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中唐时的敦煌,有一家小镖局,镖局中怪人云集。
有一穷二白、风流倜傥的年轻镖头。
有来历不明、沉默寡言的冷面刀客。
有慵懒随性、讨厌麻烦的绝色美女。
彼时,武林四大家族镇守四方,维系着西域与中原的和平。
在金刀袁氏的当家寿宴上,却出了一件大事。
风云暗涌,惊天阴谋,且看今朝。
第1章 君子不可欺(一)
春风不度,黄沙滚滚,戈壁漫漫。自古时起,边塞一直都是如此景象。
公元八二零年,唐宪宗李纯在位的第十五年,贞观盛世的余晖已没,曾是边塞明珠的敦煌城,也被连年不断的战火蒙上一层阴霾。
乱世之下,盗贼横行,也催生了镖局的生意,商队在西域与中原来往,为求自保,不惜重金雇佣武人随行,因而城中涌现出大大小小的镖局,少说有数十家,几乎家家生意兴隆。
糊涂镖局却是个例外。
糊涂镖局原本不叫这个衰气的名字,而叫做“护途镖局”,镖旗高高挂上杆头,也算醒目敞亮。可惜的是,这镖局实在太穷,门帘小,人丁少,不知怎地,横竖就是挣不着钱。有次算命先生路过,停在镖局门口讨水喝,顺手测了一卦,哪知测完后大惊失色,说这镖局的名字取得不吉利,有大凶之兆,得改。可是,镖局的镖头的是个脾气顶倔的男人,死活不肯改名,把算命先生给气走了,走时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糊涂啊,糊涂……”
那次之后,镖局就被街坊邻里冠了个“糊涂”的诨号,成了调侃开涮的谈资。
此时此刻,顶倔的男人就坐在正厅里,招待来之不易的稀客。
男人名叫赵识途,年纪二十岁出头,按理说身为镖局之主,持掌大局,为人也应当成熟稳重,可这位却没有多少沉稳风度,对面的客人一声“赵镖头”,便叫得他找不着北,嘴巴咧得老高。
他的穿着打扮委实不算寒酸,水蓝纹对襟衫,金色镶瑙束冠,头发梳得顺顺贴贴,一面乌木折扇拿在手里,扇面上画着磅礴的山水。
可惜的是,容纳他的屋檐却太过寒酸,与“磅礴”两个字断然搭不上边,好好的儒生公子装束,也被他穿出几分市井痞气。
客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嫌弃之意,赵识途见对方沉默不语,便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催促道:“不知白小姐意下如何啊?”
这白小姐是个腰肢窈窕的女子,面相娇嗔柔美,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怔,很快敛起神色,朱唇微启,眼角含笑,慢悠悠道:“既然赵镖头乐意接下我这趟镖,小女子自然荣幸至极。只是……您当真识得去泉水村的路吗?那村子偏僻得很,连信差都不愿跑……”
“嗳,白小姐多虑了,”赵识途轻摇纸扇,两条清俊的眉毛向上一挑:我赵识途,人如其名,识得四海之途,我以护途镖局的名誉担保,一定不负所托,把东西顺利送到泉水村去。”见对方仍有迟疑,接着道:“您既然找到我门上,叫我一声镖头,就该知道我在江湖上的信誉。”
白小姐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过此人的“信誉”,见他故作深沉的轻佻模样,忍不住咋舌。
为了掩饰,她立刻以罗袖掩面,不动声色地别开头,在客厅里环顾了一周。
这是她是第一次到护途镖局里来,虽然早有听闻,可这镖局竟然寒酸到如此程度,委实出乎她的意料。正厅里除了一副字画,几株盆栽之外,再无其他摆设,用来迎客的桌椅似乎被磕碰过不少次,边角的漆色已经磨掉。
看到白小姐眉头上颦起的纹路,赵识途嘴角抽动了一下,把手上的扇骨捏得更紧了:“既然白小姐诚心相托,那么报酬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好吧。”白小姐终于释开眉心,把一直提在手里的竹篮拎起来,放到桌面上,“这篮子里的东西是我外婆的心头宝,她就住在泉水村……唉,可怜我们舞团里的事务繁忙,团长说什么也不肯放我的省亲假,我没别的办法,只能来拜托赵镖头您了。”
赵识途垂下眼,见那竹篮精致小巧,表面被一块布盖着,看不出其中是为何物。
白小姐眼波一转:“总之,您若将它顺利送到泉水村,外婆定有重金相酬,银子么,不是问题。”
她的语气楚楚可怜,满面的愁容将她鹅蛋似的脸儿衬得更加娇媚,见对方仍在犹豫,便又轻抚裙角,幽幽地叹道,“只求赵镖头成全。”
赵识途终于把视线从篮子上移开,重新望向她,客气道,“白小姐,虽然在下并非不信任您的承诺,可是镖局做生意,也有我们自己的规矩。”
白小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身为舞姬,自然精于示意讨巧之道,换作平时,很少有男子能拒绝她的暗示,可眼前这赵识途竟然如此不识相,委实出乎她的预料。
她的心底已隐隐生出悔意,这护途镖局实在不是善地。
不过她毕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察言观色的本事不输给对方,既然来了,就不打算吃亏。她拢起鬓发,清了清嗓子,嗔声道:“哎,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最知个中不易,我岂会蒙骗于您呢,您说是不是?”
“我自然信得过白小姐,只不过……”赵识途把扇子一敛,透过窗口向外指:“我那两位镖师若是问起来,我也得有个交代,您说是不是?”
白小姐把目光投向窗外,发现外院也狭窄逼仄,墙角种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枣树,树下站着一男一女,女的在照料墙根下的花花草草,另一个在埋头打磨佩刀,想来就是两位镖师了。
赵识途把手指搭在桌沿上,轻叩了几声,又唤道:“白小姐?”
白小姐眼看美人计告吹,索性收起多余的笑容,换了副冷冰冰的样子,明示道:“你怕东西送到,我外婆却赖账不付,是不是?”
赵识途并未辩驳,只是笑盈盈地迎上她的目光:“不敢不敢,我只是按江湖规矩办事。”
白小姐在心里哼了一声,抬手从脑后的盘发辫中抽出一根金钗,托在手里道:“还请赵镖头原谅,我出门匆忙,身上并未携带银票,这支钗先抵给你作信物,你看可否通融?”
她又把手抬高了些,越过桌面,举到对方眼底。
赵识途凑过去看,见她手中的金钗质地厚润,镀层匀称,簪头上镂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登时喜道:“这钗怕是比银票还要贵重,当真可以抵押给我?”
“赵镖头的信誉,小女子怎会不信呢?”白小姐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等您拿到报酬,再将金钗归还于我不迟,我在朝凤楼恭候。”
赵识途再度垂下眼帘,见那金钗托在白玉般的手里,泛着焕焕流光,心中已然笑开了花。
但他的脸上还是维持着端正的表情,客客气气地作了个揖,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推脱了。”
白小姐从袖底抖出一只手帕,把金钗裹进去,起身走近几步,放在他的手心。
赵识途把手帕连同金钗一起揣进怀里,欠身行了个礼,目送白小姐迈开纤纤细步,施施然地出了门。
直到白小姐的脚步声消失,他才长吁一口气,转向院中,高声唤道:“你们两个,也不过来看看?”
*
院中的男女听到赵识途的唤声,一个收刀入鞘,一个撂下水壶,慢慢悠悠地晃进屋里。
赵识途看到两人没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一声叹息。
别人家的镖局,多少都有几个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响当当的大侠坐镇,接镖开价的时候,肚子里才有底气。而他这镖局,加上他自己在内,一共只有三个镖师,还都是无名小辈,难怪落魄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两人一先一后进了正厅,赏花的女子先开口:“你与美人算是谈妥了?”
赵识途点点头,见对方一脸慵懒,摇头道:“阿珠,那姓白姑娘好歹也是你的族人,你也不进来打个招呼。”
这女子叫明月珠,多年前也在曾朝凤楼栖身,不过眼下她穿着素色的裙衫,脸上也无脂粉妆扮,和当时早就判若两人,她淡淡道:“我早就不做舞姬了,况且西域各处都有粟特人,我哪里认识得过来。”
赵识途翻白眼:“唉,反正你怎么都有理,我劝不过你,不劝了便是。”
明月珠满意的点头,又问:“你接的这是什么镖啊?”
赵识途指向桌上的篮子:“我不知里面装了何物,不过既然押金非同小可,想必镖物也定是稀世珍宝吧。”
“哦?”明月珠挑眉,刚想追问,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却叹了口气。
赵识途又翻了个白眼:“上官情,你有什么意见吗?”
男人对他的挑衅并无反应,既不恼火,也不得意,只是把眼皮抬起来,暼向篮子,淡淡道:“你自己看看便知。”
话音未落,篮子上的布盖兀自动了动,向上鼓起一个包,两层缝隙之间伸出两只灰棕色的三角耳朵。
“这……竟是活物?”赵识途难以置信地问。
“不仅是活物,还在哼哧哼哧喘气呢。”明月珠道,一把扯开了布盖。
在赵识途愕然的视线中,一只皮包骨头的老狗从篮子里探出头来。
第2章 君子不可欺(二)
敦煌城以东,二十里开外。
一辆车顶着日头,吱吱悠悠地在山路上前行。
日头正盛,晒得草木直打蔫,路上行人很少,山道蜿蜒曲折,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只有连绵的山丘,光秃秃的岩壁,每一座看起来都差不多模样。
好在赵识途认得它们之间的区别,在这件事上他并未打诳,他识途认路的本事的确是一等一的。
于是,他当仁不让地坐在镖车前赶马,身后的车舆里坐着两名镖师,狗的竹篮就放在他们中间。
明月珠的身上并无宝珠,上官情的脸上也没有感情。
赵识途把缰绳扯在手里,百无聊赖地缠上手指,又松开,几次三番之后,终于穷极无聊,开口问道:“你们说,这狗今年有多大了?”
“谁知道呢,”明月珠随口答道,“如此老态龙钟的狗,白送给我我都不要,这趟镖,我不信会有人来劫。”
她的话自有道理,狗本是讨人喜爱的宠物,可惜车里的这一只已经太老了,被日头晒得打不起精神,胡须下垂,眼珠浑浊,舌头伸得很长,不住地喘气,每喘一阵子就要停一会儿,好像一只破了洞的风箱。
赵识途笑道:“这样便也省去了保护它的麻烦,不是正好吗,我想你也不愿在大热天里与人动武,平白惹一身汗。”
“赵镖头可真懂我,”明月珠轻笑道,“比起打打杀杀,我宁愿坐在车里乘凉。”
江湖中不乏盛气凌人、处处争先的女侠客,显然明月珠并非其中之一,她只是个懒人而已。
一般人的懒,最多只是不愿劳动,不愿干活,在旁人的事情上犯犯懒,可明月珠的懒却更上一层楼,对自己也一视同仁,别说打打杀杀,她平日里连脂粉都懒得擦,连衣裙都懒得买,平白浪费了美人的胚子。你说她也没用,因为她甚至懒得跟你争论。
明月珠斜倚在车坐上,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伸出纤长的手指,在老狗背后干枯的皮毛上捋了捋。
但她很快便挪开手,露出嫌弃的表情,皱眉道:“它实在应该洗个澡了。”
赵识途笑道:“你的意思是它比你都懒么?”
明月珠敛去笑意:“我虽然懒,却是爱干净的,赵镖头可不要信口胡言,凭空诬蔑良家女子,若是流言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恐怕不太好吧。”
“咳咳,我玩笑而已……”赵识途知趣地换了个话题,“它喘个不停,难道是因为想洗澡?”
明月珠摇头道:“不是,它喘只是因为它饿了,再老的狗也会饿的,白小姐把它交给你的时候,没有给你饲喂它的食物么。”
赵识途诚实道:“没有。”
明月珠叹了一口气:“一个富贵体面的舞姬,却把一只又老又丑的狗养在身边,久而久之,定要被人说三道四,难怪要将它送走。”
“别这么说,白小姐毕竟是我们的客人。”赵识途一边搭话,一边回头往篮子里暼去,见那老狗缩成一团,瘦得皮包骨头,五官挤在面部中央,浑浊的眼珠里仿佛要淌出泪来。不禁心软道:“这样吧,把我的干粮分出一些,喂给它吃。”
明月珠看了一眼天边愈向西斜的太阳,道:“我们只买了三只包子,再多一只也没有了,人尚且吃不饱,哪里还有给狗的份儿。”
赵识途道:“可它毕竟是我们的客人,一个镖局若是让客人挨饿,才要贻笑大方。我们这些开镖局的,名声是立足江湖之本,万万不能搞砸了。”
明月珠嗤之以鼻。
赵识途又道:“没关系,我此刻并不饿。”
刚说完,他的肚子便响了一声,在这荒凉的山间,响得分外清晰。
“咳咳,”他敛正神色,“是这样,我最近觉得衣带变紧了,袖口也勒得慌,为了保持身材,我本来就该控制食量。”
“哦?”明月珠抬起眼,将他的背影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见他的水蓝色缎衫宽宽松松地罩在身上,露出瘦如刀削的肩膀,不由得又嗤了一声。
饥饿难耐的狗似乎懂了她的心思,不甘心地踩着篮子边沿,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她膝盖上跳。
竹篮被踩翻,明月珠也差点跟着跳起来,她把狗爪从大腿上挪开,怒道:“你这为老不尊的狗,快下去!”
狭窄的车舆随之猛摇了几下。坐在另一侧的男人原本闭着眼,脑袋毫无防备地磕到了窗沿上,发出“砰——”的一声。在这荒凉的山间,响得比刚才还要清晰。
两人一狗的动作纷纷停了下来,六只心虚的眼睛一齐转向他,赵识途吞吞吐吐地问道:“上官,你没事吧……”
上官情终于抬起眼皮,沉声道:“别争了,把我的包子喂给它吧。”
赵识途松了口气:“原来你没有睡着啊?”
上官情皱眉道:“你们两个比狗还吵,我如何能睡得着。”
老狗发现了新的目标,放开明月珠的大腿,转而往上官情身上扑去。
上官情不慌不忙,抬起一只手臂,轻巧地拨开狗爪子,捏起狗脖梗,顺势把篮子扶正,将它塞回去。老狗心有不甘,汪汪地吠个不停,上官情回过身,从行囊里摸出饭屉,又从中取出一只包子,递到它嘴边:“吃吧,别叫了。”
明月珠看得目瞪口呆,好心提醒道:“你考虑清楚,我可没骗你,这真的是我们仅有的晚饭了。”
上官情头也不抬地答道:“无妨。”
老狗把包子衔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而后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
老狗的舌头也很老了,表面粗糙,还挂着包子馅儿里的油,明月珠看在眼里,眉头都皱成一团,可上官情全然不在意,张开手任由它舔。
上官情的手指根部也有一层厚茧,是长期握刀留下的,哪怕被老狗的舌头舔了,也不觉得疼。他穿着一件黑色外衫,小臂露在外面,紧实分明的肌肉被一条腕带收住,看起来比明月珠凶悍百倍,老狗偏偏不怕他,甚至把脸贴上去蹭。
赵识途在前座目睹了全程,啧啧称赞道:“上官,原来你只是外表冷峻,惜字如金,内心却有一副火热心肠。难怪连狗都与你亲近,是我错看你了。”
上官情缓缓地抬起眼道:“我昨日起开始修习一套内功心法,七日之内忌食荤腥,那包子是肉馅,我本来也不打算吃的。”
“……”赵识途无言以对。
“原来如此。”明月珠了然地点头。
坐在车前的人把缰绳一甩,委屈道:“阿珠,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的说法,却相信他的?”
明月珠答道:“因为他是上官情,你是赵识途。唉,谁让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大呢~”
第3章 君子不可欺(三)
夕阳已经快要沉下山,“护途镖局”的镖车停在路边。
老狗吃饱喝足,满足地躺回篮子里。
上官情也坐回到后座一角,从腰间抽出佩刀,又取出一块粝石,自顾自地磨起刀来。
他磨的是一把不起眼的短刀,刀鞘是陈旧的灰色,没有任何装饰。
江湖中的名兵利刃,若是由名家铸造,大都会在某处刻上工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