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精灵小子。”艾弗利语气不善,伸手就要去拿弗洛里安的胸针。弗洛里安连忙一下子躲开她的手,又顺势拉住她的手,强迫她听下去:
“灭寂绝非大度的神明,艾弗利。他不算斤斤计较,不像我的神事事严明,在细节处常常因为嫌麻烦网开一面,可是他一旦计较起来,报复将是无穷无尽的。你也看到了,他为了复仇,不惜毁掉半个后生代,不惜将人类灭绝。他甚至要抹消我的神的存在。你真的不害怕吗?”
“不。我听到了一个恶心至极的阴谋。我合理地发泄了我的怒火。我认为我做得漂亮极了。这有什么问题吗?”艾弗利仰起头不服气地反问道。
“大有问题。”弗洛里安叹了口气,直白地说,“你泼了神酒。”
“啊?”
“科林没有告诉过你吗?浪费神酒后果严重,而且你是在往神酒的主人身上泼酒。”
“好像……在山茶酒吧,那家伙是提过一次来着。”艾弗利有点慌,笑得没有底气,“不就是一杯酒吗,能有什么后果……啊?”
“诅咒。这是诅咒,艾弗利。灭寂的神酒是一种变形的庇佑。你大概知道,在创世代的暗之境,庇佑在月亮池里。浸染了月亮池中的神力,就可以不被污浊腐化。神酒是一样的东西。
“神酒和池水的区别,在于池水是永久有效的。除非得到庇佑的人把它分给别人,否则强度可以持续到永远,至少几百年不成问题。但神酒面向所有魔法生物。灭寂没有那么强的神力支撑所有人,神酒的力量相对的就会弱很多,只能让人清醒,或者感到愉悦。
“这种庇佑不是无条件的。接受酒的人必须恭敬。如果神酒被浪费了,它就会变成一种诅咒。诅咒的具体条例我并不清楚,但我听说,大概是永远也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更何况,你还把酒泼到灭寂脸上了。他如果不想方设法惩罚你,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了。”
弗洛里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由得有些气短。他对面,听他讲完的艾弗利稍稍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她刚才只是为了一时发泄情绪,可并没有考虑后果。现在想来,就好像脚下是悬崖空谷,稍稍向下看去就会头晕目眩、跌进恐怖的深渊。
她咬咬嘴唇。她不愿意再想下去,于是抢过弗洛里安的胸针把弗洛里安变得迷你,然后口袋里揣着他迅速低着头走进了洛斯提的大门。她不愿意再考虑,不愿意妥协,不愿意后退,不愿意求情。她只有极端固执地把所有事忘得一干二净,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走吧,弗洛里安。我们把一切都忘掉。我决不会参加英雄决战。我决不支持邪恶势力。我决不和阿格尼斯决斗。都会有办法的,都会有办法的。但在此之前,我们要睡个很久很久的觉。”
艾弗利走进城堡,走上阶梯。她缓慢地一步一步攀登着,闲情逸致就好像成了一名观光客。她轻叹一口气,微笑着。大厅的水晶灯在这个高度上看起来格外美。一楼,金发的弗洛仑丝小姑娘晃荡着双腿读童话书。
“我们会迎来新的开始。我会获得自由。从今往后,我要全部自己决定。再也没有女巫、神使和游吟诗人了。我要享受生而为人——一个普通人——的正确活法。”
“这就是你的选择?”弗洛里安轻轻问,难以置信一般,声音难得的带上了情绪,“这就是艾弗利·安可的选择?这就是勇敢的、千辛万苦跑去布鲁亚尔夺回宝剑的,拯救了伊丝黛拉的故事的,阅读了路希安的事迹的艾弗利·安可的选择?我越来越不懂你了,艾弗利。”
“是的。是的。是的。”艾弗利的手紧握着走廊的栏杆,一遍遍答道,“所有其他事,都与我无关。”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恶作剧
玫铂尔的枫叶要落了。艾弗利这样想着,坐在窗前看着白茫茫的发灰的荒原。长到过膝的荒草已经褪去了翠绿的色彩,摇啊摇啊好像灰色的脏抹布。距离上次艾弗利走到那荒原上去,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她越过了大起大落的九月,进入波澜不惊的十月。
她觉得很满足,可是满足中差了点什么,亏欠中又莫名的有几分忐忑。日子就像可爱的温馨的一团死水。她每天和阿格尼斯腻在一起,两人无视掉大天使公主挑剔苛刻的眼光,一起去阿格尼斯在布鲁姆的秘密基地练习剑术。艾弗利不会用剑,只能负责给阿格尼斯把靶子——一个可怜的木头人——摆好,然后坐在那里抱膝看着她帅气的姐姐出尽风头。
弗洛里安的事,艾弗利对任何人都不讲,哪怕是她喜欢着的阿格尼斯。红发精灵少年总是忧心忡忡的,却总能对艾弗利露出温暖的笑容。他有时候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空荡荡一片的白墙,有时候低声念着艾弗利听不清的名字,有时候在梦里低低地啜泣。他被久远的愈加清晰的记忆的潮水卷走了,沉进深沉却温柔的带有草木香味的海洋。
弗洛里安每一天都要提醒艾弗利当心灭寂。艾弗利最讨厌他这一点。每晚睡前,那句“我们需要小心一点”甚至代替了以往的晚安。这个时候,艾弗利就愤愤地转过身去不要理他,让那句好心的警戒迷失了目标在空中消散溶解。可是,深夜听到挣扎的哭声,艾弗利就会心软。她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从后面悄悄抱他,把她的脑袋轻轻抵在他的肩头。
她已经开始把那句“我要回玫铂尔去”的誓言当笑话讲了。她享受着洛斯提日常的红茶点心,参加各种安洁拉举办的下午茶会,和辛西娅的关系渐渐熟络起来,有时陪弗洛仑丝看童话书。日出的时候她感到美好而安宁的一天随着崭新的朝阳焕发出青春来,可在每一个日落,她都仿佛看到自己和那暗红色的冷冰冰的太阳一起被埋葬。
她是一艘折断了帆的日落的航船。
这种看不见未来的得过且过的空虚感中却意外的有一丝侥幸的、狡猾的忐忑。一开始,她打开窗子看向外面的荒原,偷偷在弗洛里安熟睡之际在月光下寻觅一个记忆中的金发精灵的影子。月光把兔子狐狸黑猫飞鸟的影子拖得老长,却吝啬地不照在那美丽的神使身上。她这时就可以松一口气,微笑着关上窗子,第二天在弗洛里安警告她当心的时候打断他,骄傲而笃定地宣称他在瞎操心。
直到十月将尽,汉斯搞出了莫名其妙的他个人的秀场。这个王子很古怪,艾弗利认为,他就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好衬托自己才能的人。私底下里他的外号也是孔雀,可是艾弗利非但不觉得同样注重外表的汉斯与阿尔维斯相像,反而愤愤地抱怨他玷污了孔雀这个外号。阿尔维斯是真正勇敢的人。汉斯是关键时刻绝对指望不上的只敢在和平年代逞能的跳梁小丑。汉斯捅出的篓子,是举办一个万圣节的狂欢节。
这让艾弗利惊恐的联想到了科林的南瓜。人类世界很少有王国会庆祝万圣节,因为这个节日是灭寂的最爱。魔法生物在这一天基本是倾巢出动,人类常见的做法是紧闭门窗瑟瑟发抖希望夜晚快些过去。可是汉斯不但不带领大家避难,反而宣布说要来一个全国性的大狂欢。而洛斯提的国王为了与潘更加交好,不遗余力地巴结他。
艾弗利也得参加聚会。这是强制性的。她恨不得抽汉斯两巴掌。
汉斯策划了全部的活动。骷髅面具、南瓜灯、糖果、黑色彩带、人造仿真血、蜘蛛网一件一件被仆人们搬进城堡里来。艾弗利看着那些东西,越看越坐立不安。克里斯托弗有同感。他手里拖着叠成金字塔的二十一罐仿真人血,龇牙咧嘴像是害了牙疼。
随后到达的是给每个人专门定制的面具。艾弗利的是一只黑色的蝙蝠。她抱怨着把那东西拿回了自己屋里,晚上随便一睁眼,就能看见月光倾洒在黑色的面具上好像在召唤死灵。结果,连着失眠了三晚。
她原本想着能忍就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莉迪亚来捣乱了。那是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的前一天。艾弗利看着自己拿到的黑纱裙子愁眉苦脸,正好听到一个幽幽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你的诅咒就要来了,小鬼!敢对我的神不敬,一定会被狠狠地、狠狠地惩罚!你给我等着啊,明天……”
说完,莉迪亚大笑起来。那笑声不绝于耳,好像打雷,也好像恶魔轻声的呢喃吐息。艾弗利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抖得像一片玫铂尔的枫叶。抖完了,她一下子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老虎不发威,当我是Hello Kitty么?汉斯·潘,你的末日到了!
艾弗利一把揪住克里斯托弗的衣领,对无辜地眨着眼的黑发骑士吼道:“给我你家王子的房间号!”
“四层右手边第三间。”克里斯托弗轻轻松松地说了。艾弗利惊愕地放开手。她以为还需要威逼利诱什么的呢!克里斯托弗对艾弗利眨眨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颇有风度地把领子重新竖起来,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他在艾弗利耳边说:
“其实我也快受不了了。”
艾弗利哭笑不得地看着侍卫长走远,跑去辛西娅房间里偷了她的油画颜料,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列了个作战计划。上面就写了一行字:
晚上一定Checkmate!
十点钟,她抓起颜料,拿了一支画笔,直奔汉斯·潘的房间。她轻手轻脚的,生怕惊扰了在大厅里巡逻的警卫。汉斯门前没有卫兵也没有克里斯托弗。门没有上锁。艾弗利推门就进。
高冷王子睡得死死的。月光把他的脸照成了一种惨白的蜡一样的颜色。艾弗利嘿嘿嘿地笑着,抓起颜料和画笔向那张无暇的白净的脸逼近。
呐呐,总是白色的是不是太单调了?就让她艾弗利把它变成七彩的吧!诶嘿嘿嘿。
先拿起深棕色的颜料,挤出一点儿。一左一右对称的勾两笔,好可爱的小翘胡子。
洗洗笔。深色的剩余的颜料在清水里抽丝蔓延,好像层层叠叠律动的水草。再蘸蘸红色的,来吧,一个小丑一样的又红又圆的大鼻子。
眼睛上,用黑色颜料涂两个大叉叉。在紧抿的嘴唇下面来一张大笑的露出二十颗牙的嘴巴。总是板着脸呼来喝去太僵硬啦,要笑一笑才好啊。
最后啊——艾弗利看看外面蜂蜜色的月光,抓起黄色和橘色,混一混,把汉斯的整张脸剩余的空间都用油滑的蜂蜜色填满。汉斯在梦里嘟囔一句。他没醒。
大功告成。艾弗利·安可伸了个懒腰。她把汉斯桌子上剩余的蜘蛛网啊人造血啊南瓜灯啊都一股脑儿挂在汉斯的房间里。感觉就跟人间地狱似的。地板上放两只橡胶做的仿真死耗子。
然后,她抓起辛西娅的颜料和画笔,落荒而逃。她轻手轻脚给辛西娅把画具放在柜子里,然后退了出来,一蹦三跳地跑回了自己屋里。明天,万圣节即将到来。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了。她钻进温暖的被窝里,蒙着头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弗洛里安愣是被吓醒了。
万圣节当天,清早,整个城堡已经被仆人们装点成了一个活地狱。可是,看着这幅乱七八糟的阴森景象,艾弗利翘起嘴角笑得神秘。那个占用了阿尔维斯绰号的家伙,她在心里默默腹诽道,你听着,不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怎么挂南瓜灯。
她和阿格尼斯一起吃着炸香肠、薯饼和烤面包。她把橙子果酱均匀地涂抹在焦黄的面包表皮上,耐心地等着。不出十分钟,她们听到了四层传来的震彻整个城堡的一声惨叫。
人们鱼贯着推搡着涌向潘王国大皇子的房间。汉斯严厉地斥责着他们。可是,就算是面临牢狱之灾,也没有人能把这种笑声憋回去。如此有趣的千年一次的场面若是憋在心里的话,是会带来生理性的痛苦的。于是,万圣节成了半个愚人节。
艾弗利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她在人满为患的四层拐角看到了克里斯托弗。克里斯托弗没有陪在他的王子身边。他没办法回去。他弯着身子抱着肚子毫无形象地、半点都不绅士地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艾弗利瞟了他一眼。她确信无论再来多少个大迷宫,克里斯托弗·安吉都不会再感到悲哀。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该来的总是会来
喜气洋洋的蜂蜜色气氛随着国王和王后的强力打压落了下去,就像金色的银杏叶随着狂风暴雨被砸落地面碾压成卑微的尘埃。汉斯王子在嘶哑的嚎啕大哭的两个小时之后,狠狠地教训了没能帮他摆平人群的溜号了的克里斯托弗。艾弗利为这位勇士默哀。
反而是她这个罪魁祸首逃过了所有的惩罚。她直到现在都感觉好像是花一块钱中了五百万的彩票,难以置信。她在彩色的玻璃窗前闲逛,好像掉进了油画颜料铺就而成的斑驳的海域。她听着汉斯大骂克里斯托弗时的震天怒吼,那声音就像是阿尔维斯穿过的雷电交加的灰黑色天空。克里斯托弗脸上挂着两个巴掌印推开门时,收到了四公主殿下的一个强有力的拥抱。他一下子由悲哀的谷底直升到可爱云朵环绕的高空,飘飘然跳了一会儿踢踏舞。
最后,汉斯穿着他最好的华服正襟危坐地参加了午宴。公主们一个接一个对他的悲惨遭遇表示同情。艾弗利一边说着漂亮话,一边暗自感叹自己做得漂亮。那王子明棕色的眼睛犹疑地飘来飘去,就好像奶酪捕鼠夹面前的一只尖嘴猴腮的大耗子。他十分确定整了他的罪该万死的家伙就是这些冠冕堂皇的洛斯提皇室中的一个——仆从们才没有这个胆子——可是生怕说出来再惹笑话。
他椅子旁边站着的克里斯托弗一整天保持着嘴角翘起的弧度。他红润的嘴唇好像罂粟花,红润的脸颊好像玫瑰花。他金红色的心情就好像一颗冉冉升起的笑呵呵的大太阳。哪怕是被赏了两个耳光,他也觉得特别值。
可是,好心情总会过去。该来的总是会来。艾弗利在等一个金发精灵像拖一只麻袋一样拖她去灭寂跟前受罚,于是整个下午都瘫在床上好像一条咸鱼。每次试图在头脑中设想自己惨淡的未来,她都安慰自己,至少完成了一个来洛斯提时的小目标:整人。
下午,她换上了黑纱裙。这条裙子和莉迪亚的那身乌鸦似的衣服非常相像。她等啊等啊等啊。终于,夜晚降下纯黑色的夜幕将一切笼罩。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门外是一个很眼熟的金发少年。瘦高的个子,湖绿色的眼眸。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南瓜灯。
“不给糖就捣乱。”科林说。
艾弗利把早就备好的巧克力放进精灵男孩向前伸的口袋里,笑一笑,说:“你抓住我了。”
精灵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长发的精灵青年。他向艾弗利伸出手,一只别人的手却从身后卡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发出了呼哧呼哧的风刮过窗户纸一样的喘气声。红发精灵少年低低地吟着,就好像一曲暗夜里优雅的大提琴:“不想死就别给我动,神使。”
科林很高。弗洛里安不得不垫着脚。他加大了胳膊的力道,对艾弗利说了一个字:“跑。”
“不,我不跑,弗洛里安。这本来就是我一个人惹出的事,你不用干涉。别因为我被连坐了。”
科林一下子挣脱弗洛里安的手,抓过红发少年稍一用力,后者就沿着抛物线被甩出去,撞在坚实的墙壁上。金发神使没有再犹豫,伸出一只手:“糖果网。”
白色的网上粘着蜂蜜,以及各种各样的包装漂亮的花花绿绿的糖果,甚至还有荷叶边。这张大网铺天盖地向艾弗利席卷而来。无处可逃了。
“荆棘锁!”红发少年支起上身,绝望地一声大喊。出乎他意料的,翠绿色的荆棘从他的袖子里突的一下窜出来,一下子划开了那张网。糖果雨劈劈啪啪落了一地。弗洛里安震惊地望着自己的手,一道透明的泪水从他的眼眶滑落。
“我的神……”他祈祷着。
弗洛里安闭上眼睛,轻轻跳跃一下。他的身体轻得好像一只无所牵挂的风筝,飘到高空。红发少年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