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顾仲犀忽然出现在永安,顾韶并不觉得稀奇,她一早猜到乌裕鸣出昆吾时她父亲应是也出了昆吾,或许向刘质借兵时,他正在暗中看着。此次愿意现身相见,想必是有要事,决定她未来走向的要事。不知为何,心里沉重起来,无论哪条路,要担起的担子都很重,怕自己担不起是其一,其二就是,也不知为何,越来越想逃避这些担子,或许真的因为是女儿身,家仇也好,苍生也罢,牵一发动全身,走出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这个念头让她脑子里的想法一直左右徘徊,甚至想逃避。
第20章 第二十章
从永安到墨岩沂走官道不遇雨天七天左右路程,顾韶被顾仲犀鞭策着赶路,第五天天黑的时候,顾仲犀在一处树林尽头停下了马,对伏在马背上喘气喘得不停歇人顾韶冷看了一眼:“从小到大,我一直没带你来过这里,这里,就是墨岩沂!你顾氏一族两百多年繁衍生息的地方,你顾氏一族将北麓书院名扬前朝和大琰的地方。看那边!那墨河边,埋葬着你的祖先。你的爷爷!你的父母!你的族人!你去,你去告诉他们,你对所谓的仇恨,并没有感觉,你想要的,是你自己的逍遥一生!”
顾仲犀一脸冷峻,泪水却不断从眼窝里流出来。顾韶看得心惊,慢慢直起背来,摇头声音没底气:“我没有,父亲。。。我。。。”
——“你父亲!烧伤后从墨岩沂北逃的路上被万芳追杀,在袁州界树林里被捕兽器弄残了一只腿,伤重不治,死在郑凉家里!这一切!历历在目。。。你娘亲!。。。。”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父亲,求你不要说了。”
难受的捂着胸口,顾韶从马上滑下来,脚步有些踉跄的往墨河边走去,每一步,都很沉重。在永安,两人的对话现在在她脑子里转,她只是问了一句谁才是她的仇人,按君君臣臣的纲常,只有高恪算她的仇人,她在如今弄死了高恪一族,将来,高恪后人的仇人,就是她的后人,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就是这个想法,瞬间激怒了顾仲犀,让他一时找到马鞭在她背上狠抽了一下。
顾仲犀说,他没想到,他用顾林成的思想教导出来的顾氏后人,竟然暗藏着这样的心思,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墨河的水在黑暗的夜里静静的流淌,山脚下睡着的人很多很多,一走近墓葬群,不由自主的眼睛就湿润了。这里。。。这里。。。
这里所有的坟墓都没有立碑,顾仲犀死死的扒住一个坟头的草隐忍的哭得全身颤抖时,顾韶的眼泪唰的就滚落出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那样站在坟头中间看着顾仲犀后背一直不停的颤抖。
十七年了,当年被焚烧的方已郁郁葱葱长出一片新绿,但是月光下细看那残垣断壁,还是能大概想象出当年那场火,到底烧得有多凶残。
火堆在空旷的地方点燃,顾仲犀盯着顾韶看了一会,又望了一眼涌动的夜云,还是叹了一声:“背上的伤是不是结痂了?”见顾韶点头,他脸色柔和了些:“明日找个干净的地方再上药。韶儿啊。。。打在你身,疼在我心啊。”
——“我知道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没有切身感受,从小到大,都是我在说给你听,你感受到的仇恨也是从我这里传出去隔了十几年时间长河的仇恨,你又天生聪敏,不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到如今你有了怀疑想逃避,我也能理解为何会如此。但是韶儿,我理解,但我绝不允许你继续放任你自己这样下去。你问我,到底谁才是我们的仇人,我以为到了如今,你早已明白,当年的事情一发生,你的命运就被迫被他们写好了。我问你,你出生的地方是一片火海,你长大的地方是北国昆吾,你要坚守的纲常是什么?你哪里来的君臣纲常?你有的,只是血仇血报!”
——“父亲。。。我并非对大琰皇室有何敬畏之情,说纲常也并非指我要对他们守纲常。总之,我那些话幼稚无理,父亲不要太生气,我知道错了。”
——“我自然懂你的意思,你是指这整个天下,你若决心与大琰皇室为敌,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颠覆这天下,而你如今,又不看好任何一路反王,站在苍生的立场,你并不想这场战乱再扩大化,我可有说错?”
就是如此。顾韶忍着背上的痛皱了皱眉,连着几天在马背上奔波,结痂的伤口又迅速被撕开,衣衫上濡的血沫干了后硌着伤口,异常难受。长这么大,顾仲犀没曾舍得对她动过一根指头,这次情况有多严重,她当然懂。
两人沉默了一会,顾仲犀往火堆里扔了两根树枝:“我们现在坐的地方,就是你爷爷当年讲学的讲坛。韶儿啊,你可能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北麓顾氏一脉被害对于天下读书人甚至是天下苍生的意义,可你终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身体里流着的血,是多么多么的贵重。对于当前情势,你说你不看好任何一路反王,那我可有逼你追随谁?你要相信我,我是你爷爷教导长大,我与你父亲共同成长,我不会去做违背天道的事。”
顾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要大琰皇室血债血偿,不利用当前各种反王,又怎可能达成目的?轻咳几声,沉下心来点头:“父亲,既然你说这里是爷爷曾讲学的地方,那我在此起誓,即日起,我不再去猜测你将要做的事,我只执行你的命令,你说走我不停,你说往右我就往右,直至大仇得报,此心绝不动摇。”
——“就算爹把你拖入万劫不复也不动摇?”
顾韶脑子里闪过他在坟头隐忍得全身发抖的一幕,平静的点头:“即使万劫不复,也绝不动摇。”
看着顾韶此时的目光,顾仲犀突然就红了眼,略低下头嗯了一声:“大琰皇室倒下之前,还欠北麓书院和顾氏一族一件事情,必须要完成。北麓和顾氏一族在他们手里被玷污的名声,他们要洗干净还回来。虽说当朝修前朝史,但会大量借鉴前朝史记经书,北麓书院应不应该流芳百世后来人自会做出公正评价,我们要做的,是不让后世人不被误导。”
这是要当今朝廷为顾氏一族和北麓书院平反?这不是痴人说梦?
顾仲犀看了一下月亮,知道天快亮了,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此次太子出征,胜算不大,可以说几乎没有,江宁来的货物我一直以为是援给葛重进,毕竟当初东契细作要接触的人是他,但我让人货物上做标记后,最终在刘质军营里看到了那批物资。东契为何比援葛重进更用力的援刘质,这事我还没弄清楚,但这事足以说明,东契豁出去了要让大琰彻底乱起来。此事一经坐实,秦政会因贺兰幼靖而失太子位,到时高恪胜券在握必会放松警惕,不会太用力盯着秦政,那时你可趁机让秦政彻底信任你。等秦政翻身之日,就是高恪死期之时,也是大琰为北麓和你顾氏一族正名之时。”
——“爹让我扶持秦政上位!”
顾韶真是惊得站起来。顾仲犀看她惊成这模样,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怎还是如此易躁?我让你扶秦政上位怎么了?刚说完的誓,转头就开始疑我?”
“不。。。”顾韶无力的摇着头,她总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劲,整个朝廷,万里江山,到时真是某一个人就能掌控的吗?就算皇帝,也常常身不由己,秦政上位,到时变数无穷,她真的有力量能手掌乾坤翻云覆雨?对自己,起码对如今的自己,真没这种信心。
——“爹问你,你和高怀逸,是什么情况?”
突然问到高怀逸,顾韶稍微迟疑才回:“萍水相逢。”连过去崇文馆的事也不想讲,就说萍水相逢吧,也确是萍水相逢。
——“爹看得出来,她对你颇好,大约是想替秦政办成招募你这事,你回永安后,也不要再太明显的转折,就顺水推舟,自然而然的答应她就好。有了她这层关系,你出现在秦政身旁并不突兀,但是此次战事,你不要插手,秦政必须败。”
天微微亮时,顾仲犀站起来,上前扶起了顾韶:“爹还有事,不和你回永安,你回去路上找个客栈好好休息,路上不着急赶路,到永安好好照顾自个。走之前,去给你的亲人们磕个头,去告诉他们,你叫顾韶,是北麓顾氏如今唯一的血脉,你会,替他们报仇。”
清晨云娘提着祭品来,见着他们甚是惊讶,又满是感慨:“我就知道小韶会回来的,我可算盼到了,他们也算是盼到了。各位啊,都看看吧,这好孩子是你们顾家的骨血啊,她来看你们来了。”
到这时,顾韶才知道今天是他们的死祭。原来父亲一路几乎是扯着她赶路并不是在折磨她。。。
永安入了初冬,顾韶到家时背上的伤才是真正结痂,痒,略厚的衣物又不好抓,真是一种很奇特的难受感。父亲训练的人时时在她住宅周围走动,昼夜不停,倒没遇到过因认出她来而想下暗手的人,这让她忍不住想,难不成高恪真信上次已烧死她了?心思真是无比歹毒啊,就是要让她死于火烧。
良家女子几乎不登茶馆酒肆门坎,从再回永安,她似乎就一直是男装,穿着倒也习惯了。在药店抓了点药,这才去楼外楼买酒食,坐那等小二给她包好,有人就坐在了她对面,抬眼就见一抹冷笑。她有些不明所以,高怀逸凭什么对她冷笑,她哪里惹着这人了?实在想不起,只好问:“伏秀是在对我冷笑?我怎么得罪你了?”
高怀逸瞥她一眼低头喝了口茶:“原来你哄人的话是张口就来,我却当了真。所以那些担过的心流过的泪大约在你心里就是个笑话。怎么,又有兴致回来了,不知这次几时走?哦,你想走也不会告诉我。想走便走。”
原来是这事,顾韶莫名笑了一声:“你这模样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因事醋我,伏秀,我们可都穿着男子衣服呢,随我回去再说吧。”
高怀逸哼了一声:“你说跟你走就跟你走?”
这是不愿意了,顾韶起身接过小二递来的酒食,低声认错:“我错了,我走之前应是和你说一声,只是没成想耽误这些天。我错了伏秀,饶了我吧。”
原本是指着这人犟脾气和自己闹个不欢而散,没成想这么突然就认错了,高怀逸略不自在的站起来:“那你说你去哪了?”
——“哎呀,先和我回去吧,回去再说。”
随顾韶出门前高怀逸看到了坐里头的一些客人在指着她们说笑,大琰好男风的男人倒是有,只是她没遇到过,这些人眼光也忒差了,顾韶那么丑,她要真是个男子又好男风也不会喜欢这么丑的男子啊。更何况她们都是女人。。。都是。。。女人?高怀逸听见自个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声音,但一瞬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顾韶催得紧,她只得摇头晃脑赶紧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眼睛都睁不开了
错别字请忽略哈,以后有空再修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时进初冬,太子出征有月余,从来只在纸上读兵书的他指挥大军过江宁打隋德和东川直指梓州,想打下梓州是想从心理上羞辱对手,他认为刘质一定会从牧宁州附近派大军回援梓州。但是他想归他想,他在牧宁州到梓州的必经之地潞州府留下了三分之一的人马埋伏,结果还没打下东川,就被突然出现在东川附近的葛重进部逼进玉壁城。玉壁城算得孤城一座,两面环山一面临水,那江水滔滔对岸是密林繁茂的原始树林,再过一片无人之地,才算得外邦云襄国的地界。
大琰与云襄,称不上素无往来,只是这些年大琰在两国交往上限制得颇严,起码临时借兵绝无可能。
太子被围玉壁城,消息传回永安城,朝野震动,当夜太子妃就诞下麟儿,小世子不足月生产,后宫议论纷纷,都说是给他爹的消息给催出来的。
刘质不知出于何意,打下潞州后喊话葛重进以潞州换玉壁,这不划算的买卖让人摸不着头脑,葛重进猜他约是想羞辱秦政,心里想的约是你不是想羞辱我么?看看如今是谁羞辱谁?此桩买卖他并未半点划不来,自然同意。
自刘质部下围城玉壁,便做出了要围死他们的意图,不攻不打,反而是肆意在城外喊话要把玉壁围成死城,城内一乱,有人私下叛逃,有人拼死一战,可这些人都没能出玉壁。
东契这个国家,在书里读了那么多次,没见过真容,登昌河高山,隔着一片荒河险滩往郁琼关看去,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昌河多战事,城里多说书人,一段一段说着忠烈护城的往事,也说着两城百姓这些年来的生活,其间更有两城才子佳人阴差阳错的风花雪月。
这里的夜真黑啊,除开城西角一处亮光烁烁,其余都关门闭户得早,国之边境,多细作,入夜巡城官兵踩着整齐的步子在城内巡视,那声音听着都透显着威严。白日里说书人说了件事,说昌河城里有门军户子弟,姓何名标,打小惹是生非放荡不羁,直到那年东契打过来,他父亲何知州随大军战死在郁琼关,他随部守城门。那一战异常惨烈,等有分部敌军摸到城下,城内守将竟有被吓破胆者要开门投降,那人被何标一刀砍了脑袋。
随即,他站上城头,号令守城将士,必要死守昌河城!里面住的,是他们的邻里亲故,若非他们战死,城门绝不可破!这一誓言一守就是一个多月,郁琼关将士根本无力回援城内,经过几次攻城战,敌军已弄清昌河易守难攻,如今的意图很明显,等大军彻底攻破郁琼关汇合,再一举攻破城池,如今他们只需围城,耗死守军即可,总有粮草耗尽的一天。
时值秋收,那新鲜未收割的稻谷在城郊任铁蹄践踏,城内粮草早先已被大军带走一大半,又一月过去,城内已有妇孺饿得不能行走,她们存下口粮给守将,只盼他们能守到援军到来。那一夜,何标将仅有的碎米加树皮让人煮了分给所有守城将士,说,吃饱了,跟着他杀出去,能多杀一个就多杀一个,往南方给百姓破一个生门,让他们逃生去。粮草已尽,再死守下去,只怕敌军攻城之时他们再无力应战,只能存着这最后一口力气,用命给城内百姓铺条路出来。
万芳本可早些到的,可他在路上踟蹰良久,朝廷本可早些派他前来的,可朝里的人要议事良久方显策略稳重。这些良久加起来,就让何标一部两万多人几乎全部战死,这些将士用命给城内九成百姓铺了一条生路。等他们逃出去不过五天,万芳就来了。
何标死时才十七岁,媒人给他说好了青梅竹马的吴家小姐,尚未过门就起了战事。未娶妻无子嗣,他堂兄在一片尸骸血海中翻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出那个血肉模糊几乎认不出来的弟弟,临死还把敌人压在身下用短剑插入了敌人的脖子。
临了,临了啊,何家两父子也只存于说书人的口中。顾韶本是不信,那时吕玠吕将军是万军之首,他不会如此埋没忠良,可她见了何标的未婚妻后信了,何其天真,几十万军的统领,又是战乱之时的事,若不是下级一级级往上报,他又从何得知。而跟着何标守城的将士们,几乎都战死,后来的事,是万芳帐中谋士替昌河城已亡的主薄上书此次战事祥情,对于何标,只说他擅杀武官,其余未再有提及半字。
这些都是坐在花苑坊听玉香所说。顾韶生来有傲气,对于烟花柳巷女子虽说没有鄙夷之情,但也绝无闲情与之攀聊,只是今日破例,在这里坐了竟有两个多时辰不自知。一壶清酿饮尽,顾韶叹了一声:“你又是为何落得这般地步?”
——“为他我不愿屈从于族里长辈嫁他人,最终被赶出家门,我也不愿离开昌河,这是他用命守住的地方,我要留在这里陪他。他站在城墙上振臂高呼要死守昌河的模样如今还存活在我脑袋里,无论旁人与后世如今说他,他都是我的英雄,永远都是,就算全昌河都忘了他的恩情,我记得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