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看上去像是一时兴起,但葵子那副无论怎么软磨硬泡也要出去的模样,若说没有确切的想法,真岛是不信的。
“我想去邮局。”
很少出门的葵子不识路,需要真岛作为向导的她并没有丝毫的隐瞒。
“邮局?小小姐要寄信给谁吗?”
葵子并没有什么书信往来的朋友——或者说她既不会书信,也没有朋友。
真岛一时拿不准葵子想要干什么。
“嗯,我要寄给秀雄哥哥!”
“您是说尾崎少爷?”
真岛闻言挑了挑眉。
他不明白从来没有过书信往来的小小姐为什么会忽然选择给尾崎秀雄寄信。即便有些情谊在,那也是被百合子顺带来的,葵子和秀雄之间并不算是相熟。
比起葵子主动给秀雄写信,他更倾向于是百合子托葵子帮忙寄信。
但说到寄信……尾崎家离野宫家并不算近,远不到需要寄信的地步。
太古怪了。
“托佣人捎信或许会更快一些呢。要是小小姐不想麻烦别人,拜托我也是可以的。”
尽管真岛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葵子摇了摇头。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梦境中的提示于她而言就是那种错一处便会全盘失效咒语。她尽着最大的努力去还原着她所能记得的所有细节,再以此去尽可能的获得希望。
葵子毫不犹豫的拒绝让真岛心头聚起了疑云。
他知道葵子信任自己,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选择他而选择了邮局。
这信里,难道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东西吗?
这么一想,真岛不免警惕了起来。
但他随即又想到,双方家里都配备了电话,若不想让他知道,她完全可以挑个没人的时候打电话给尾崎秀雄——就葵子的个人情况而言,直接打电话的兴许还能比写信表达的更清楚些。
再者,如果信中的东西真的有重要的却不能让他知道的东西,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展示出来呢?
真岛并不认为他们在试探他——就这五年多来的长期观察,他不认为这个家的任何一人有这种智商。
想不通。真岛完全想不通。
“尽管很少联系,但我记得,大小姐是有尾崎家的电话号码的。小小姐若有什么想说的,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尾崎少爷呢?”
“不能用电话。”
葵子摇了摇头。
“我要寄一张照片给秀雄哥哥,所以不能用电话。”
能被保管在葵子手中的照片几乎没有,真岛也不认为这张寄出去的照片是葵子自主决定的。
就尾崎秀雄和这个家的联系来说,百合子的照片被寄去的可能性最大。
不托佣人相送而是找幼妹去邮局寄送……真岛非常怀疑百合子和尾崎秀雄在偷偷交往。
平心而论,真岛并不反对他们在一起,甚至有些乐见其成。
但若是如此,他们是不是太大胆也太天真了些?
即便是指名了的信件也有被人翻阅的可能,酿出麻烦的风险并不算小。
“您里面没有大小姐的照片吧?要是信件含有华族未婚女性的照片,可能会被邮局退回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真岛扯了个谎。
对他深信不疑的葵子一下子就上了当。
“大合照也不可以吗?”
葵子有些紧张的问道。
万一这封信不能如梦中那样寄出,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大合照?
这个词莫名让真岛下意识警惕起来。
因为身份特殊,真岛从不轻易留下影像。在野宫家工作的时候,也总是尽可能避免被一些政要人物撞见。
但野宫家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包括佣人在内的大合照,他在野宫家前前后后呆了五年,不可能每一次都恰好翘掉。
上一年的大合照让他留下了唯一的影像。
“这可不好说啊小小姐。”
真岛状似为难的皱起了眉头。
“若方便的话,能让我看看照片的内容吗?”
葵子点了点头。
她不疑有他的将信封交给了真岛。
真岛从女孩的手中接过了带着温度的信封,他轻轻地倒了倒,一张薄薄的合照便从中画了出来。
那正是一年前的那张大合照。
不爱出镜的园艺师站在最后一排,清晰的面容上带着爽朗的笑意。
该怎么办呢。当猜测被印证的时候。
是视而不见,亦或是永绝后患?
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的真岛罕见的犹豫了。
他像是又一次面对起了那个用桔梗花蕾做成的书签。
“真岛……?”
真岛凝视那张照片的时间是在是有点长了,让急于知晓结果的葵子忍不住催促起来。
“照片有问题吗?”
“嗯?啊,这张照片……”
真岛忽然回过了神。他像是被葵子的忽然出声惊吓到了,手指微微松动的瞬间,这薄薄的照片被一阵风卷到了一旁的车道上。
葵子下意识的想要追出去,却被真岛拦住了。
“小小姐当心!”
嗡鸣的电车从一旁驶了过去。葵子亲眼看见照片车轮重重的碾了过去,卷入了车轨里。
电车的速度并不慢,可在葵子的眼里,这几秒却被无限拉长着。
电车离开后第一时间,她小跑着将照片捡了捡回来。可电车的轨道里积着水,照片已经坏掉了大半。只有已故的野宫子爵和几个早已离开的佣人还能勉强辨认出模样。
“坏、坏了……”
葵子当时的表情几乎是一片空白的。
上一年的合影只有两张。留在她手里的合影早已被人撕毁了,从姐姐那好不容易的来的照片也已经坏掉了……
她茫然的看着真岛,似乎希望能够真岛能有什么挽救的方法。
但是真岛并不是万能的。
损毁到这种地步的照片,除了重拍一张外根本别无他法。
“很抱歉,小小姐。是我的失误。”
真岛垂头道着歉。
最后的仁慈让他将决定交给了风。而这便是风给他的答复。
复仇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
他不可以,葵子也不可以。
无人可以。
真岛叹了口气。他暂时将那些放在了一边,开始烦恼起该如何去安慰葵子——这位骤然失去此次出行目的小小姐已经委屈的在抹眼泪了。
葵子哭起来虽然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吵的人头疼,却非常的让人心疼。真岛拿这种眼泪没办法,就连视而不见都非常的艰难。
邮局是不用去了。真岛环顾四周,看中了一家可以落脚的咖啡店。
“小小姐想不想吃雪糕?”
真岛有意问道。
百合子还在上学那会儿,曾带回一块雪糕给葵子。那味道非常得葵子的喜欢,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便是化了大半。
葵子只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但真岛却一直记得。
“雪糕?”
沉浸在悲伤中的葵子被这个词吸引了注意。
虽然看起来兴致不高,但有反应总是好的。
“对,小小姐想吃吗?”
“……嗯。”
还沉浸在悲伤中的葵子非常委屈的嗯了一声。
“那您不哭了,我请您吃雪糕好不好?”
勉强用雪糕让葵子冷静了些,真岛牵着她进了店里。
这个时间点客人不算多,他们选了个还算安静的角落。
真岛给自己点了杯咖啡,给她点了份香草冰淇淋。
这种街边的咖啡馆的雪糕,在繁子看来是庶民才会去吃的东西。百合子每次都要把来接自己回家的佣人支开,才会和同学悄悄的去吃。
百合子曾经悄悄带过一次,虽然化了大半,但还是让葵子吃到了一口。
那一口让她一直都忘不了。
“好吃吗?”真岛撑着脸问道
“嗯!”
“和姐姐带回来的一样好吃。”
“嘛,因为是最基础的口味,会相似也没什么奇怪的。”
“才不是。”
葵子后来在舞会上吃到过这种白色的冰淇淋球。更为细腻的用料和让它的味道更为浓厚,但葵子却觉得那远远不如当初快化的那一口。
但眼下这个,却和记忆里的很像很像。
葵子意犹未尽的样子让真岛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但凉食吃多了容易拉肚子,所以他并没有再点一份的意思。
“小小姐要是喜欢的话,我们下次再来?”
“真的?”
葵子当时的眼睛真的在发光。
“那我们来拉钩约定。”
“哈哈,您这幅认真的样子真是让人害怕啊。”
真岛这回是真的笑了出来。
他的小指勾上了女孩的小指。
“稍稍有些担心呢,要是被您吃穷了该怎么办”
“那下次换我来请真岛。”
虽然存钱的进度极慢,但有进账就有希望。
等她存到了,她就来请真岛吃白白的,甜甜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雪糕。
“好啊。”
真岛一边应了下来,一边在心中自动换算着所需的时间。
他觉得他可能等不到小小姐存够那个数目了,因为他已下定决心在年前结束这一切。
兴许是心中有愧,以补偿为借口,他接下来带她开开心心的玩了一条街。
浅草十二阶,放有电影的小黑屋,贩卖关东煮的小店铺,还有像是云朵一样轻飘的棉花糖。
白白的糖丝一不小心就会蹭鼻尖,让真岛不得不总是停下来帮她擦擦脸。
不知不觉得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些稀稀疏疏的灯光过早的亮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表演正在街道上进行,街道两侧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就连他们所站的地方也不可避免的收到了波及。
“想看表演吗,小小姐?”
真岛松开了拉着葵子的手,指了指前方。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走了两步。
葵子还没来得及跟上,他们之间的空档就被其他人给填满了。
“请让一让……”
大街上人头攒动,葵子虽然身量小,却也很难找到前行的空隙。等她绕过挡在面前的那个人时,真岛已经看不见了。
葵子呆站在了原地,但没多久就被人潮带着不知朝哪个方向走去。
——他们被人群给冲散了。
“真岛……等等……”
焦急的喊着几乎被人群的嘈杂所盖过,真岛似乎并没有发现葵子的掉队,他仍继续万千走着,隔在他们中的人越来越多,小小的身影很快湮没在了人群里。
真岛艰难的前行着,哪怕是顺势而行在这样拥挤的人群中也颇为费力。而葵子那样的孩子,怕是怎么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她那么傻那么好骗,大概会被人贩子拐走远远的卖去异国他乡,而作为畏罪潜逃的园艺师,他或许也可以远远的离开那个家了……
真岛继续前行着。街道和楼房的布局在他心中清晰无比,可他却陷入了层层人海之中,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真岛没有迷路,但心却迷路了。
置身人群,却像被在海浪一样不知带往何方。
——开展报复的同时,他也丢失了他的珍宝。
真岛对自己感到了绝望。他甚至没能把下定的决心坚持五分钟。
拥挤的人群撞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前推着,他却转过身拨开人群逆向而行。
上天似乎永远都是在帮他的。
它让女佣窃走了桔梗的书签,又让风毁掉了那张有他正脸的合照。
所以它也应该让她在人群中走失的。
但真岛却发了疯的想要找到她。
不顾一切。
而他最终也确实找到了她。在离售卖棉花糖的小铺所不远的地方。
买棉花糖的时候他曾对她说过,小小姐在那里等我一下。而现在,她站在那个唯一有过约定的地方乖乖等待。
但真岛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了。
他们仅仅隔着一条街道的距离,却又仿佛隔着一整片汪洋。
真岛又一次踟蹰了。爱恨交织造成了内心的混乱无比。
“喂,你的目标也是那个吧?”
一旁,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这么问道。
“什么?”
“别装蒜,盯了这么久还犹豫不决,是新手吧。”
在中年人看来,这青年虽看起来人模人样的但这年头做这行的都会把自己弄得人模人样些。
他身上的衣服和那女孩身上的也不是一个档次,不太可能是一家的。再者,就算是下人也早该上去护主了,哪有在这边干看的道理?
而且他盯着那女孩的目光……真不像是能扯上关系的。
那中年人自以为看破了什么,见真岛没反驳,他又瞅了眼糖铺老板,继续压低着声音说道:“那人认识我,我不好过去。不如我们合作一下,你扮作她哥哥把她领过来,事成我们三七分如何?”
“……”
“那不成你想四六?”
“……”
“喂,说句话啊。五五你就别想……”
真岛忍无可忍的揍了那男人一拳。那冰冷的目光让捂着腹部啊呀啊的男人跌在了地上后缩了几步。
他绕过地上的男人,被动的遵从了自己的本心。
极其沉重却也极其庆幸的。他蹲下身,抱住了葵子。
“不怕了,不怕了……我回来找您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让您久等了,我来带您回家……”
“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真岛回会来带我回家的,所以多久我都会等下去。”
虽然这么说着,但葵子的手却紧紧地拽住他袖子。
一个人等了那么久,她到底还是害怕了的。
“但下一次……真岛可不可以早点想起我?”
下一次?
真岛在心底发笑。
哪里还会有下一次。
从衣袖间传来的分明是微不足道的力道。
他却觉得他再难挣脱了。
☆、女侦探
虽然一天下来真岛出了不少失误,但在被问及今天玩的怎么样时,葵子还是说她玩得很开心。
对葵子来说,和真岛在一起本身就是件很开心的事。
葵子同样也问了百合子餐会如何。百合子对老虎宴上的总体评价还好,但回家后她一直都有些走神,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不是宴会的问题……”
百合子掩了掩身旁葵子的被角。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睡吧。”
她最终握着葵子的手闭上了眼睛,去往了重合现实的梦境中搜寻答案。
但那天晚上,凄厉惊恐的像是野兽一样疯狂的尖叫却将她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牵着同样被尖叫所惊醒而惶恐不安的妹妹,穿着睡衣的姐妹俩朝着声源方向跑去。
——是母亲的卧室。
百合子忽然定住了。
阻拦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扇薄薄的不曾上锁的门,可她却忽然没有推开的勇气了。
“姐姐,我怕……”
这份恐惧令葵子感同身受。她将百合子的胳膊抱得紧了些。
咬了咬牙,百合子推开了门。
那断续而刺耳的尖叫从门里泄了出来。
“宽恕我……老爷请宽恕我……宽恕我的罪孽……啊……宽恕我……”
繁子披散着头发,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脑袋,模样痛苦极了。
百合子试图安抚下繁子,但繁子的挣扎却险些弄伤了她,就连女佣们都无法让她安静下来。
难以想象一个虚弱而瘦削的人会有如此惊骇的力量,就像是将所有的生命和精力都燃烧在了上面。
“母亲,母亲,看看我,我是百合子啊……”
衰弱的心脏在过度兴奋时会产生极大的危险。百合子焦急的呼唤着,试图让繁子冷静下来。
但心爱的女儿的声音已经无法传达到繁子的心底了,她拼命摇着头,仿佛接近她的女儿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除了用药物强行镇定外别无他选。
“医生呢?医生呢!”
家中一片混乱,就连佣人房那边的真岛都被惊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赶了过来,带来的却并非是什么好消息——
“三郎正把他带过来,医生昨晚好像闪了腰……”
后面的话百合子已经听不清了。她身形晃了晃,险些跌倒。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夜之间会这个样子?
每一句浮现在心中的提问都令百合子浑身发抖。但最令她想要尖叫的,还是母亲枕边被铺洒着的桔梗花。
——宛如送葬一般。
繁子的尖叫到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而她本就如同残烛般的生命也渐渐暗淡将熄。
所有人都聚在了繁子的床边,却都对她的现状无能为力。
百合子徒劳的呼唤着母亲。但似乎越是呼唤,繁子的心便越是飘向另一个世界。
葵子想要走进些。她先前被繁子的用力挣扎所波及推到了地上,被管家扶起的同时也被隔在了外围。她想绕过这些高大的人墙去看看母亲,却被人拉住了。
她回头,见真岛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葵子看着那只扣住她胳膊的手。宽大的手在父亲去世的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