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斐秋还小,信以为真,还偷偷摸摸去看过段沧澜一次。
大约是在十多年前,冬季的一个夜晚,斐秋看到自己家阁楼上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云衣乌发,背对着他,偶尔动一动,也只是风吹衣袖起。
那时候段沧澜没有地方去,他就坐在斐家的阁楼顶,一个人看月亮,看星星,感觉很寂寞的样子。
斐府没有人发现他。
斐秋读书读累了,推开书房的窗,好奇的看着远处白衣美人。
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是谁?
斐秋心底这样问,每次经过阁楼,他都要问自己一遍。
春去秋来,秋去冬来,年复一年。
似乎没有改变,那个云衣乌发的人还坐在阁楼顶,常年保持着看天空的姿势,不论斐秋在花廊下注视他多久,他都没有转身。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存在吗?
斐秋转身离开,然后在那年冬天,最冷的一个夜晚,他看见那个在阁楼上从来一动不动的人站在庭院雪地里。
白衣乌发,雪花纷落,他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像随时消失。
斐秋从窗口向门口跑去,脚印一深一浅,从花廊下开始延伸。
“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跟我进屋。”
段沧澜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少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他的模样在风雪中看不清楚,唯有那如玉石相击的音色令人刻骨难忘。
“你小时候,居然是这副模样。”
斐秋怔在寒风里,被风吹的衣角翩飞。
他抬起长袖,远远的向他伸手,眉眼在冰雪中很温柔,“斐秋,我来找你了。”
那不是梦,所以不会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存稿君。
如果你们说想要斐秋和段沧澜真正初相见的番外,我就写。
第48章 骑马见钟鼓山
斐秋的脸色太明显了,简直把心底的话都写在了脸上,即使段沧澜不刻意去想,他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心思有些微妙,他把手指放下,转而牵起斐秋的手。两人站在星海中,段沧澜长袖一挥,两人像飞鸟一向地底深渊掉落。
星芒从点点火光末端拉长,跟随着两人齐齐划过黑暗,他们坠落到哪里,它们就追到哪里。
风在耳边呜咽,脸颊刺疼。
斐秋在坠落地底的那一瞬间,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有风。
这个仿若没有生命没有时间流逝的星海,突然起了风。
那风刮得很大,衣摆猎猎作响,段沧澜坠落在他身前,对方的容颜冰雪依旧,斐秋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他挂在腰间那块玉珏碰撞间发出的声响。
心在慌乱的跳,是突如其来的心悸造成。
斐秋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拂过脸颊,他想睁开眼瞪一瞪落在他身前的段沧澜都不行。
就不能提前打声招呼吗!
段沧澜张开双手,云袖随风摆动,比起斐秋像破烂风筝一样坠落的狼狈,他就像一只在星海中翱翔的飞鸟,还是皮毛格外漂亮柔滑的那种。
斐秋头皮发麻,那股子心悸从坠落开始就没停过,甚至有那么一下他觉得自己会被写突如其来的坠落吓死。
眼睛所看到的黑暗没有尽头,这个空间里只有满天星海,还有紧跟其后流光一样划落的星芒。
段沧澜看见斐秋瞪着眼睛,那双好看的凤眼瞪得有些圆,看起来很傻。
斐秋闭着眼,忍住头皮发麻的感觉,“段沧——”
那大喊被海浪卷起的波涛吞噬,两人从星海中直直坠落下来,“砰——”的一声掉进深海。
那是在无尽黑暗中也没有一丝光亮的海,它波涛汹涌,海浪不分昼夜的翻滚,如果不是海水彼此起伏,它就像一块镶在深渊中的墨玉。
这片凭空出现的黑海没有也没有尽头,它深得令世人恐慌,就像冥府里的忘川河。
这是死亡的国度,没有人能从这里出来,神也一样。
斐秋呛得几乎要窒息,他毫无防备的落入黑海里,海水无情的挤压将他还有几分活力的胸口向刀山推去,他睁着一双在海水中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想喊出那个刻骨的名字。
“段沧澜——!”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死了!
在星海坠落的那一刹那,电光火石间,斐秋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突然全都明白。
不论是珍珠还是海带,还是五光十色的珊瑚,那都是段沧澜喜欢的东西。
翻涌的海水突然静止,黑海中出现一片飘浮的白光,那白光在海中升起一个个金色的气泡,将这片黑海染上金银色的光芒。
有什么东西在咆哮着冲出海面,斐秋动了动发白的指尖,耳廓清晰的听到那似龙吟的声音越来越近。
不会又是什么怪物吧?!
斐秋吓得在心底驱使身体快游动,只是四肢冻得僵硬,缩卷一下手指都困难。
“哗啦!”
海水四溅,那汹涌的波浪被金色气泡从中间分开,浪头在两边像高高的水幕,露出里面缩卷在海面上的斐秋。
斐秋刚才还在窒息,他咳嗽着躺在海面上,一点也没发现海底下一条细长有四足,身披银白色鳞甲,头有须角的怪物向他袭来。
等到海水被高高冲到半空,他被怪物从海面抓住腾空而起,斐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遇上了什么。
银白色的细鳞密密麻麻排列在蛟身上,蜿蜒在黑海上空的白色蛟龙一个翻身,把爪子下惊慌失措的人类放到背上,还用线条流畅的白尾轻轻拍了拍人类的后背,像是在安抚。
斐秋趴在蛟龙身上,瞪圆了眼珠,“段沧澜?!”
蛟龙长吟了一声,表示对人类的身体感到担忧。
斐秋被它这一声长吟震在当场,仿佛耳廓都要震聋,他不敢置信道,“段沧澜?!”
蛟龙用突然加快的速度告诉背上的人类,他实在太废话了,一会儿到了钟鼓山,它要把这个人类扔到山脚下,随他怎么闹。
斐秋爬起来,“啪嗒”一声又摔了下去,蛟龙背上有一层细鳞,那细鳞上又附有一层黏黏的东西,斐秋脸磕到细鳞上,懵了懵。
他伸手摸了几下,“这是什么?”
段沧澜开始觉得不妙,这个人类也太大胆了,居然在他背上动手动脚。
他以为他是在谁的背上?
从大荒到山海初立,到西台初建,哪个有这个胆在他身上动手动脚?
“啪!”
斐秋被突然拍过来的白色蛟尾从腰到脖颈缠了几圈,蛟龙的体型很大,那尾巴缠在身上,像要命一样。
“我喘不过气了。”斐秋用手拍打蛟龙的细鳞,难受的抗议。
那力道就像给人挠痒痒一样,蛟龙心底嗤笑,尾巴却放松了力道。
星海在眼中不停翻转,斐秋在他尾巴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这下就算蛟龙再怎么翻滚兴风作浪,他也不怕掉下去。
眼看瀚海的星海离得原来越远,身后紧跟着的星芒也逐渐落下下风,斐秋把被风吹进嘴巴里的头发拿出来,喘了口气,“这又是去哪里?”
蛟龙不应他,专心致志的赶路。
这里不像外面的世界,即使蛟龙再怎么赶路,斐秋也觉得它在原地一动不动。
“段沧澜,你吱一声,你不吱一声,我觉得心慌。”
蛟龙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
斐秋看见了,抿了抿嘴兴奋道,“我还是有点不敢置信,虽然我一早就开始怀疑,但亲眼看到你变成龙,还是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而且还是条身形流畅,细鳞柔软,特别漂亮高贵的白龙。
他此刻的神情就像个刚出家门的小孩子,蛟龙如果能出声,他肯定嗤笑一声,并对斐秋的眼力表示嗤之以鼻,然后嘲讽他眼睛不好使。
它是龙吗?它明明是蛟龙!
龙和蛟龙,区别大了去了好不好!
然而斐秋不知道段沧澜心底的腹诽,他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段沧澜在书房陪他读书,饿了渴了,把斐秋踹出门使唤,冷酷无情,毫不讲理,这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蛟龙长吟一声,没有回答人类的话,而是加快速度,蜿蜒在黑海上的金色气泡很快没了踪影。
“慢点慢点!”斐秋被风刮得脸疼,头发丝胡乱打在脸上,他一脸的崩溃,“就算不想回答问题,你也没必要这么折腾我吧。”
蛟龙心底笑他。
很快满天星海彻底消失在黑暗里,斐秋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如果不是身下的蛟龙还在蜿蜒腾飞,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跟段沧澜在一起?
又是那种呼吸也感觉不到的状态。
斐秋睁眼闭眼,听到心底有人在跟他说话,那声音低沉冷淡,仿若玉石相击,很陌生,却又有点熟悉。
“一会儿经过结界,你把那瓶东西拿出来。”
斐秋下意识的就想开口说话,段沧澜打断他,“想说什么,在心底告诉我。”
斐秋愣了愣,“段沧澜?”
段沧澜简直想把这个人类从背上摔下来,他很不开心,“你居然听不出我的声音?!”
斐秋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也不能怪他,原本段沧澜化身为蛟就已经让他大脑当机了,更不用说他这把突然变陌生的嗓音,没听出来,很正常。
蛟龙听到了他心中所想,愤怒的想在海面上兴风作浪,让这个人类尝尝它兴云雨的厉害。
“刚刚我跟你说的你听清楚没有!”段沧澜直接把声音传到他耳廓边。
他要被这个人类气笑了。
斐秋赶紧从袖子里掏东西,一边掏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瓶东西?”
蛟龙想,我不仅知道你袖子里有瓶东西,我还知道那是新鲜的血液,更知道那血液上有招摇山的味道。
段沧澜第一眼看到斐秋,就从他身上看到了来自鹊山的熟悉感。
鹊山神好几千年没有回去,完全不懂他的地盘被一群小妖精折腾成什么样子。
灵魂的波动感在空气中变作水纹划过,那么显眼,除非他瞎了才看不出那株海棠换了人。
只有斐秋自己还端着架子,以为装得天衣无缝。
又赶了一会路,蛟龙突然兴奋起来,它对斐秋道,“到了。”
斐秋还在纳闷前方突然出现的白光,被段沧澜兴奋的话惊得连忙把瓷瓶掏了出来。
“金木水火土,明极。”段沧澜低低念了一句。
那瓷瓶“哐当”一声,几缕血丝从瓶底探了出来,它们交缠在一起,悄悄探入斐秋指尖,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印成一条殷红的线,直直通向心口。
斐秋镇定的把手放下,瓶子重新塞回虚无。
蛟龙停在半空中,前面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山,它被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峦围拥在中间,显得有些孤独。
那是座黑山白水一样的山,不同于前面看到的沉浮山,那座山上充满生机,没有一丁点死气。
圆盘一样的满月悬挂在它后面,盈盈月色皎洁清冷,给重重山峦镀上了一层光辉。
斐秋被心底突然的柔软酸涩怔在原地。
只听段沧澜轻声开口,“那是钟鼓山。”
传说中,山海初立西台初建的地方。
是帝台之所。
第49章 三十三离恨天
可惜,那是万年多前的事情了。
山影重叠在一起,远远望去,似黑纱笼罩的海上深山。海水依旧在起伏翻涌,那些原本沉入黑海里的金色气泡忽然从深海底下冒了出来。
它们圆滚滚的金色圆屏里有黑色的水在流动,升到海面上,又齐齐向钟鼓山的方向涌去。
斐秋终于明白那道强烈的白光是从哪里发出的了,他抬手遮住双眼,好让那灼热的光芒伤害不到眼珠。
“那是什么?”他有些难受的开口。
被众山围拥在中间的钟鼓山披着淡淡光辉,在一片金色与黑海的映衬下,峦峦山巅上突然降下一道白光,青绿色的星芒落在其中,像飘絮飞舞。
那画面实在漂亮,比简简单单水墨勾勒的丹青图还要令人心折。
黑与金,白与青绿,颜色分明。
蛟龙线条流畅的美丽躯体替他挡住些许光亮,意识到人类承受不住这神的光辉,它连忙把自己盘起来,“不要害怕,那是以前巡逻地神留下来探查黑海的“观微”。”
为了防止天神私自离开钟鼓山,帝台命神制造了这件东西。
斐秋不懂“观微”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钟鼓山是什么地方,他隐约感到段沧澜在跟他说一个秘密,一个不能问,只能等着他说的秘密。
他没有因此而感到失落,反而隐隐有些兴奋,段沧澜肯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不也是一种信任他的表现吗?
憋了十多年,胡思乱想了十多年,终于要得知最终真相,斐秋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和段沧澜相遇的那天是冬季最冷的一天,定下约定的那天也是冬季最冷的一天。
冰雪纷落,遮不住对方冷漠的眉眼,他遥遥向他望来,视线相触,然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此后数年,段沧澜消失不见。
斐秋在独自一人时,把这段过往回忆了多少遍,又把段沧澜猜了多少遍?
没人知道。
到了现在,他还在怀疑。
不容他想,不容他拒绝,这些问题涌在心口,像要逼着他窒息。
“这真的是蛟墓吗?”斐秋沉默了片刻。
蛟龙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确实是蛟墓,也是西台初建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斐秋说,或许斐秋已经有了定论。
万年前第一任帝台陨落,黑海开始狂躁,几千年间,无神继位。
直到天神迁移,钟鼓山才重现生机。
段沧澜一开始也不明白,他的墓是他早就修建好的,简单又大气,最漂亮也最值钱的只有满地珊瑚和珍珠。
直到他进入山界,看到原本一片荒地的地方有五百三十七座山拔地而起,忽然明白过来。
这五百三十七个神,被派到这里任职,大约也被蒙在鼓里。
有人动了他的地盘,修了他的墓,还擅自把钟鼓山挪到这里。
钟鼓山与黑海是伴生,钟鼓山到哪里,它就在哪里。
这些思绪只是在脑海中转了一转,蛟龙金色的瞳孔凝视着背后的人类,“是。”
除了这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被他骗得团团转的人类。
那答案太长,几乎是段沧澜所有的过往,如果可以,他想骗斐秋,一直骗下去。
内心不平静的蛟龙在想,如果这个人类再问,他就狠心一点,把他扔下去,随便他溺死在黑海哪个角落里。
斐秋还是沉默,也不知道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段沧澜在等他开口,这个人类太多问题了,他肯定憋不住的,到时候他就装恼羞成怒,扔他下去。
然而斐秋嘴巴动了动,忽然干巴巴的来了一句,“你答应过我,下次再见面,你什么都会告诉我。”
蛟龙还在蜿蜒的躯体僵硬住,它白色长尾已经悄悄抬起,就打算等这个人类说完然后扔他下去。
结果他说的是什么?
“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背上的人类敲了敲它的细鳞。
“!”
蛟龙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被他这样一敲,忍不住长吟了一声。
“不要敲!”蛟龙上下翻滚了几下,一头扎进黑海里又冲出海面腾空而起。
斐秋连神都没回过来,被它这样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差点升天。
“吼!”蛟龙不满的回头瞪他。
斐秋此时正趴在它脑袋上,两手攀着蛟龙的龙须,他刚才呛了几口水,正拼命咳嗽着。
“咳咳,咳咳!”
蛟龙听着他的咳嗽声,心底有些虚,“喂,你还好吧?”
斐秋继续咳嗽,不搭理它。
蛟龙,“我不是有意的,是你敲的那一下让我忍不住。”
换了别人往它逆鳞上招呼,它早就一口吞进肚子里了!
斐秋咳得满脸通红,他纤白的手指在嘴唇上一抹,真是恨不得再往它脖颈处那柔软的细鳞上多敲几下。
“我没死在海里真是命大。”
蛟龙更心虚了,替自己辩解,“龙有逆鳞,谁让你下手不看地方。”还没个轻重。
斐秋揉脖颈的动作一顿,他刚刚被蛟龙俯身往海底冲去的那一下伤到了脖颈,扭得有些疼。
他气的开口,“我怎么知道那里是你的逆鳞!”段沧澜当他是专门养龙的吗!
蛟龙听得出人类很生气,它也很心虚,虽然以前它爱在海上兴风作浪,又爱捉弄人类把它们的船只沉入海底,好吧,它可能不是一条好的蛟,毕竟蛟除了个别奇葩其他都是怎么心黑怎么来,但对于背上的这个人类,他心底还是有那么点微妙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