字,想要跑过去,脚底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李大哥看见他们两个,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僵在嘴边,血沿着嘴角涌出来,将他的胸口燃得一片血红。
他的瞳仁越来越浑浊,越来越黯淡,但赵识途还是看懂了留在其中的最后一个眼神。
他并没有轻掷生命,也没有意气用事,他怀着难以撼动的勇气,与那些亡命之徒搏斗到最后一刻,是为了搭救同伴。
赵识途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藉此冲抵眼眶里打转的热泪,他强迫自己抬起已毫无知觉的左臂,握紧淌满血的拳头,抵在右手的掌心,行了一个抱拳礼,用无比郑重的语气道,“李大哥,多谢救命之恩。”
李大哥听到这句话,终于释然地闭上眼睛,仰面倒了下去。
巨佛像倾倒在地,自他身上碾过,沿着神道的坡路翻滚,速度越来越快,犹如一记重锤,径直往古陵的入口撞去。
赵识途怔怔地看着,说不出一个字。
上官情揽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往反方向奔跑,两人一起攀上坡道的尽头,一起趴倒在地。
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镇龙石从中间崩断,颓然倾塌。架在上层的石料也随之失去重心,往空档里坠落,一层挨着一层,原本规整巍峨的四方塔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曾经整齐严密的石块纷然碎裂,彼此撞击,发出连绵不绝的响动,一齐陷入地底。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的震颤终于停止。
静默了几百年的楼兰古陵,在飞扬的尘土之中化作废墟。
倒在古陵前的人来不及躲避,有些被压在石块下,有些则被埋入烟尘中,再无旁人,
赵识途还倒在地上,虚弱地问道:“马头斩……有没有追上来?”
上官情麻利地坐起身,向废墟中眺了一眼,答道:“目前还没有,但这些乱石不一定能困住他。”
赵识途即刻理解的对方的意思,倘若上官情有把握逃出来,马头斩就一定能够做到。拥有那般武功的人,怎会被区区一座陵墓困住。
赵识途以手肘撑地,强迫自己坐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快走吧……”
然而他的力气已经濒临枯竭,话还没说完,便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