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轩都觉得她仁至义尽了。他像墨银殇一样保护着墨家,这个几经风雨的大家族仍旧经营着自己的商铺,诸事照常,未受到任何波及。其实连墨家的宅子也没有人敢动,仍维持原状。
宋璟轩保存着墨银殇的每一封来信,上面这家伙有时候用颜体,有时候用隶书,有时候用柳体,甚至有一封用的吐蕃语。可以预见她的生活像这些丝绢一样,日月依旧但多姿多彩。
宋璟轩从不提起她,只是偶尔仍不经意看见她,或懒懒地靠在床头看书,或在书案前埋头临字。他知道这是个白眼狼,一旦放出去就从来不想家,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起这样的她,今天吃雉鸡明天煮天鹤,上午在发间别几根孔雀翎,下午在衣上缀雉鸡五彩的尾羽。他终于理解了那些昏君,为什么能够抛舍万里河山,剖心挖肺,只为博一人欢心。
宋璟轩一直不提起纳妃立后的事,而朝中诸臣却渐渐等不得了,每日里催促的折子堆积成山,不少家中适龄女儿的臣子更是四处蹦跶。何太后日日在宫中设宴,专门宴请各大家族女眷。后宫日日笙歌,美人如云,但当第三百六十二幅画像被束之高阁后,便是她也再按捺不住:“以前你总说浩国国不富、民不丰你就不纳妃。如今政治清明,国家百姓虽不富裕却也算是蒸蒸日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纳妃?”“连母后也不能知朕心思吗?”宋璟轩蘸墨临帖,他每夜都很晚才睡,日日早朝,当日的奏折从不过。众人都说他勤政,殊不知他只是无处可去。只有很累很累了,才能倒头便睡,合眼天明。此时他轻声叹气,“朕不想纳妃了,过个几年,从诸郡王中挑一位德才兼备之人,传位于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坚持住!马上来糖!
☆、一品宰辅
墨大当家归来,墨家再次欣欣向荣,倚仗墨家的国库也充实起来。墨银殇不愿意为后,宋璟轩念在她“奸商”才能便将户部交给她。
宋璟轩拜她为相的事,果然惹得朝堂大哗,面对朝臣的阻力,宋璟轩像个专断独行的暴君,他力排众议,将自己的皇后推到了当朝宰辅的位置。
既是协约,自然要约法三章,宋璟轩语重心长:“你有半年时间,半年时间内,你是我浩国的一品宰辅,户部的事,全权交于你处理。半年之后如果行,你就是朕的肱股重臣,如果不行,你回后宫,是集朕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
墨银殇没什么意见,宋璟轩还有事情叮嘱:“既然你领了这份官职,朝堂之上便要恪守君臣之道。朕虽不轻视民间习气,但满朝文武面前,皇家威仪总须顾及,你若犯错,朕不但会责,还必须重责,以释用人唯亲之嫌。”
墨银殇目不转睛地看他,盯到他狐疑不定方道:“好吧,那我以后要勤奋工作,晚间皇上便不必来寻我了。”
宋璟轩悖然大怒:“喂!”
墨银殇揽他在怀里,笑倒。
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墨银殇上任却悄无声息。百官们如临大敌般盯了她半个月,见她无所作为,终于暗暗放了心——不过就是个商贾,又是个女流之辈,就算官场那套她都懂,能做什么呢?
墨银殇每日在户部也只是翻阅往年各个部门的银两支取情况。其实仔细看来也都是些常规开支,比如工部的河工水利工程,吏部的官员养老、抚恤,兵部的粮草军饷,礼部的祭祀,等等。这些说正常也正常,说不正常嘛,也藏着些猫腻。比如工部的河工,全是按上等材料领的款子,结果仍是年年修年年溃。吏部呢,复活已故去的官员吃空饷,兵部就更不用说了,假报伤亡数——大家都猫在皇城,战场上杀敌多少、伤亡多少,谁知道啊。
但朝中人脉极其复杂,大多时候都是拉帮结派,一件看似很简单的事,在背后却牵连着一群人。墨银殇知道轻重。
宋璟轩在朝堂上当众给墨银殇下达了任务:“你既任我浩国财政要员,便该做出些政绩。朕给爱卿半年时间,常规事务照办,但须较以往节省白银两百万两。”
那时候整个浩国岁入不过一千六百多万两白银,半年开支约四百到六百多万两白银。他要求半年节省两百万,倒也是考虑到墨银殇身家雄厚,她贴得起。墨银殇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执掌墨家近十年,宋璟轩的钱花在哪些地方,她比他清楚。
朝中诸臣多有不服者,女子为将者有之,但女子为相者……吏部尚书袁东城便进言:“王上,臣以为凭墨相的手段,两百万实在是太儿科了。”
朝臣有心看墨银殇笑话,多有附和,墨银殇笑眯眯地观望,宋璟轩虽有不耐,仍是沉声问:“不知道袁尚书认为多少合适呢?”袁东城未答,那秦师已然开口:“臣以为,三百万方能显墨相神威。”
宋璟轩看向墨银殇,墨银殇无所谓:“不瞒陛下,其实两三百万确实不值一提。”她两只眼睛转了一圈,将朝堂上诸人都打量了一遍,“我记得墨家有本账薄,改天倒是可以……”
她话未落,朝堂上已经是哄乱一遍,诸人将袁东城一顿痛斥,袁东城很严肃:“陛下,近些年浩国百业待兴,处处都须用钱,户部也是处境艰难。臣觉得一应开销不能单从户部节省,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方好。”墨银殇弹弹指甲,语声软糯:“袁尚书不要勉强啊。”
袁东城一脸浩然正气:“臣一点都不勉强,请王上从长计议。”宋璟轩坐在龙座上,十分无奈——有没有人能告诉他,这群人到底贪了墨家多少银子……墨银殇是个闲不住的家伙,户部的事务熟悉之后她便经常在外闲逛。户部尚书赵毓知道她后台硬,也不敢管她缺不缺勤,她便更乐得自在了。此事正值工部申请拨款六十八万两修葺皇家祖庙,她没事就过去转转,几次下来便被工地的头儿发觉。他是个警觉的人,见墨银殇经常同出入的工匠搭讪,也就留了几分心思。
墨银殇在工地周围转了半个月,每日里吃茶喝酒,瞧得人浑身不自在。这一日,她更是带着尚书赵毓、侍郎陈光天、巡官刘祈民、张继祖一并过来喝茶,见工人收工,便同一个砖瓦匠搭话。正闲聊间,外面突然冲进来一群人,将三人围在中央。不由分说,乒乒乓乓轰隆哗啦就是一通乱打。
墨银殇是没事,她的尚书、侍朗和巡官就有点惨。赵毓哪晓得竟有这种暴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他立时就捂着流血的头大喝:“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哟!还朝廷命官!”暴徒中终于走出一人来,此人身形矮胖,满面油光,摇着描金折扇,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管你爷的闲事?”他有恃无恐,赵毓和两个巡官皆一头雾水地看向墨银殇:“我们管了什么闲事?”墨银殇摊手摇头:“我们不是来喝茶的吗?”“少他娘的给爷装糊涂!”来人估计瞅着赵毓穿得最气派,像是主事的,立时就狠踹了他一脚,赵毓哇哇乱叫,那家伙冷笑,“你们在这里晃了几天了吧?都查到了些什么?”
赵毓还没开口,墨银殇迅速道:“我们什么也没查到啊大人,我们只知道修葺祖庙的砖只有外面是青砖,里面都是些砖橛子,金丝楠木的陈设其实就是用的金丝柚木,瓷瓦虽然是报的鸡血红瓦,但用的其实是黑无光,我们真的就知道这么多了大人!”
她一通话说完,赵毓和一个侍郎两个巡官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好好地和她出来喝什么茶啊——墨相,你真的不是想让我们被人灭口么?
果然那矮胖的家伙朝着赵毓又是飞起一脚:“看来你们是留不得了。”他蹲下…身…去,冲哀嚎中的赵毓杀气腾腾地道,“敢到这里来捣乱,知道这活是谁接的吗?老子说出来吓死你!”几个人又气又怒,他们都是户部大员,走到哪里人不给几分面子,哪何曾受过这等鸟气!倒是墨银殇颇感兴趣:“那你先说出来吓吓我们吧!”那家伙立马又平白涨了几分威风:“哼,来人,先将这几个人抓回去。”当一行五人被抓回去的时候,赵毓和侍郎陈光天就知道这事不能善了,那座府坻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郡王府。是郡王宋定阳的府坻。宋定阳是圣祖皇帝宋青云的堂兄,算起来还是宋璟轩的堂叔。
胖子将他们从后门带进去,这才开始挨个审讯:“都给爷挨个靠墙蹲好!你!”他指指巡官刘祈民,“先说,你是何人,是谁指使你来的,有什么目的?!”刘祈民非常无奈:“我和他,”他指指张继祖,“从四品户部巡官。”胖子微怔:“户部的人?”他随即又反应过来,指指陈光天,“呵,那你呢?”陈光天老实地蹲在墙角:“户部侍郎,陈光天。”胖子半点不惧,又指指赵毓:“你打算给自己……编个什么官儿啊?”
赵毓大怒:“什么叫编,你爷爷我是户部尚书赵毓!”胖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户部尚书?瞧你那怂样,哈哈,户部尚书,你是不是还想告诉你爷那婆娘就是右丞相墨银殇啊?”
赵毓看看墨银殇,又看看那笑得颠狂的胖子,终于凑近他咬牙切齿地道:“可是那个婆、娘……真他妈的就是当朝右丞相、禄柔皇后墨银殇啊!”
胖子笑得差点断了气,一身肥肉乱颤了半天,始才大声喝:“你怎么不说她是皇太后啊!娘的,都给爷乖乖地呆这,晚点送你们上路!”
宋定阳已经在房里走了两刻钟,他在窗外看见里面的人时,差点没倒地昏厥。他的管事被他狠踹了好几脚:“废物!你抓人的时候怎么也不问问清楚!什么人你都敢往府里抓啊!”
那胖子也嚣张不起来了,他皱着一张脸都快哭了:“王爷,小的也没想到随便一抓竟然就真抓着了禄柔皇后啊,不过爷,按说咱这工程,也不该户部的人管啊。”宋定阳在等工部尚书陈敏,他冷哼:“少废话,立刻去备一份厚礼,速去!”
陈敏过来的时候,就接到了这块烫手山芋。他掌管工部多年,也是个成了精的人物,他知道这事如果真被捅出来,后果有多严重:“郡王,您不了解这个人的脾气,她是有意寻衅滋事,这个梁子是结定了,且你我之事一旦被挖出来,大家都跑不了。依我看,如果没别的人知道她的下落,不如……”他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朝里想她死的人多得是,只要我们做得干净利落,您是王上的堂叔,王上也奈何您不得。”
宋定阳擦了一把汗,还是不放心:“可是王上对这个女人,大伙都是有目共睹的,一旦她出了事,王上定然会详查。谋害国母,可是要诛七族的啊!本王计划送份厚礼……”
“郡王,您的身家不会比她更富有,”陈敏如何不知此事非同小可,但自己的命总是比旁人的命重要许多,“一旦工程的事儿曝露,我们都难逃一死!”
墨银殇和赵毓几人被一关就是一下午,赵毓有些不踏实了:“墨相,按理说郡王早该来请咱们了。下官同他总算还熟识,他耽搁到现在,只怕……”墨银殇和他玩七宫格,见他心绪不宁,只提醒了一句:“认真些,你快输了!”赵毓之前其实不会玩七宫格,还是跟郝剑学的,官场上伺侯上司是门学问,投其所好更是必须的。及至下午,宋定阳仍未至,倒是下人送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上来,而一桌饭菜刚送到房里,宫里的禁卫军就包围了郡王府。
墨银殇命人将一桌酒菜全部打包,令张青派人检查,果然查出菜里含有剧毒。张青以蓄意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控制了宋定阳和陈敏。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诸大臣几乎空前联合。原来很简单,墨银殇知道太多,她手里更握着众人的大尾巴,如果冷眼看着她将郡王搬倒了,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大司徒诸葛重明和着一众大臣赶到了郡王府,语声冰冷:“墨银殇,你虽身为朝廷右丞相,但王上给你的权限,不过只是兼领户部,你不司田地、税赋,却来查工部的事,难道不是越权之举么?”
朝臣竞相附和,墨银殇冷笑:“诸葛大人,如果我是你,发话之前就应该调查清楚。首先,我并没有干涉工部的事情,您知道郡王是在哪儿莫名其妙地将我同我户部的官员抓回王府的么?当时我只是和部下在太白茶楼饮茶。”她弹弹指甲,不紧不慢地道,“王上是命我领户部事务,但王上有下旨不许墨某在太白茶楼饮茶?否则就要被郡王抓回王府,秘密毒死么?”
诸葛重明被噎得无话可说,众臣也终于明白——她不是不玩,她是要玩大的。还是刑部尚书方岩试图打圆场:“墨相,或许这只是一场误会。郡王爷也是皇亲国戚,如何会做出这般事情呢?”墨银殇寸步不让:“那么方大人的意思,就是墨某自己将自己的部下打了一顿,然后和将他们和自己一起关进了郡王府,又自己给自己做了一桌菜,然后自己给自己下的毒?”
方岩见她确实再无回旋余地,也不再说话。诸葛重明等人并不同意张青押走陈敏和宋定阳,这二人知道的也不少,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万一牵扯出来……场面十分肃杀,最后还是宋璟轩亲自赶到郡王府,将人押回了刑部。
这是个烫手山芋,宋璟轩甚至自己也清楚,朝廷诸人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墨银殇做了件他一直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只是如此一来,朝中诸人如何能够放过她?
墨银殇以这件案子牵出了祖庙修葺工程的事,宋璟轩立刻派人前往祖庙,经实地重新估算,一笔拨款六十八万两白银的工程,实际耗资不足八万两。他终于开始知道他的钱都用到了什么地方。而即使是墨银殇亲自前往调查,他们也敢毒杀,这些人的胆子又肥到了何种地步。
证据确凿之下,宋定阳无可抵赖,宋璟轩同诸臣商议了两日,原定将其财产充公,全家贬为庶民,陈敏判抄家流放。最后宋璟轩看见二人家产数额,一怒之下以朱笔勾了斩立决。工部有四十余名官员受此案牵连,其涉案金额之巨,震动帝都。
宋璟轩下令严查,郭彦向宋璟轩进言:“陛下,此事不宜再详查下去了,微臣建议陛下立刻颁立新的法典,此前官员贪污受贿之事既往不咎。”
宋璟轩仍在盛怒之中,拍案冷喝:“如何不咎?先生可看见那陈敏区区一个工部尚书,他的家产竟然……”
郭彦打断他的话,语态严肃:“陛下,您可知皇后娘娘先前为什么执意殇开浩国?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如今陈敏、宋定阳被判立斩,其余官员焉能不惊?陛下,若您这朝堂受过贿赂的官员十有贿…赂…,您如何肃清?”宋璟轩怒意不减,神色坚决:“那朕就杀光这些蛀虫!”
郭彦轻声叹气,但他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立时便想到劝服宋璟轩的办法:“王上,西汉有名臣晁错,景帝甚爱,可七国之乱时,他仍被腰斩于市。帝王更须进退有度,一旦因举措不当,激起兵变,情势就非人力可控制。而群臣不会怨您,他们只会怨恨禄柔皇后。自古明枪易躲,暗剑难防,一旦将他们逼急了,皇后娘娘性命堪忧!”宋璟轩神色微变,眸中怒火渐渐熄灭。他是极憎恨贪得无厌之辈的,眼见山河凋零,百姓潦倒,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却个个中饱私囊,他恨不能将其屠尽斩绝!但郭彦所言却直指要害,墨银殇……
郭彦见他眉头紧蹙,也缓和了语态:“王上,您真以为娘娘从定阳王身上下手只是偶然吗?定阳王是您的堂叔,您从自家人身上动手,于内可威慑群臣,于外更可博一个亲疏同罪的贤主之名。陛下若因此大肆诛杀朝臣,岂不是有驳娘娘此举初衷吗?”
宋璟轩靠在龙座上,足足思索了一柱香的时间方道:“朝喜,立刻宣长安三品以上大员入宫议事,朕要重定浩国法典。”
朝喜领命而去,宋璟轩下了龙座,徐徐行至郭彦面前,冲着郭彦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