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喜欢水,这样的天气正好让他们洗个澡。”
“可是你不是说水浇太多不好的吗。”
葵子回答的一派认真。她显然记着自己被真岛定了量的小水壶。
“啊,是不好。所以等雨停了后的两天就不用去浇了。”
真岛笑眯眯的说着。他一边微微倾斜着自己的伞,一边从葵子手中接过了对她而言有些吃力的大伞。
为了给尽量多的幼苗挡雨,这位小小姐大概找出了家里最大的一把伞。而打算撑起两把伞的真岛显然进行的并不太顺利。
两把伞的交接处出现的短暂缝隙打湿了真岛的衣服,衣服冰冷的黏着在皮肤上的感觉让他感到些许的焦躁。
“只要根没烂便能继续存活下去……嘛,虽然说了您也不会明白,但是这种植物并不需要被如此精心对待。”
“快回去宅子里去吧,小小姐。找不到您的话,大小姐该担心了。”
“可是、可是……”
葵子的声音小小的。她好似妥协的低下了脑袋。
“母亲和姐姐都以为我在房间里休息,所以一会回去,我一会回去也可以。”
她抬起头,用请求的目光看向了真岛。
“我想再多呆一会,可以吗?”
真岛立即反应过来,葵子还是在担心这些幼苗。
那孩子大概还想着,能多停留一秒就能多帮它们挡一秒雨什么的。
「完全讲不通道理的样子啊……」
真岛认为葵子完全没听懂他在讲什么。
在他打算用更为浅显易懂的方式重说一遍的时候,葵子先开口了。
“我想看看它们,想好好呵护它们,因为我期待它们……”
像是还在组织语言,葵子说的很慢很慢,语句的顿挫也有些奇怪。
真岛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葵子还在回答他先前的那个“不需要进行对待”的问题。尽管那根本上不上问题,尽管他也没有期待过他的回答。
——尽管,他甚至没期待于她能听明白多少。
“我喜欢它们。所以我想好好呵护它们。”
她葵子皱着眉头又思考了几秒,确定自己再说不出什么后便眼巴巴的望向真岛。
她有些担心自己没说清楚,却又觉得真岛应该是能明白的。
真岛确实明白,却在明白的那一瞬间感到了种自己才能体会的恐慌。
那抹恐慌似乎是通过葵子的目光产地过来的,但真岛却明白那源自于自己的内心。
因为喜欢,所以想要呵护。
就像明白向日葵不会被淹死也想为其撑伞的葵子一样,即便明白没有姐姐的陪伴和来自亲人的忽视并不会将葵子摧毁,真岛却仍忍不住给葵子一份超出主仆的关照。
——就像是,想要弥补葵子的血亲所没顾及到的空缺一样。
我想让你挂着笑容,整日无忧无虑。
我想陪在你身边,为你解决一切可爱的小麻烦。
我想永远珍视你保护你,让你不被伤害。
我不想伤害你……
我不想伤害你……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真岛全身上下都响起了警报。一种几乎冻结了血液的冰冷从身体内部开始蔓延。
复仇的火焰连同生存的意义被这惊心动魄的狂风压的几近熄灭。
啊,为什么。
百合子也好,葵子也好……
为什么会这样……?
天似乎更黑了,沉闷的雷声从极远的方向传来。
像是痉挛了一样,他的手不禁开始发抖,滂沱的大雨打湿了他的肩膀。
浓重的阴云让下午的庭院变得和夜晚无异。恐惧被唤醒了的葵子终于有了回去的意思。
她拉住了真岛的袖子,可真岛却没有立刻迈动脚步往宅邸的方向走去。
“真岛?”
葵子有些疑惑的喊了一声。微弱的几近泯灭的光线让她看不清真岛的表情。
真岛的袖子冰凉凉的几乎被雨水湿透了。葵子踮起脚碰了碰他□□在外的撑着伞的手背,发现对方体表的温度与那袖子的冰冷不差分毫。
让真岛一个人撑两把伞并不是什么好主意。自觉做错了事的葵子想要要回自己的伞好好撑着,但真岛并没有把伞递给她。
他仍撑着两把伞,属于葵子的伞准确的笼罩在她的头顶上方,而他自己那边的伞则因为不走心而倾斜的摇摇欲坠。
这一下子,他另一边的袖子也湿了。
“真岛……”
“嗯?”
面对葵子迟疑的出声,真岛发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鼻音。
似乎短暂的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耳侧的头发都开始滴水了。在被葵子提醒了之后,被雨淋湿了大半的真岛才笑哈哈的将伞撑正。
“嘛嘛,有小小姐这么精心呵护,今年秋天的时候,大概会多结一点的籽吧。”
被雨淋湿的真岛说着和自己滴水的头发所不相干的话,葵子却听出他是在继续先前的对话。
这个发展令葵子有些惊奇。因为据她以往的经验,没有多少人会在长时间的停顿后继续上一个话题而不是另起话题。而真岛的反射弧似乎比她还要长上许多,因为他思考着如何回答的时间比她刚刚的还要长多了!
这么长的反射弧是会被人笑话的,但葵子不会笑话真岛。
她开开心心的继续了这个话题。
“籽?是葵花籽吗?”
“没错……葵花籽可以榨油还可以做点心吃呢……海对面的一个国家会把籽烘干或者炒熟做成瓜子,很香的……”
真岛有些轻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里变得模糊,这而葵子不得不竖起耳朵去听。可即便如此,却也听得断断续续的。
但有些奇怪的,那种造成断续的原因似乎并不是因为听漏了部分词汇而导致的信息获取不全,而是因为奇怪的停顿和句与句之间略长的间隙所造成的。
“真的吗,我也想尝尝。”
“嗯,八月份收获的时候,我会让小小姐尝到的。”
……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聊着。虽然这嘈杂的大雨让真岛说话的方式变得奇怪了起来,但和平日里一样,与真岛的聊天总能勾起葵子对于未来的期待和幻想。
啪嗒。
有雨滴落在了葵子的手上。
现在正下着大雨,偶尔有雨滴溅落在身上并不稀奇——只是时不时被雨滴溅一下反而算是稀奇了。
不得不承认,真岛撑伞的水平确实比葵子要好。
葵子不由自主的看了看真岛。按照滴落的轨迹,这雨滴似乎是从真岛被淋湿的头发上滑落的。
但是……
啪嗒。
雨滴又一次地落在了葵子的手上,她下意识的收拢了五指。
经由指尖反馈给神经的讯息告诉她那并不是她的错觉。
好奇怪啊。
雨滴温温的呢。
☆、三郎吗
虽然没再在那样大的雨里来庭院了,但蒙蒙细雨的时候,葵子总喜欢撑着把伞,观察着那片向日葵花田。
葵子变得有些开始享受在雨中的感觉。
撑着蓝伞的女孩在细雨织成的帘幕里是种别样的风景。而这种静谧精致而美好的东西往往会吸引来一些与之相反的不速之客。
当三郎的脸遥遥的出现在十米外的灌木丛后时,葵子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想要逃跑的冲动。
那时五月份野宫家新录用的佣人,和之前所有都佣人都不太一样。
从面相上来说,真的非常的……凶恶。
他驼背,毛发浓密体味厚重,眼睛有一只似乎不太好,总是歪斜着直勾勾的看人,有种说不出来的猥琐和可怖。
葵子从小就被教导不能以貌取人,所以她不应该刻意去躲避甚至畏惧厌恶这名高大貌丑的下人。
可葵子做不到。她本能的厌恶着三郎。
当三郎从十米开外的树后遥遥朝她这边望来的时候,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起来。
没忍住的葵子逃掉了。
因为三郎,雨中宁静无人的向日葵被蒙上了一层暗沉沉的灰色。葵子每打算在雨天去哪里的时候都会先悄悄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向窗外悄悄探去。
如果看见了某个虎背熊腰的影子,她就会立刻拉上窗帘缩在房间里,乖乖的哪都不去。
为了避免碰见三郎,葵子莫名多了许多限制。但是她不可能因为三郎而永远不靠近角落里的向日葵,也不可能因为三郎不再去拜访真岛——
忘了说,真岛和三郎的关系似乎很好。
这让葵子感到十分的不舒服。
葵子不喜欢三郎。如果真岛也像姐姐百合子那样不喜欢三郎,她还能小小的抱怨一下寻求庇护和安全感。但是真岛和三郎似乎是好朋友,前段时间三郎刚来这个家的时候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葵子撞见过他们交头接耳很多次。但每一次她都悄悄在旁边看着,等三郎走了之后才跑出来找真岛。
葵子这种有意避着三郎的行为真岛自然发现了。而每次发现葵子藏在角落里的时候,真岛都会打发三郎先去干其他的事。
“那,我的那个……”
“晚上给你。”
真岛不耐的说着。他冷淡的看着这个有点犯毒瘾的丑陋男人,这是他用鸦片收为己用的一枚棋子。
三郎原本是天海镜子那位夫人家的仆人,因为和其他仆人起了冲突捅了人而被开除失去了工作。真岛用鸦片控制了他将他收为己用,并让他以力气大薪水低为卖点申请成为野宫家的新佣人
三郎自然是通过了。他凶恶的样貌和被开除的经历并没有成为过多的阻碍,因为以野宫家如今的财政能力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三郎在他们眼中兴许还是一个白捡的便宜。
三郎就这么在野宫家扎根了下来,明面上做一些卖力气的杂活。暗地里受真岛驱使,在他请假离开野宫家的期间为他获取情报。
于真岛,三郎的凶恶和猥琐在他阴影之下都会变成怯懦和服从。至于三郎的长相……碍不碍眼根本无所谓。好控制,能起到棋子的作用就够了。
是的,那只是一个棋子。在真岛眼里,这种被鸦片侵蚀的满脑子只剩下欲望的懦弱家伙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他摆了摆手,驱赶那枚棋子离开了。
果不其然,三郎前脚刚走,葵子就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也不知道等一等,稍稍做点掩饰。
真岛在心里叹了口气,配合着视而不见也是一项需要演技的疲劳行为。
安静的当着睁眼的瞎子,他若无其事的冲葵子笑眯眯地打起了招呼。
转眼间,他在这个家已经快待满三年了。当初说好的一年解决在如今看来是多么讽刺而可笑。
百合子,葵子。面对这两个报复对象,他一个一见钟情,一个有了兄妹情谊。
在无数次夜晚独坐的间隙,他都在审视着自己那颗那疑似有所愈合的疮孔内心,然后冷静又残忍的用被复仇火舌舔舐过的利刃将那之上新长的嫩肉尽数剜去。
剜去了多余嫩肉而重新千疮百孔的内心似乎与十多年来无异,却又不同寻常的涌出了鲜红的血。
早该麻木的他竟然感到了痛苦。
然而无论用仇恨的火焰和噩梦的寒冰将这颗心炙烤的多么焦炭又冻结的多么冷硬,在看到女孩笑颜的那一瞬间他仍是不争气的丢枪卸甲,化成了一团比棉花和云朵还要柔软的东西。
砰,砰。
心跳声无比的鲜活而又无比的欣喜,带着针扎般疼痛的□□感从心脏上开始蔓延,犹如蚁噬一般。
他知道,那些才被剜去的嫩肉又长出来了,就像春天的嫩芽和烧不尽的野草。
砰,砰。
多么罪过,又多么无能。
却仍忍不住满心欢喜。
真岛为自己拥有这么一颗人类的柔软心脏而感到痛恨。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趁着自己的复仇之心没有被这笑容所彻底蚕食融化,他开始了着手布置,逼着自己一步步严密的执行下去。
可即便逼着自己做下去了,这过程仍旧太慢。
他微笑着看着走近的葵子,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眼中的苦涩。
犹如在深渊边徘徊。
“真岛……和三郎是很好的朋友吗?”
葵子最终忍不住问了。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孩子,即便知道有些东西不该说,却还是提及了。
葵子知道自己不应该提及的三郎的,因为提及了就一定会产生与此相关的对话,而一旦进行了对话真岛便能悉知她内心的想法。
果然,真岛下一句便问了——
“小小姐很讨厌三郎吗?”
葵子有些泄气,因为这让她看起来像是在抱怨三郎,而她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这么做的。
对朋友抱怨朋友的朋友是不道德的事情。虽然无法准确讲出道德的定义,但葵子知道那是比母亲还要威严的东西。
而一旦触犯了威严,就会承担相应的恶果。
可葵子确实讨厌三郎。
她一边担心着对真岛说出“讨厌真岛的朋友”会迎来什么恶果,一边却又因为不会撒谎而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她小心的观察着真岛的神情。
好在真岛看起来并没有很生气。他似乎并没有感到被冒犯,或者因为维护同伴而涨红了脸什么的。
他看上去平静极了,平静的似乎认同了葵子的观点。就像是平日那样,只要事情无伤大雅他都不介意去附和葵子。
——这两人真的是朋友吗?
葵子的疑惑几乎写在了脸上。
真岛上一句其实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于是又把那个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啊,是啊。我和三郎是朋友哦。”
真岛这一次爽快的承认了。
“但说到要好嘛……比其他人或许好一些,但也没觉得有多要好。”
“没有多要好的要好是什么样的?”这句话绕来绕去的让葵子难以理解。
“没多要好的要好啊,就是说……”
真岛叹了口气,试图在脑海里搜罗出什么浅显易懂又生动形象的比喻。
日译日有时候比破译暗语还要令他费神。
“就是说……嗯,大概就是小小姐和我这种吧?”
“我们?”
“啊,是的。就像我们一样。”
真岛刻意模糊了“主仆之间”的这字眼。
两个人佣人产生了从属关系是异常而可疑的,哪怕在葵子的面前,必要的谨慎真岛还是有的。
“虽然这么比喻有些冒犯,但这就像若要您只能在大小姐和在下之间二选一,您一定会选择大小姐是一个道理。”
“我于您,三郎于我,就是这样。”
葵子没有说话。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反而有些茫然。
姐姐和真岛……选谁?
葵子好像谁也选不出来。
“……真岛和三郎是这样的关系吗。”
葵子想了想自己和真岛,觉得他们大概真的是极好的朋友——至少葵子从没有遇见过真岛这么好的血亲之外的朋友。
葵子忽然感到了沮丧。因为她要好的朋友有了另一个同样要好的朋友。再然后则感到了恐惧。
真岛或许会被抢走的危机和可怖危险的三郎都令她感到了恐惧。
真岛察觉到了葵子的那份恐惧。虽然理解的并不全对,但他也明白面貌凶恶丑陋的三郎是个会令小孩子害怕的对象。
真岛按着自己的这个思路开解着葵子,但开解着开解着他就发现了不对。
他忽然意识到葵子害怕的可能不止是三郎可怖的面容,还有那隐藏在多层肥厚的油脂之下的被鸦片与欲望所支配的混沌内心。
像是仅凭本能生存的动物一样。
“……”
真岛忍住了想要揉一揉太阳穴的冲动。
葵子与迟钝头脑成反比的敏锐直觉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比较令他头疼的问题。
“三郎的话,您只需将他当做条听话的犬类就好。”
他用哄骗小孩子的声音劝解道。
“他很听话。比真正的犬类还要听话。小小姐您一向很喜欢那些动物不是吗?”
葵子似乎听进去了,可她的眼中的恐惧并未消减半分。
剔透的眸子像是面能让世上假象统统毕露原形的明镜,让真岛又一次想起了那日夕阳下的情景。
那日也是如此,站在姐姐身边的女孩仰着小小的脸,透彻而纯然的眼眸像是望进了他灵魂最深处的黑暗。
她那时的眼神分明在说“好奇怪啊,你表里不一的样子。”
有些漫长的对视让真岛险些以为自己也要原形毕露了,但葵子却点着头“相信”了。
哪怕对于三郎本能的竖着连自己也无法察觉的防备,整个人紧绷的就要怕是戳一戳就跳起来,她仍然选择去相信真岛所说的话,努力接受这和自己想法有违的,“三郎是无害的”这种言论。
——只因为是他说的。
真岛感到了可笑。
可笑于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