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羌羌顿在轿厢里不愿意动。
韩烈扭过头来看着她。
两人一个站在电梯里,一个站在电梯外,陷入僵持。
佟羌羌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继而像是平复下了心绪,淡漠道:“好,我明白了。”旋即,她走出电梯,挣了挣手,“我自己可以走。你不必像押解犯人一样怕我逃跑。”
韩烈缄默着。
两三秒后。佟羌羌感觉手上一松。
韩烈倾身过来,轻轻地笼了笼她:“羌羌……”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只是唤了这么一句再无下文,句尾仿佛荡开来无数的分辨不清的情绪。
佟羌羌站直着身体,一动不动,任由他虚笼着她,任由他的手掌在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按了按。
时隔三年的熟悉怀抱和举动。
佟羌羌的心里却并未感到当初的温暖和悸动,潮潮涌涌的,是一股难以言状的心情。
须臾,韩烈放开她。
佟羌羌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侧,和他一起朝餐厅的方向去。
“想吃什么?”
本打算说“随便”,可又显得敷衍,佟羌羌思索两秒,闷闷道:“昨天的小米粥。”
韩烈勾了勾唇:“那是专门叫人熬的。现在一时半会儿吃不到。”
佟羌羌有点发愁。恰正经过酒店大堂,前台处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的心几乎是一瞬间雀跃到嗓子口,遽然向他跑去。
“晏西!”
大概是她冲出去的时候比较始料未及,她没有第一时间被抓住。但她很怕韩烈追上来,一心拼了命地跑。
晏西闻声望过来,越过大堂中的数人,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佟羌羌的身上。
轮廓柔和却棱角分明,很难兼具的两者,在晏西身上融洽地结合,是一种由内心气质所散发出的舒服的样貌。一经入目,佟羌羌的眼眶刹那红透。
她的动静太大,一时间吸引了周围人的侧目。
佟羌羌浑然不顾,一口气跑到晏西面前。也不刹车,直接撞进他的怀里,死死地搂住他的腰。
晏西被她撞得往后趔趄两步,稳稳地定住身形,语声笑意浓浓:“跑这么快做什么?不是说来姨妈吗?”
最后一句是关切的苛责。
佟羌羌在他的怀里牛头不对马嘴地摇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来?”
晏西轻轻笑了笑:“昨天通电话的时候不是告诉你,等你睡一觉醒来就能见到我。”
这么说是连夜赶过来的,佟羌羌的心底软软的,用脸在他的衣服上蹭。
“呢?我打了你两通电话都没接。前台这边又说你已经退房,我差点以为我们错过了。”
佟羌羌这才抬起头来:“我的——”
不等她说完,晏西眸子里的柔光凝固,捧住她的脸,打量她红通通的眼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哭了?”
佟羌羌的眼里应声浮上水汽,低声道:“我……我碰见他了……”
尾音尚未完全落下,她便感觉背后有人靠近,而晏西的目光也已经望着她背后的方向。
佟羌羌转身,果然看见了韩烈,停在两三步距离之外。
韩烈的神情冷静,但隐隐中,分明能看见他的眸色一层层黝黯深黑,渐渐跳跃起锐利的锋芒。
晏西看起来倒是平和得多,直视着韩烈,不动声色地与他相互审视。
两人谁也没说话。寂静中,仿佛在较量着什么。
这种寂静令佟羌羌心焦,手指不易察觉地轻颤。
几乎是立刻,晏西的手指就在她的手心捏了捏,显然察觉到了她的紧张。
韩烈在第一眼就认出面前和佟羌羌举止亲昵的男人,正是不久前他在佟羌羌的照片上见到的那一个。他的目光从晏西脸上挪开,落在佟羌羌身上,淡淡道:“过来。”
佟羌羌自然没动,眉眼淡淡,神色无波,挽上晏西的臂弯:“我们可以回家了。”
“佟羌羌!”韩烈眸底的寒气如刀锋,声音完全冰冷。
佟羌羌只当作没听见,一声不吭地拉着晏西就要走。
晏西却是道:“等一下。”
佟羌羌抬头看他,轻轻咬唇,表情不解且犹豫。
晏西眼底波光似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把佟羌羌揽在自己身后,他则转回身,上前一步,面对韩烈:“韩先生,是吗?”
韩烈的眉心轻折——对方知道他,他却对对方毫无了解。
“是。”韩烈抿抿唇。
晏西微微颔首致意:“失礼。本来应该陪小音一起见你的。所幸现在还来得及。”
“小音?”韩烈挑眉冷笑,“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晏西并无恼意,偏头询问佟羌羌:“你还没和他说?”
佟羌羌知道他指的是她现在的身份,瞥了韩烈一眼,摇摇头。
她并不想让韩烈知道。省得麻烦。而且通过他一系列的变态行为,她愈发认为自己不告诉他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他和梁家是认识的。
但没想到,晏西会因为她的一通电话赶过来。他的到来,令她有了安全感,倒似乎不如先前畏惧被韩烈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她只想把事情交由晏西处理。
晏西似读懂了她的心理,面露了然,握住佟羌羌的手。
佟羌羌自然而然地靠到他的身侧。
晏西对韩烈温雅地笑了一下,道:“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她的未婚夫。”
韩烈的眸光正冷寒地流转在两人紧握的手上,闻言霎时一怔,抬眸望向晏西。
晏西从他的旅行包里掏出一方请帖,递到他面前:“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韩先生。”
074、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韩烈并没有接。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晏西的手始终递在半空,韩烈则保持着单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姿势,另外一只手垂落在身侧。
佟羌羌看见他的视线在请帖上滞留了好几秒,旋即缓缓地抬起眼皮子看她。她以为他起码会诧异,然而没有。几分钟前他对她的冷寒和锐利好像一下被抹平了似的,显得异乎寻常地……平静?
不,不对,又好像不是平静。
佟羌羌实在形容不出他的表情,作罢。见他一点要接请帖的迹象都没有,她把请帖从晏西手里抽回来,打量了两眼。
简单的一张正方形卡片,底色是白色,左上角是一棵清新的橄榄树,正面是罗马字体印制的y&l,加了点和橄榄树同色的绿意点缀,背面则是关于婚礼的几点基本讯息,邀请对象一栏上则还是空白的。
整体设计简洁大方、清新漂亮。
“什么时候做出来的?我都还没见过呢。”佟羌羌笑着问晏西。
晏西狐疑:“怎么没见过?我不是把设计师的定稿发过给你?”
佟羌羌在脑子里搜索许久。隐约想起貌似有一天晚上晏西确实在微信里给她发了一张图,她当时正在酒店的客房里赶着打评测报告。
佟羌羌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见状,晏西心中了然,状似无奈地摇摇头,抬起手心在她的额上揉了揉:“你啊你,一定又是忙工作给忘了。”
“羌羌姐……”石筱已经来了有两分钟,首先见到的就是佟羌羌和一个陌生男人十指交缠着站在韩烈面前亲昵地说着话,俨然旁若无人。
她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气氛很明显不对劲。她小心翼翼地瞄了眼韩烈莫测的神色,忍不住出声唤佟羌羌。
佟羌羌和晏西二人这才重新看回来。
“你在澳洲呆几天?”佟羌羌顺手就将请帖转而递给石筱,“我下个礼拜三结婚,你如果还在,可以来观礼。”
石筱愣愣地接过。
佟羌羌指了指晏西,对石筱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夫。”
“这……”石筱惊异不已,“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有未婚夫了?你和韩总不是——”
“不好意思。”佟羌羌断然截住她的话,礼貌地微笑:“我需要再重新告诉你一次。我不是你们口中的佟羌羌。请叫我erica,或者梁音。”
“梁音?”石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佟羌羌已然朝石筱微微颔首告辞,整个过程都在忽视韩烈,挽着晏西的臂弯就要离开。
肩膀蓦地一疼,却是一只有劲的手掌钳了上来。
佟羌羌被迫止住脚步,恼怒地瞪韩烈:“放开我!”
“回来。”韩烈面无表情地说着,手上隐隐在使力将她往回拉。
佟羌羌紧紧地挽住晏西的手臂,晏西亦试图护着佟羌羌,揽在佟羌羌腰上的手纹丝未动,韩烈则依旧冷毅坚持。
站在两人中间的佟羌羌只觉肩膀越来越疼,腰上也被越箍越紧。
少顷。晏西率先放开手,同时敛了敛瞳眸,少有地冷下了脸色:“我松手,不是因为同意小音跟你走,而是不想弄疼她。请韩先生也有点风度!”
韩烈的神情应声微微变幻。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悄然攥成拳头,青筋毕现。
没两秒,来自肩上的压力骤然消除,佟羌羌原本正用自身的力气较劲韩烈,如此一来身形惯性地往后退了两步,晏西及时扶住她。
见她蹙着眉头揉肩膀,晏西的眸底利光一闪而逝,连礼貌的称呼都省去,毫不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我收回对你的邀请。我们并不乐意在我们的婚礼上看到你。”
佟羌羌扯了扯晏西的衣袖,声音闷闷的:“不用和他再说了。我们走吧。”
晏西柔声应和:“好。”
佟羌羌扭头对石筱道:“麻烦你把我的行李还给我。谢谢。”
石筱这才从方才无声的刀光剑影中晃回神,然而对于佟羌羌的要求,她根本无法做主。
便听沉默许久的韩烈在这时开了口:“给她。”
声音又沉又冷漠,却隐约绷着什么似的。
撂完话他转身就走人。毫不停滞。
佟羌羌目送他的离开,眼神平淡。
***
石筱很快就把佟羌羌的行李还给她,尔后匆匆忙忙地跑去找韩烈。
韩烈在餐厅,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吃早饭,乍看之下毫无异样,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石筱盯着韩烈的背影。
这绝非她第一次看见他一个人。
很早之前她就说过,对比麦总的平易近人,这位韩总着实给人浓浓的矜贵疏离之感。她早已习惯敬而远之。
可回想起佟羌羌和她未婚夫的肩并肩,石筱突然觉得,韩烈特别地孤单和落寞。而且讲真,虽然她能够理解,但刚刚在大堂的那一出,韩烈确实多少失了风度。韩总居然失了风度啊……
“什么事?”韩烈蓦地开口,明明没转过身,背上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
石筱收起思绪,踌躇着问:“韩总,我们一会儿是否还出发去珀斯?”
“去。为什么不去?”韩烈嗓音冷沉。
石筱一个激灵,连忙道:“好的。”
***
从石筱手中要回行李,确认没有遗漏后,佟羌羌和晏西离开了希悦庭,离开了匹隆岛,坐上回猎人谷的大巴。
昨天一整天,身体被痛经折磨,精神被韩烈摧残,如今总算全部都摆脱了,佟羌羌闭上眼,努力将脑海里的纷乱都挥开,很快睡着了。入睡虽快,睡得却很浅,而且一直做梦。
梦里,韩烈在追赶着她。她心惶惶,一路沿着阶梯奔跑,不敢回头,她知道只要自己停下脚步就会被他歹住,再也逃不了。可是阶梯好像没个尽头,韩烈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她奋力向前,奋力向前,奋力向前,终于看见一扇门,急慌慌地拉开,跑了出去,整个人却瞬间站在了天台的边缘。她的半只脚掌已经踩空,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身后,韩烈一脸冷漠地慢慢朝她走来。
她的心特别地疼也特别地恐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身体刹那失了重心。
“啊!”
遽然惊醒,佟羌羌感觉世界好像在不停晃动、旋转,让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
“小音?小音?小音?看着我,看着我。看得见吗?”
一双温热的手掌捧在她的脸颊上,伴着熟悉的润朗嗓音,在她耳畔呼唤。
佟羌羌努力地睁大眼睛,凝定自己的视线,渐渐地,她看清楚了晏西难掩焦色的面容。
佟羌羌慌乱地抱住晏西的颈子。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截求生的浮木。
晏西回抱住她:“做噩梦了?”
“嗯……”佟羌羌声音干涩,轻轻地颤抖。她尚未完全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心神恍惚,蓄满泪水的双眼波光湛湛。
“没关系。没事的。我在这。别怕。别怕……”晏西温声安抚,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眉梢眼角。他的手指从她的面庞滑到她的下巴,又从下巴滑到脖颈,一点点滑到她冰凉的手心。
佟羌羌立即缠紧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梦见恐怖的东西?要不要和我分享一下,嗯?”晏西搂着她的肩头。像是哄孩子一般口吻。
“我梦见……”佟羌羌喉头凝滞,闭了闭眼,抽噎几声,泪珠滚落,“我梦见韩烈在追赶我。我从天台上掉下去了。”
说着,她不安地在晏西的怀里瑟缩。
晏西揩去她眼角的泪,轻笑:“你在酒店时,不是表现得很好吗?”
佟羌羌缓缓地调整自己因梦靥而错乱的呼吸,吁一口气:“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
“所以你更值得夸赞。”晏西揉了揉她的额头。
佟羌羌舒服地蹭了蹭,淡淡地翘了翘唇。
是啊,她确实表现得很好。三年了,她以为自己和韩烈再无见面的可能,却会如此突然地相遇。而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能够如此镇定自若地面对。
靠在晏西的怀里,佟羌羌的心绪慢慢地平复,半晌之后她倏地坐直身体,翻自己的包,“差点忘了。我得发个邮件请婚假。接下来一个月可都别给我安排工作了……”
晏西愉悦地眯着眼揶揄:“我的新娘子终于肯把结婚排第一位了。”
佟羌羌讪讪都摸了摸默子,一边在文档里输入草稿,想起来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换一份工作?”
“梁阿姨又唠叨你了?”晏西一猜即中。
佟羌羌略一点头:“所以你的意见呢?”
晏西笑:“你问我的意见干什么?”
“妈不是埋怨我陪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太少嘛。而且她说这样一来影响我们两个——”话到一半,佟羌羌突然止了口。晏西没等到下文,狐疑,“影响我们两个什么?”
“没什么,我说岔了。”佟羌羌感觉耳根有点烫,扭回重点。“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丢掉的这十多年,根本没有尽到孝道。现在好不容易认回来了,我没陪他们两年,又因为工作的原因跑东跑西,你说我是不是特别不孝?”
还有一点她没提。虽然她被梁道森和庄以柔认回来了,但她十一岁以前的记忆,却没能找回来。她专门去医院对大脑做了检查,医生怀疑是她长水痘那次未能及时退烧造成了记忆缺失的后遗症。
刚来澳洲的那阵子,庄以柔常常翻着她过去的照片,跟她说她的糗事,或者翻出家里的某样旧物,说是她以前最喜欢的玩具。所有的所有,佟羌羌皆没有印象,庄以柔难免落寞。包括晏西偶尔提起两人的小时候,也是如此。
后来大家倒是都释怀了,他们依旧说他们的,她乐呵呵地当作故事听,细节处多加追问,时不时自我调侃原来自己小时候是个熊孩子,也算其乐融融。
可佟羌羌的内心深处因此对他们愧疚更深。
“你的思绪是不是又飞了?”晏西察觉她的出神。
佟羌羌嘿嘿地咧开一口白牙此地无银地加以掩饰,小小地撒了个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我是不是该换份工作嘛?”
晏西淡笑,反问:“你不是很喜欢吗?”
“我是喜欢,但是——”
“那就够了。。”晏西截住她后面的话,道:“追根究底,梁叔叔梁阿姨担心的不是你没空陪他们,而是担心你太辛苦。只要你自己把握分寸,平衡好工作与休息,他们还能不放心吗?”
佟羌羌若有所思两秒,问:“你考虑的都是我爸妈。你呢?就说一说你心里的想法。”
“我说过了,只要你喜欢就好。”晏西帮她把头发撩至耳后避免挡住她打字的视线,眼底满是宠溺,“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不要觉得有负担。我一直都会在你身后。”
佟羌羌的心里又是软甜软甜的,收起,一头扎进晏西的怀里:“谢谢你。”
晏西搂紧她。微侧着脑袋,脸颊贴上她的头发:“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