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阿葵,你看他都快追上我们了。”斜对角那个油头大叔插上一嘴,章葵忙拉开车窗,往后一看,果真,远远地许皓冲她摆手,隐隐能看见他在大喊着什么,似乎让章葵等等他。
章葵不动声色的合上窗,见车上人更是饶有兴味的目光,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阿葵别害羞啊,你长得这么俊俏,是想找个如意郎君了吧。”油头大叔的话油腻得很,章葵想装作没听见,要是章超在就好了,不会让他们这样笑话她。
“阿葵你要不要让司机停下车啊,不然许老哥的儿子累得都给我们送不了信。”
旁边大妈又接过话,脚往章葵那边踢了踢,存心不想让章葵下台。
“阿葵,你不要跟许老哥的儿子,跟了我吧,我会对你很好的嘿嘿。”
油头大叔旁边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笑眯眯地看着章葵说,两手不正经地磨蹭着。
车里混杂着的烟味,体味越来越浓,难以入耳的话越来越多。
相同场景,相同话语,章葵倍受骚扰的许多个放学后,她现在一闭眼,就仍然历历在目。那个小瘪三说的“跟了我吧”几乎和那个男人的话如出一辙,肮脏,恶心,腐烂。很快,脑海中,浮现许多块砖头,刚开始是章超扔向小瘪三,后来是越来越多的小瘪三涌了出来,好几块砖头直直砸向章超,还有章超冲她喊“快走,快走。”她也想走,可脚下有章超的血,黏住她了。
章葵握紧了手,大妈喋喋不休的嘴脸在她旁边,她继而抓紧了自己的麻花辫,但是没有用,一切都没有用,他们说的任何话她都听得见,都听了进去。
章超不在了,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争对她,数落她,捉弄她,甚至想猥亵她。
章超,章超,你出去了,一定不要再回来。这里不好,不好。
左右为难地快要窒息时,她听见车窗从外面被敲响,以为自己听错了,没过一会,又响了。
她惊恐地拉开,许皓正蹬着自行车看着她,时不时转向前把控方向。
“阿葵。”
许皓温柔的叫唤她,即使他气喘吁吁,即使她神色慌张。
“哟,许老哥的儿子这么快就追了上来啊。”大妈的脸也挤向这窄窄的车窗间隔。
章葵气的把车窗再次合上,不言语,缩在一角。
“阿葵不心疼啊?”油头大叔这话后,是众人的大笑。
在这样一座小镇,手机和电视还不普及的年代,人们能够津津乐道或者小声嘀咕的事早就被嚼得烂渣渣,能碰上章葵和许皓这样小年轻你追我跑的画面更是不放过,尽管会过分的让人咋舌。
章超说得对,章葵就会给人欺负,无论到哪里。她细白的皮肤,水灵的大眼睛,秀气的鼻和嘴,风吹起她的刘海,如远山的眉,美是美,却是容易让人想要摧残,但也有人想要保护。
“滴!滴!滴!”
司机狂按下喇叭,一阵紧急刹车。
车上的人来不及作出反应,东倒西歪。谩骂声四处起来,唾沫横飞,恶心颓败。
“许皓!”章葵推开大妈,立马下车,见司机冲着许皓骂骂咧咧,她站在后面,散失了一切力气。
许皓好像没感受到司机的愤怒,他望着章葵,一动不动。
刚刚很危险,一向稳重的他今天接连疯狂,像超过中巴再拦下它的事也做的出来,章葵的心都要揪在一起了。
“阿葵。”
章葵快要哭了,她不敢想,要是司机那下大意了,许皓会不会就要倒在地上,然后鲜血留了一滩,双目睁大望着她,疾力喊车她的名字,就像章超那时候那样。
“哎哟,我说出什么事了呢。”
“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这都给我碰上。”
“两年轻谈恋爱不私底下谈非折腾我们这些人。”
车里人没有下车,倒是拉开车窗探出脑袋,七嘴八舌,胡言乱语着。
章葵习惯了去忽视他们,这是最无力,也是她唯一能都做到的。
要是章超在,他会凶巴巴地吼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是吗?”
章超虽然语言上粗略恶俗,可心眼实打实地不坏,单纯地很。
章葵掉下泪来,她面前的景象模糊一片,她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想进城拍张照给章超寄去,可变成这样又能怪谁?
“阿葵,不要哭。”
许皓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擦着她的眼泪,很是心疼。
“司机还开不开车了?”
“就是就是,人家两年轻亲热,我们看啥哟。”
“谈恋爱可真会选地方。”
“章葵这不要脸的贱货,勾引男人一套一套的。”
许皓是个斯文人,刚才的一番追逐似乎耗光了他的勇敢,他此刻只抱着章葵,任何人任何话他都不反驳回去。
中巴车开走了,太阳升的有些高度,没那么冷了。
章葵的头越低越低,压抑的哭泣声,一下一下。
许皓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她躲。
“还去拍照吗?”
章葵摇摇头。
“去吧。”
章葵猛然摇头。
“我带你去,没有人会笑话你,阿葵今天真的很漂亮,不拍照可惜了。”
章葵在他的怀里挣扎,抬起眼来。
那双眼,透彻,红肿。像是要透过许皓去看到另一个人。仿佛章超倒在血泊之中再站起来抱着她那样。
“我阿爸教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别人说三道四是别人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我们一定要做到问心无愧,我现在是问心无愧的,阿葵,你呢?你拍个照有错吗?”
章葵不说话,眼泪糊了一脸,她接过许皓的纸,自己擦着。
她没有错,章超没有错,他们没有错。
“再不拍照就来不及了。”
章超一定想见她,她也是。
许皓蹬上自行车,回头望她,冲她笑。
章葵想着那坐大巴的钱还在兜里揣着,有种侥幸,但又想到为了这零钱过着紧巴巴的生活,她委屈,又流了泪出来。
暖融融的太阳照到这边,章葵看日头推测时间不早了。小姑娘家的扭捏又有什么用,干脆坐上许皓的后座,手自己放好。许皓没多说什么,骑得稳稳当当。
☆、第三章
章葵照完相就回来剪去两把麻花辫,她没舍得扔,拿绳子系好装进袋子,挂在屋里墙上。
齐耳短发让她看着精神明朗,却是没有长发来得动人,不过这样也好。
章葵是巴不得自己越丑越好,只要在章超眼里好看就行。
她不是方圆几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却也是令好几伙人暗地里心痒痒的姑娘。有不少人前前后后和阿妈提过章葵的婚事,阿妈嘴上和和气气,实际心里有了主意。章葵是要嫁人的,可家里一穷二白,嫁妆是拿不出几件像样的东西了,但也不能委屈了章葵,不能随便找一个男人就这样过一辈子。眼下,挑来挑去,许老哥的儿子,许皓,阿妈是很满意的。
阿妈没念过书,她不知道怎么形容章葵和许皓之间,但她总觉得他们有些像。往好处说,都是不爱与人争一时痛快,但坦白讲也是懦弱的一种。不过,章葵和章超之间,阿妈更是看不透彻,但有一点,阿妈清楚地知道,章葵和章超很不像。章葵有些时候爱章超爱得超出了一个姐姐的角色,章超对待她也不太像弟弟对姐姐。性格上的互补,让他们自小形影不离,阿妈犯难了,这真的称不上好事。
章超当兵已经第二年了,明年他就要回来。赶明儿,阿妈打算同许老哥商量婚事,趁早把章葵嫁出去。
“好端端的剪头发干啥?”阿妈见章葵从屋里出来,思绪被打断。
“不留了。”章葵见阿妈挑来的牛仔裤还有好多线头没剪完,便低头拿起一条认真地剪了起来。
“那也不能剪这么短啊。”阿妈的话里有埋怨,可眼神不大好,一条裤子的线头翻来覆去还剪不干净。
剪一条裤子的线头一分钱,照这个速度,今天赚不了几个钱,章葵不说话了,默默加快自己的速度。
章超走的这一年多里,章葵很少主动和阿妈说话,也不知她是怨阿妈偏心还是因为阿超的不在而高兴不起来。
章葵也很少外出,她知道自己出去一趟,就会像今天早晨那样。
她很不想那样。
上学的时候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老师说要专心念书,她就早早回家,快快的把功课做了,再帮忙阿妈做活。有时候,地里的稻子熟了,她要先回去割稻子才能写作业。
她好像就没有过青春叛逆期一样。
其实,她有过。
刚上初中那会儿,有几个不爱学习的混混头子为争一个“校霸”而经常打架斗殴,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全校通报批评了好几回,差点就要被退校。不知哪个小弟献的计,先选校花,校花和谁在一起,谁就是校霸。
其中,章葵的呼声最高。从压箱底的黑白证件照上看,那时候她出落的更加水灵清纯,也更加的不谙世事。
一句话,就是好欺负。
有时候,是不同的人挑放学后堵她,那场景,是挤挤脏脏的小弄弄里,比她高出许多的混混们,带着邪笑,流里流气。除了贴她最近的那个人,其他人都喊她“嫂子”。
她被挤到最角落,双手护住耳朵和头。一声不吭,脸蛋被混混头子摸了几把,那张臭嘴下着命令一般,“以后你是我的人了。”
章葵都知道,他们坏,但他们幼稚。
于是,她谁也没告诉,包括章超。他要放学后留下来打篮球,他不知情太多。
闹得最凶的那次,是个晚上,晚自习中途,一个小太妹叫章葵跟她出去,章超不放心,不让章葵去。
本以为这事就这样了,可没想到晚自习后,学校后门的空地里,两伙混混对峙。
他们再一次堵住了章葵。
“这是老子的女人,红毛你有什么本事和我争?”
“你说你的就是你的了?什么脸皮?”
“章葵你说话,你是谁的。”
“快说,你是老子的女人。”
这事情很简单,只要章葵说是谁的,谁就会是校霸。
她背后是章超,双手捏紧了书包带子,脸上没有表情。
看好戏的人围了好几圈。
“阿葵?”
章超疑惑,他牵起章葵的手就要带她走。
却给人扯住了书包,他挣扎,小混混不放,看样子,只要章超再硬,他们就要给他点颜色看。
“阿超,你先回去吧。”
章葵从章超手中抽回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章葵此时过于理智和淡定,路灯暗淡,却全照在她地脸上,怪美。
可章超不依她,他又抓紧了她的手。
“阿葵,我不走。”
“走啊。”章葵推他,想放下脸来,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章超太了解她的脾气了,本就不明白章葵最近为什么心情不好,看这样子,一定和这事有关。
“章超这没你事,你再不走,信不信我揍你?”
黄毛早看章超不爽,章超这小子,人长的帅,书又念得好,遭女生喜欢,也遭男生妒忌。黄毛现在多了揍章超的理由。
“来啊,怕你?”章超硬气,在这种时候是点燃怒气的火星子。本就带了家伙的两伙混混,此刻就要冲上来抓住章超一阵猛打。
“等一下!”
章葵差点没了理智,章超想挨揍,可她怎么舍得。
“是不是我跟了你们其中的一个,这事就算了结?”
“对。”黄毛和绿毛异口同声。
“阿葵,你认真的?”那时的章超还很冲动,很幼稚,很莽撞,他远不如章葵来的冷静,他握紧她的手更用力了。
章葵不看他了,她看着前方。
章超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了解章葵,章葵怎么能这样玷污她自己,去选择做混混的女人。
可章超不懂,这种时候往往没有选择。
章葵和章超势单力薄,只能服软。
路灯只有等天亮了才会熄灭,章葵不想耗下去。
“红毛,我是,”章葵话没说完就给章超捂住了嘴,她瞪大眼睛。
“章超你干什么?”红毛着急了,一听章葵这话是明摆着他有希望。
“我不干什么,你们这样欺负人就不怕我报告老师吗?”
刚刚还争执的黄毛和红毛两伙人,此刻全笑了,讽刺至极。
“章超你是不是男人?争女人的事你要打小报告?哈哈,笑死了。”
章超还是小孩子,初一啊,懂什么?
可黄毛和红毛笑过后,立马怒了,觉得章超碍手碍脚,要打他。
这下章葵拦也拦不住了,两伙混混冲上去,她连章超的影子都看不到,顿时只看见黑压压的围观同学四散逃去,哄闹声太大,她连章超被打的声音都听不到。
“别打了,别打了!”章葵刚上去要制止一个混混,被大力推开。
她看见那个混混手上的木棍,看见混混两旁的混混手上都拿着木棍,离得近一点,她清楚的听见棍子狠狠砸在章超身上的声音,像极了敲在冰上,喀嚓声的脆响。
章葵怕极了,眼泪流不止,她抖索地爬起来,想要挤进去,想要保护章超。
“你小子刚刚挺能耐地啊?”
“现在求我还来得及,章超你求我啊!”
这话一落,密密麻麻按住章超猛打的混混松了手,章葵立马钻进去,她看见章超的校服上都是鞋印,他鼻青脸肿,不成样了。
章葵哭都来不及,章超吐出嘴里被打落的两颗牙齿,还带着血,让章葵心痛的要死。
“求我啊,章超,你倒是求我啊!”黄毛一脚踹向章超,章超的四肢被混混们狠狠压住,那一脚痛在章葵心上。
“开口说话啊,不是不怕打吗?”红毛捏住章超的嘴,又一拳下去。
章超躺在地上,没了反应。
“你们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啊?”章葵撕心裂肺的大喊,上前抱着不能动的章超,泣不成声。
“是不是我求你,你们就放过阿葵?”章超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嘴里的血流不止,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阿超你别求,别求他们。”章葵把章超抱得紧紧,都怪她做姐姐的没有把章超保护好,让他被打成这样。
“求?求我,我也不会放过章葵。”黄毛不满,他是真的想要做校霸,但也是挺喜欢章葵这脸蛋的。
那个季节本不寒冷,可章葵觉得浑身上下的凉意越来越浓,她身上没受伤,可她抱着的章超被打的身上没一块是好的。
“除非你跪下来,给我和黄毛磕三个头,不然我不放过章葵。”红毛发话了,他要章超跪下来,要把章超的脸面一点点撕碎,要榨干章超的尊严和血性。
校花谁的可以,但校霸一定要选出来。
章葵本就无关紧要啊,放不放过都是一句话的事啊。
章超不说话了,他在章葵的怀抱中挣扎地要起来。
“阿超,你不要这样啊!”章葵哽咽,死死抱着。
章超被打的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一直咳嗽。
“阿超,阿葵不要你这样的,阿超。”
章葵心碎了,此刻要成渣一般。这般小混混没人性,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羞辱一个男孩,皮肉伤是小,可童年阴影是伴随一辈子的啊。章葵早就明白事理,她不想章超以后不再是章超,想要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在阳光下打篮球,挥洒着青春的汗水;在教室里写作业,认真学习,一直到毕业;想要他身心健康的成长,长成一个大男人那样,娶妻生子,一辈子简单,快乐,幸福。
那样多好。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残忍?剥夺别人的幸福凭什么?
书包里割稻子的镰刀,今天还没来得及放下。她放开不会动弹的章超,悄悄拉开拉链。
一步步爬起来,走到黄毛身边,她心慌乱得很,手一直在抖。
好冷啊,章超还躺在那里,静静的。
路灯真的好暗,她快要看不清了。
是泪还是章超的血啊?
她就要拔出镰刀挥向黄毛的那刻,她听见物体重重砸向地面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
回头。
是章超啊。
他跪的笔直,额头肿大,泛青,双眼坚定地看着她。
黄毛没注意到章葵,他看见章超跟孙子一样地,乐的笑了。
讥讽,嘲弄,屈辱,将章葵淹没。
而章超像个没事人一样,章葵怀疑章超是不是也笑了。
他的尊严,今天,因为她,没了啊。
为什么不让她杀了黄毛?为什么黄毛可以笑着拍了拍章超的头,再不紧不慢地离开。
混混们都走光了,夜深了。
狗吠在远处乡野,风呼在伤口上,阿妈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