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老妇人起身,朝教堂外走,瞥见佟羌羌时,和善地笑着对她点头致意,脸上已全无先前的痛苦。
佟羌羌回了对方一个微笑后,注视前方被束缚在十字架上的神。
心存信仰,大概是人们热爱生活、包容世界的最强大支撑。
她偏偏是个连信仰都没有的人。
默默吁一口气,佟羌羌穿过小教堂的侧门,沿着修筑的鹅软石道,遇到一棵茂盛的橄榄树。不晓得是哪个品种的,但年头不小,树皮粗糙深纵裂。貌似快到花期,密密麻麻的深绿色叶片间冒出许多大小不一的骨朵。
而从枝叶的修剪状况和树下围起来的小栅栏看,是有主人长期照顾打理的。
当然,她之所以观察这株橄榄树,最重要的原因归结于它高处的枝桠上系了条黄丝带。
在树上系黄丝带,含义不外乎是哀悼、思念和祈福。
圣经中关于橄榄树的描述亦俯拾皆是。佟羌羌想起的是,在诺亚方舟的故事里。诺亚放出的鸽子从陆地上衔橄榄枝回到方舟,给方舟上的所有人带来了生的希望。
由此再来瞅瞅这株种在教堂后的系着黄丝带的橄榄树,是有人在盼望亲人平安归来?
如是猜测着,佟羌羌继续自己的步伐,走着走着发现有点不对劲。
好像……闯到人家的院子里来了。
四四方方的单层房子,门口两台不晓得干嘛用的机器,以及一个橡木桶,橡木桶上同样写有潇洒的连体字母。不过这回只有两个单词,佟羌羌读不懂整个词,但看出来第一个单词的首字母是y,第二个单词的首字母是l。
透过落地窗,可见里面有吧台和餐桌沙发,她猜测这里是间餐厅。
满院子酒香着实浓郁醇厚,在斯密斯先生的酒庄里都不曾闻过。敞开的门仿佛呈现出一种欢迎光临的姿态,佟羌羌禁不住香气的诱惑,迈步往里走,一眼就被陈列架上摆放的众多旧酒瓶所吸引。
旧酒瓶的样子不尽相同,标签上倒是都印有和门口橡木桶上一样的英文单词。大写的首字母依旧突出醒目。佟羌羌几乎能够确定,这应该就是这间餐厅的名字,而旧酒瓶原本装着的都是这家餐厅的主人自己酿的酒。
仔细观赏一遍后,她又有一个新发现——每一个酒瓶的背标,全部手写有诗句。其他的佟羌羌未认真辨认,但有一首,她十分熟悉。
来自智利诗人包勃鲁聂鲁达的《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
“喂,你是什么人?”
身后突然传来质问。
扭头,正见一个二十多岁的东方女人睁着愠怒的杏眼。佟羌羌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刚刚喊你们了,但是没人应。”继而解释,“我闻着你们家的酒特别香,所以进来看看。”
平时讲英文的机会很少,难得用一次,不免有些磕巴。
那女人打量了佟羌羌两眼:“中国人?”
一听对方标准的京腔,佟羌羌欣喜不已:“是的!”
那女人却好像并没有觉得遇到国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只是稍微缓了先前的愠怒,说:“这里是私人场所,不对外开放,更不是卖酒的商店。你赶紧离开吧。”
不是餐厅?佟羌羌微愣。
那女人走去吧台翻抽屉找东西,抬头发现佟羌羌还站着没动,表情重新摆上不悦,口吻不善地威胁:“你不离开我报警了。”
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擅入私人场所,佟羌羌也不怪对方对她态度恶劣,临走前真心诚意诚地再道了一次歉。
她前脚刚离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瞥一眼佟羌羌背影消失的方向,询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走错地方了。”女人随口回答,旋即问:“欸,哥,是不是你把我的瓶塞扔了啊?我记得我明明放在这里了啊?”
男人收回视线,无奈地走向吧台:“不在那个抽屉。”
……
***
佟羌羌沿着原路返回教堂时,正逢上一对新人来结婚。特别从简,在场的应该是双方的父母和亲朋,加上新郎新娘一共只有十个人左右。
闲着也是闲着,佟羌羌便寻了空位坐下。新人在神父面前宣誓、签下结婚证、彼此表达爱意、交换戒指,最后亲吻。佟羌羌心怀祝福,全场带着微笑看完仪式,准备离开。
不想,新娘扔出来的捧花竟是不偏不倚地飞向她。佟羌羌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霎时怔忡。
新娘笑容满面地上前来给了佟羌羌一个热情的拥抱:“bestwishes~”
眼瞅着其他人也都在一旁微笑着拍手,佟羌羌已然不好意思把捧花还给人家,而且也不礼貌,干脆大大方方地收下,并回敬对方新婚祝福。
意外收到捧花,其实是件好事,佟羌羌反而滋味不明。
她当初和钟文昊结婚,只是去民政局拍了照领了证,然后全家人一起吃了顿饭。没有婚纱,没有戒指,没有婚宴,全部都没有。并且没人觉得有何不妥,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佟羌羌理解,毕竟她一直以童养媳的身份在钟家生活,结婚前和结婚后,于钟家人而言,无任何变化。
如今回头想想,她忽然有些糊涂了。自己明明该是钟远山的大恩人的女儿。怎么到最后更像是被廉价地卖给钟家了呢?
回到酒庄,佟羌羌找了个花瓶插捧花。
半圆形的紫红色马蹄莲,新鲜干净得紧。
便听史密斯夫人的惊呼声在这时传出:“羌羌?!你上哪去了?怎么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
史密斯夫人是刚从外面走进来,眉眼间难掩焦虑,夹着一抹的庆幸。
“我……我就是四处散散步。”佟羌羌才想起来,早晨出门时,她貌似确实忘记告诉史密斯夫人了,忙不迭道歉。
“没事就好。”史密斯夫人松了松神色,嗔怪道:“急死我们了。到处没看到你人,你身上还没带,我们根本联系不上你,生怕你一个女人在陌生的异国他乡出意外,差点就报警了。”
“对了,will和韩烈现在还在外面找你,我得告诉他们你已经回来了。”
说着,史密斯夫人匆匆去打电话。
没过多久,韩烈和史密斯先生也回来酒庄。
史密斯先生并未责怪佟羌羌,只询问她消失了一个上午都干嘛去了。佟羌羌大致地讲述完之后,一眼瞥见韩烈的目光暗沉沉的,带着冰雪一样的凛然,周身发散出低气压,显然是被她莫名其妙地闹失踪给惹怒了。
她的脑中刚冒出这个意识,韩烈倏地道:“你跟我来一趟。”
口吻特别差。
佟羌羌吓得心里猛然咯噔。
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夫人悄然对视一眼,后者抱着当和事佬的心理对韩烈说:“羌羌还饿着肚子,你们也奔波了好久,要不咱们先吃午饭吧?”
韩烈大概不愿意拂史密斯夫人的面子。颔首同意。
虽理解史密斯夫人是好心好意,希望借着午饭的时间消磨消磨韩烈的怒气,但这么一拖延,之于佟羌羌来讲其实更煎熬。
她离开餐桌的时候,史密斯先生拉着韩烈又在聊酒店行业的某些问题。佟羌羌以为韩烈暂时没空教训她,便自己默默地回去房间,正要关门,一只手按住了门板,旋即,韩烈走了进来,关上门。
他的低气压和午饭前相比,并没消褪多少,一脸的冰渣子。佟羌羌赶紧抢先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不打招呼就乱跑。让你们担心了,真的特别特别地对不起。”
韩烈低眉看着她,沉默了好久,问:“为什么一大早就出门?”
“散步。”佟羌羌垂着头,把先前的说辞重复一遍。
“散什么步?”
“……”这要怎么回答?难道要告诉他。她因为昨晚的事情,暂且无法面对他,所以出去避避风头?佟羌羌踌躇了好几秒,感觉他凝在她头顶的目光让她的头皮都发麻了,回答:“饭后散步。景色还不错,走着走着就不小心走远了。”
“走得连时间都忘记了?”韩烈的语气开始蕴上他一贯爱用的讥诮。
佟羌羌的心里突然有点毛,抬起了头,正视韩烈幽深的黑眸,忍不住发了脾气:“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已经道歉了,诚心悔改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韩烈哂笑,眸底满是洞悉:“你没说实话,就是根本没有解决最核心的问题。”
佟羌羌的脸白了一度,胸腔像堵了一块砖头。
她发誓她真是讨厌透了韩烈明明总是轻而易举地看穿她,却偏偏不点破非逼得她自己承认的行为!
咬咬唇,佟羌羌直勾勾地盯住韩烈:“是啊!我觉得自己昨天晚上特别特别地下贱特别特别地不堪!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已完全没有尊严可言!没脸见你不敢见你也不想见你!我怕一见到你我就忍不住投怀送抱行了吧!”
“你呢?你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关心我的死活干什么?反正你又不喜欢我……我知道。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对你来讲只是单纯的责任。可我没拿刀架着你逼你负这个责任啊?你可以不要管我。”
“我宁愿你无情冷漠,也好过现在把我带在身边!我是人,我没有办法忽视自己喜欢的男人对自己的温柔和照顾,你的一举一动只会让我对你更加想入非非,一步步地得寸进尺!”
话闭,佟羌羌吸了吸鼻子,站远韩烈两步,和他拉开距离,有种要划清界限的意味。
韩烈站在那里。像一座山,漠漠地问:“讲完了?”
佟羌羌紧闭齐关,不吭气。
“看来是讲完了。”韩烈就这么看着她,笑了一下,眉角舒展,唇边的弧线亦舒缓,全然无方才的怒意。
见状,佟羌羌很憋屈。
他自然可以舒缓了。
又成功令她对他袒露心迹,先服输的是她,把主动权交出去的是她。
他这种见惯世面又玩转商场的老男人,岂是她这种小白兔能够抵抗的?
把女人的脸面和尊严自我践踏到这种地步,除了她佟羌羌也没sei了。
她真的真的太太太太太瞧不起自己了!
“所以你满意了?可以出去了吧?”佟羌羌冷声对韩烈下逐客令,尾音尚未完全落下,她的眼泪率先不争气地涌出眼眶了。
佟羌羌连忙转过身去。
两秒后,背后覆上来宽厚的胸膛,韩烈从后面将她拢在怀中。
佟羌羌最受不了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下意识地就挣扎。
韩烈的手臂箍紧了两分,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肚子。”
他又准确地拿捏住她的软肋。佟羌羌当即止住动作。愤懑地说:“放开我。你这样的行为会让我误会的。”
“误会什么?”韩烈低沉的嗓音近在她的耳畔,气息拂动她的碎发,酥酥发痒。
佟羌羌的耳根子不受控制地热了,咬咬牙:“你明知故问!”
韩烈轻笑一声:“误会那就误会吧。”
佟羌羌的委屈再度凶猛地涌上心头,眼泪掉得厉害:“是,你们男人当然都希望喜欢你们的女人越多越好,最好为你们要死要活,为你们付出一切!不求回报地爱你们!有必要的时候还能帮忙解决你们的生理欲望,反正都是我们心甘情愿的!”
“你是这样想我的?”
她此刻看不到韩烈的表情。但察觉得到他的声音瞬间透出寒气。佟羌羌梗着脖子:“难道不是吗?”
昨天晚上,分明是他先主动的,分明是他先乱摸她的,她才……她才被蛊惑……他敢这样对她,不就是仗着她喜欢他吗?仗着她的心甘情愿吗?仗着她是……随手可及又免费的……
越想,佟羌羌越觉得自己下贱。
韩烈突然扳过她的肩膀,迫使她与他面对面,眼睛里写满冷意:“佟羌羌,你是太看低了我,还是太看低了你自己?”
她既看低他,也看低她自己。佟羌羌暗自腹诽,嘴上却不回答。
而她的不回答显然进一步惹恼了韩烈,韩烈忽然松开她,开始脱衣服。
“你干什么?!”佟羌羌警惕而略微惊恐。
韩烈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床边拖:“想和你继续昨天晚上没做完的事。”
佟羌羌的脸噌地烧红,捂住肚子,断然拒绝:“我不要!”
“这会儿怎么又不要了?”韩烈嘲讽,“你不是说你心甘情愿不求回报付出一切地要帮我解决生理需求吗?”
佟羌羌蹲到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摇头不语。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喜欢我就坦坦荡荡地喜欢吗?”
佟羌羌应声仰头,对视上韩烈幽黑的眼瞳。
韩烈居高临下地看她,沉默了一两秒,说:“现在我再告诉你,除了喜欢我之外,进一步地对我有期待,对我想入非非。对我得寸进尺,无法忽视我对你的温柔和照顾。那就期待,那就想入非非,那就得寸进尺,那就别忽视。遵从你的心,尽管来。”
佟羌羌心下冷笑。入他情网的是她,他自然齐励她随心。却听韩烈紧接着道:“若你能成功让我对你也开始期待,开始想入非非,开始得寸进尺,那就是你的本事。”
佟羌羌愣怔。
“或许因为是你先喜欢的我,所以你吃亏。但你怎么知道你吸引不了我呢?你随心,我也随心。这样不好吗?”韩烈也蹲下身来,平视佟羌羌,抬起右手手掌覆在她的左脸上,“所以,我现在想吻你了。我就吻你。”
下一瞬,他果真靠上来,叼住她的唇。掠夺她。
佟羌羌怎么可能抵挡得住他突如其来的温存,第一时间缴械。
幸而韩烈很快松开她的唇。她埋脸在他赤裸的胸膛,微微喘息,忿忿地说:“你又在诱惑我!小叔,你就是大坑!”
“不正是你喜欢的吗?”韩烈低头,在她的耳垂腻了腻。
佟羌羌的心尖一抖,身体一阵酥麻,软着手正欲推开他。但听韩烈沉磁的嗓音贴着她的耳廓晕开,“羌羌,不试试俘获我,你甘心吗?”
佟羌羌的思绪震荡了一下,双手摁在韩烈的胸膛,闭了闭眼:“小叔,你是我遇过的最坏的男人。”
韩烈轻笑:“你倒是说说你遇到过几个男人?”
佟羌羌:“……”
***
败下阵来。
她又败下阵来。
佟羌羌不懂,爱情是不是就是这样,先失守的那一方,注定要连连失守。
不过她知道,她这个对手实在太好哄骗了。韩烈回回用的都是同一招,就让她一陷再陷。
如果按韩烈的“随心论”,她是不是该庆幸,至少自己已经做到了让韩烈对她有接吻的欲望,也有诸如昨晚那样有上床的冲动?
她明知面对韩烈这种大坑,应该及早努力地爬出去,而不是越跌越深。但她还是被韩烈说动了。
他的战帖,她接下了。
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夫人貌似一直等在厅里,她和韩烈“交完心”出来时,他们的目光立马投注过来。然后他们好想就看穿了他俩相安无事,史密斯先生毫不遮掩地咧嘴笑,拍拍胸口,问史密斯夫人:“你们中国是不是有句话,叫床头打架床尾和?”
佟羌羌窘着脸朝史密斯夫人使眼色,希望她不要教会史密斯先生这类词语,结果史密斯夫人完全忽视她,掩嘴笑着对史密斯先生点头。
史密斯先生笑眯眯地看着韩烈和佟羌羌,重复了一遍:“瞧。你们俩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现成例子。”
佟羌羌反驳道:“这个词用在我们身上是不对的。”
首先,她和韩烈不是夫妻;其次,他们没有在床头打架!
史密斯先生闻言困惑地问:“那是什么?床下打架床上和?”
佟羌羌:“……”请容许她嘴角抽搐三分钟……
尤其韩烈竟然不帮着她纠正史密斯先生,反在嘴角勾出笑意。
最终还是史密斯夫人不忍心佟羌羌被史密斯先生的中文摧残,转开了话题:“一会儿你们和我们一起去拜访梁先生和梁夫人吧。”
佟羌羌有点犹豫:“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我和他们并非熟交。”
史密斯夫人走上前来,握住佟羌羌的手:“你们明天就要回国了,本来今天我和will该好好陪你们的。但我和will也是好几年没和他们夫妻见过面了,不想舍了这份情分,恰好他们的邀请又是在今晚,所以才想着一起。”
“梁夫人那边你放心,我已经让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