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见客也会给别人留下话头。”
还有一句话,饶是严裕安,也实在是不敢说。孩子刚去,陆质就上赶着叫陆宣来景福殿,显得多在意一个庶子一样,会被别人说立不起来。
比这更难听的话也有,严裕安不仅不敢说,他连想都不敢想。
陆质何尝不知道。但他想起当日情形,陆宣刚得了儿子,喜得什么似得的样子,心头就发闷,但也没怪严裕安多嘴,只道:“我们走的近合宫皆知,没道理这会儿装着疏远,太过了也没意思。他只大我两个月,如今头一个孩子没了,兄弟两个喝杯酒,且叫他们嚼舌头去吧。”
严裕安应了,转身要出去,才看见小几后面,紫容趴在陆质腿上睡得正熟。
他从进来便极低地弓着身,并没注意到紫容,这会儿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动作一丝不错地继续往外走。
陆质却又把他叫住了。怕吵醒在睡觉的人,所以声音还是压得很低:“我看只有丫头们服侍他不大活泼。你去寻两个小太监来跟着,别太闷的,但也要懂规矩,天气好了能引他动一动。”
严裕安答是,这才出了书房。晚上下了钥之后,两个小太监浑身哆嗦着来领罚,问了才说是白天冲撞了陆质。
他们这错犯得不大不小,落在严厉些的大太监手里,几十个板子下去要了小命的也是有的。
严裕安想起白天陆质叫他寻两个小太监跟着紫容的事,好像有点明白了,嘴里说你们两个倒有福气,然后就叫他们回去等着分派。
严裕安慢慢思索着,看着这两个奴才的性子是入了陆质的眼的,就是他说的“别太闷,但也要懂规矩”。但细瞧之下,还是不敢就这么送过去,还是先看看陆质的意思再说。
五天前的晚饭时分,陆质突然抱了个男孩儿进了摆饭的留春汀,连声叫人去喊大夫。
那孩子身上盖着陆质的衣服,严裕安看不真切。但他在宫里这么多年,是伺候过先皇后的老人,这种事见多了。
他只以为是哪个有点模样的奴才现到了陆质跟前,并没多在意。反还因为陆质终于不再冷着性子,终于幸了一个人而松了口气。填房慢慢的有了,再进来两个大丫头,也许陆质就不会对大婚那么抗拒了。
只是叫大夫开方子熬药忙了一通,开始着手查紫容是哪个屋里的人了,严裕安才觉出不对。景福殿就没有这么个人。
不是太监,看着也不像是侍卫。严裕安头一次犯了难,竟查不出这人的一丝来路,只好硬着头皮去问陆质。
当时紫容刚在昏睡中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刚睡稳,陆质在床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出。见他过来就打手势,两个人去了堂屋才让严裕安说话,闻言却只道:“不用理会,本宫捡的。以后……先当主子伺候着。”
陆质说先当主子伺候着,是认定紫容不会在他这里久留。等病好了,定还是要走的。
严裕安心里嘴里俱发苦,但主子这么说了,他怎么敢再问一句上哪儿捡的?
但陆质这样说,终归是无害的就行了。
陆质说的倒也算是实话,不是捡的是哪来的?三月天里花妖作祟,好好的树里不待,要出来惑乱人心。
这样想着,陆质低头看自己枕在自己腿上的人。
让他在床上躺着,非说已经大好了,出来没一会儿就困倦的不行,还强撑着不说。是他看出来了,提前放下笔说要歇晌,果然上来不过一刻钟,这人就摇摇摆摆的睡着了。
好在他现在睡着了也不闹人,嘴微微嘟着,一张脸睡得粉粉嫩嫩的,尤其招人喜欢。
前几日他可不是这样。
清醒的时候还好,宝珠端着药喂他,还知道自己拿过去喝。但那样的时候少,多的是喝完药就吐,吐完了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在梦里嘤嘤嘤地哭,呢喃着叫陆质、陆质。
满屋下人听的心惊,就是先皇后,也只在陆质还小的时候叫过质儿。
偏陆质脸色如常,他叫一声,陆质就答应一声,让他握住自己的手,轻轻地安慰他不会走。可他还是哭,发了一身又一身的汗,烧总不见退。
大夫吓得说不出话来,开始暗示陆质,小公子怕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许可以请人来赶一赶。
只有陆质知道,这个小东西的不同寻常。
暖阁外挂着淡绿垂花帐,窗户开着一线,风吹进来微微撩起软帐,香炉里燃的玉兰香片的香气也丝缕入鼻。陆质微微低头,却能闻到另外一股有别于此的玉兰香气。
比香片的味道淡些,但是更柔和,掺着熨贴的暖意。
小花妖在病中时不知收敛,散了满屋的玉兰香。好在当下正是玉兰花期,满屋下人也忙乱,陆质发话,从此景福殿上下就换了香片,只燃玉兰一种味道。
陆质垂眼细看睡得正香的人,心道,真是好看。说是个妖精,却不知道防人,生了病就敢直接从树里出来,说要看大夫。也只有这张果真如花似玉的脸,还有些说服力。
想到当时景象,陆质又忍不住发笑。
紫容凶巴巴地说了句“我是妖”就没了下文,等了一会儿,看他无动于衷,才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不怕吗?”
他浑身散发着软绵绵的气息,陆质不止不怕,看着他红彤彤的脸,还稍微意动起来,又有些想笑,道:“怕什么?这是本宫的书房,为什么要怕?”
紫容被他噎了一下,也不再强打气势去吓唬人,一张脸垮下来,神色可怜。
陆质和他挨得很近,春寒料峭的日子里,陆质实在看不下去他光着身子瑟瑟发抖,只好先拿宽大的衣袖把他裹了。
“这儿冷,我先带你进去好不好?”
少年颤了一下,点点头,陆质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少年浑身没有骨头似得,就那么软在他怀里,额头抵着陆质的肩膀,整个人蜷着,不像花妖,倒像只奶猫。
“我叫紫容……”
他声音细细的,引得陆质由不得不心软。
“嗯。”
“我、我生病了。”说着,紫容努力直起一些身体,把额头贴在陆质颈侧,“你看,我真的生病了。”
他额上的确一片滚烫,是在发高热。陆质皱起眉头,又听他说:“你带我回去看一下大夫行吗?我想吃药……”
话音未落,少年就熬不住了一样,直起的身子又软下去,怕陆质不相信一样,反复地说:“我真的生病了,真的生病了……没有骗你……”
陆质把他往上颠了颠,更紧地抱着人,说:“我知道了,给你看大夫。”
他转了方向,一路往书房外走,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着,无意中回头一看,才发现紫玉兰的花瓣细细碎碎的描画出一条来路。
再看脚下,一片片不似树上的那么大,小小的,软软的。这个时候,陆质才有了这样的认识,原来,怀里抱着的,当真是个小花妖。
第3章 依恋
紫容枕在陆质腿上,面朝他腹部睡得安稳,暖阁里炭火烧的旺,陆质悄悄地指宫女去拿了条薄毯来给他盖上。
许是因为身上躺着一个呼呼大睡的人,陆质也懒怠动,只在手里拿一本游记闲散地看,顺便等陆宣从讳信院下学过来。
讳信院是一年比一年热闹,当今共有十二位皇子,最大的二十三,最小的才两岁,也听说明年便打算开蒙。
如今出宫建府的,只有大皇子陆麟和三皇子陆宣。二皇子是熙佳贵妃所出,四岁上就封了太子,位居东宫。
陆质是老四,和大皇子一母同胞,是先皇后所出。
先皇后在皇帝的后宫待了六年,做了五年皇后。
当时宫里接连夭折四个皇子,生在二皇子和三皇子中间的,没活成一个。
太后问责,皇帝大怒,以失职之罪废了皇后,贬为文妃——文家的女子,便称文妃。连封号尚且没有一个,皇帝是一丝面子都没留。
当时三皇子的生母,作为帝王对文家宠爱,而被特昭进宫的文旋,先皇后的亲妹妹,也因此受了牵连。登上嫔位没几日,便被削为贵人。
先皇后在妃位上生下陆质之后,强撑了不到一年时间,终是坚持不住,撒手去了。出殡前皇帝赐了她孝敬皇后的谥号,可到底是追封,不够尊贵。
先皇后的母族文家也就此颓败,剩下宫里一个文贵人自身难保,连自己的儿子尚且见不到,遑论关照陆质和陆麟。
皇宫里的太监宫女,最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本事。饶大皇子和四皇子是先皇后所出的嫡子,皇帝对他们冷了,就没什么人会对他们热乎。
好在宫里并不只有皇帝和熙佳贵妃两个主子。
太后是不看人的,她只在乎皇家血脉是否平安。前两年出了那样的事,连着夭折了四个皇子,有她在,陆质和陆麟就算过得再不好,命是保得住的。
两个人同文贵人的三皇子互相扶持,跌跌撞撞,才慢慢地在深宫里长大了。
对皇子来说,过了吹一阵风都能要了命的敏感时期,剩下的都会简单很多。
前朝大臣对小皇子不多在意,生了死了,总有那么多妃嫔源源不断的孕育着。但皇子一旦长大,就不再属于皇帝一个人,而是属于朝廷,属于这江山社稷。
他们以后要辅佐东宫,拿出嫡系的威严来。宗室的眼睛也牢牢盯着,不会允许谁再折磨成了年的皇子。
陆质却总觉得松不了那口气。先皇后一去,宫里的氛围是彻底冷落了嫡系皇子。他和大皇子陆麟是先皇后所出,自然首当其冲。
再就是文家二妹文贵人膝下的三皇子陆宣,连出宫、建府、大婚一应事宜,都样样是宗室出面,皇帝没往里伸一下手。
虽说这样才合祖宗礼法,却终究少了些父子情分。
陆质对他的母妃没什么印象,从记事起,就是宫女嬷嬷们陪着他。稍大一些,小脑袋里终日思索的,是父皇为何总是对他那样冷淡。
陆麟也从不主动对他说这些事,日子久了,陆质自己慢慢地明白了。身体里流着文家的一半血,大概就是他们兄弟三个的原罪。
而当年文皇后之死,无论其里究竟是什么原因,导火索就是那四个无辜夭折的皇子。
所以陆质平生最厌恶有人在权势倾轧中拿孩子下手,要不是,要不是……
“殿下,三殿下到了。”
严裕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回了一句话,陆质才陡然回神。
严裕安立刻跪下,道:“惊扰了殿下,奴才该死!”
“无事。”
陆质叫他起来,严裕安还是战战兢兢,低垂着脑袋。
出神太久,那么久远的事情,想起来太费心神。又缓了片刻,陆质才道:“是刚出年关的缘故?近几日讳信院都宽松的很,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未到申时。”
陆质点点头:“带三哥到书房伺候着,我即刻便来。”
严裕安领了话退出去,陆质看紫容依然睡得很沉,连眼皮也不颤,哼都没哼哼一声,心里发笑。小花妖倦成这样,还满心想着要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紫容的头扶起来,另一只手托着紫容的腰,把自己的腿挪出来,轻轻将他在榻上换了个方向,又拿了个枕头给他垫着。
暖阁的小榻下立着一面屏风,陆质把紫容抱到小榻最里面,又拿了一条黛青暗花纹的驼绒毯给他盖在身上才算完。
没想盖了毯子,陆质刚一离了他,被移到枕上的紫容就在毯子里挣了挣,哼哼唧唧的要醒不醒的样子。
陆质没办法,只好赶紧又靠过去,侧身躺在他旁边,轻轻拍着背哄,紫容才渐渐地又睡稳了。
来回几次,终于他下了榻紫容也没反应了,陆质才让守在暖阁里的宫女给他换了衣服。
等他出去,严裕安正在伺候陆宣喝茶。陆质走过去先告罪:“让皇兄久等,是陆质失礼了。”
“和我就别那么多礼数,也是今日讳信院下学早。不过这个时辰……是我来的不巧?”
陆宣脸色如常,还半真不假的开了陆质一个玩笑。
“没有的事。”陆质摆摆手,走到陆宣旁边坐下,也捧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陆质来了,严裕安就赶紧宣宫女把备好的小菜酒水一应摆上来,然后全部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兄弟两个,面对面坐在一张最多只容四人的描金紫檀花小桌上。
陆质给陆宣和自己满了一杯,陆宣与他碰了碰酒杯,先仰头喝尽了,陆质又给他满上。
陆宣两根手指头捏着酒杯,指尖发白,很用力的样子。
桌上气氛凝滞起来,陆质清了清嗓子想开口,陆宣突然轻笑两声,道:“你是房里有人了?从前就没见你让绊住脚过。我说,严裕安这个老奴的嘴也忒紧了些,问他陆质大贵人忙什么呢,只说是在暖阁里,立时便来。再问就只知告罪。”
陆质也笑,“奴才知道些什么,你别置他的气。”
陆宣不答话,仍用两眼笑看着他。
陆质鲜见的有些窘迫,饮尽了自己杯中酒,又夹了一筷子凉拌海蜇丝,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跟你说不清楚。这两天病了,时刻要人陪着。”
陆质语焉不详,兄弟房里的事,陆宣也不便细问,只说:“你也不小了,这些事情,虽说有嬷嬷们料理,可我知道你主意大,别人劝不动。但就算不想太早娶正妃,身边伺候的也不可短了,再怎么说,嫡系这一支,全指着你呢。”
陆质略笑了笑,道:“我知道。”
酒过半巡,两个人酒喝了不少,东扯西扯的话也说了很多,但都没往孩子的身上提,陆宣的脸色却确实比来的时候松快了些。
陆质晃了晃酒壶,笑道:“行了,别喝了,吃点儿菜垫垫。”
陆宣也笑,看着马上要到宫里下钥的时辰,便道:“我也该回了,家里不知道我还来你这儿,一会儿该着急了。”
“严裕安早打发人去说了。”陆质道:“回去也要这个样子才对,你都立不住,让屋里那位怎么办?”
陆宣怔了怔,扬起的嘴角带着苦意,沉默良久,有些伤感地道:“是我没福气,留不住那孩子……”
陆质还要再劝,从里间传出了絮絮的说话声。
“什么事?”
“殿下,小公子醒了……”
宫女话音未落,书房外间靠里开的小门就被推开了。紫容的脸有些红,眼圈儿也红着,眼睛雾蒙蒙的睁不开,显然是刚醒就出来找陆质了。
他见了陆质,马上就想走过去,眼神却又在陆宣的身上飞快扫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动了。只拿两只手无意识地揉搓衣角,怯生生地盯着陆质瞧。
陆宣饶有兴趣地看着,陆质笑了一下,走到紫容身边,轻声问他:“醒了?要什么?想不想喝水?”
紫容还是抿着嘴不说话,陆质细看,才见他眼里含着水光。心想明明看着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么就像个小孩儿,睡醒了找不到大人也要哭鼻子。
心里这样想,他的脸色却不由得更温和。
陆质移了一下身体,挡住身后的陆宣,也离得紫容更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道:“那就先进去,嗯?”
有外人在,紫容就憋着不哭,也不敢往陆质怀里钻。他心里委屈,只伸手揉了揉眼睛,倾身把头抵在陆质胸膛上,想着自己要乖,就点了点头。
陆质轻笑一声,扶着他的腰后退一步让他站好,跟陆宣说声失陪,然后撩开帘子带紫容进去。
紫容被原样带回暖阁的小榻上坐下,陆质道:“睡了一下午,该饿了吧?”然后吩咐宫女:“去传晚饭,挑几样清淡的摆到这儿来。”
又对紫容说:“晚饭一会儿就好,你在这等着,我让人叫宝珠来陪你。”
紫容捏着他的衣角,也不抬头,就那么坐着。
陆质轻叹了口气,摸摸他发顶,道:“乖。”
他才把攥在手心里的衣角放开了,自问自答:“你是不是也一会儿就回来?是的吧。”
“是,一会儿就回来。”
还真的就是一会儿。陆宣原本就打算要告辞,陆质出去以后,两个人只说了几句话,陆宣便忍不住笑道:“好了,心不在焉的。你进去吧,我也要走了。”
说罢,便真的起身往屋外走,摆着手不要陆质送。陆质也笑,吩咐守在外面的严裕安:“送送三殿下。”
很快,屋外陆宣便领着他带的人,连同严裕安和几个小太监窸窸窣窣地走远了。
陆质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