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迷宫里长途跋涉几个小时,渐渐地袭击他们的暗器变得种类单一了。铜镜总是往艾弗利这里飞,镜子中发出灼人的光芒,她从里面隐约看见黑色的影子。这一定是她自己的弱点,所以为了不像克里斯托弗一样陷进去,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镜子里面的东西。
相比她的情况,科林和弗洛里安走的路要艰难一些。缠住科林的是黑色的电线一样的触手,触手还频频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撒下金粉和蕾丝碎屑,缠得他必须得一次次费尽法力斩断它们,两眼昏花举步维艰。弗洛里安的陷阱是荆棘,它们以花的形态扑过来,到了近处却变成锋利的刺。哪怕是弗洛里安这样小心的人,也免不了被多处划伤。
这迷宫真是丧心病狂。艾弗利一边走一边摇头,怎么会有人害怕刺和金粉嘛!
终于,科林把最后一根触手拽下来,把食指搭在唇上。艾弗利和弗洛里安立刻噤声。他们又站在那个拐角,拐角那边是幽灵一样颓废地飘着的克里斯托弗·安吉。
科林稳住呼吸,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在墙上的火炬照耀下显得竟有些美丽魅惑,让艾弗利觉得有几分可怖。她又想起他在莉娅家的地下室里把骷髅圣诞老人往地上砸的样子。
科林从拐角的墙壁露出半个头,把手杖对准克里斯托弗,比了个口型。下一秒钟,克里斯托弗头顶上的天花板就塌了下来,把人砸晕了埋在底下。
克里斯托弗毫发无损。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让艾弗利觉得挺解气。
三个人用尽力气把克里斯托弗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出口。他们在地板上瘫作一团,累得直喘气。
“说实话,我还从没接过运动量这么大的任务呢。”科林笑道。
他们站起来继续努力,把克里斯托弗拖到他在四层的房间。关上门,艾弗利长出了一口气。钟楼敲响了凌晨三点的钟声。她觉得眼皮沉得不行,只想找个地方把头一埋睡他个一天一夜。
科林拒绝了艾弗利让他在城堡里找个房间过夜的邀请,晃晃悠悠地走到窗边打算一跃而下。
“等等!”艾弗利追了过来,犹犹豫豫的样子。她从没这么扭捏过。她的右手捏住裙子的一角。
“怎么了?”精灵声音柔和地问道。
“那个……今天舞会的事情,麻烦你了,还有就是,谢谢你。”谢谢精灵让她和阿格尼斯没有就此别过,艾弗利咽了咽口水,不管不顾地紧张地继续下去,“你的咒语没有生效是因为……”
她知道这是天大的秘密,实在不该说。可是她想要补偿些什么——精灵多次救她于水火,而她竟然因为莉娅的话猜忌他,连弗尔特纳这样重要的事都瞒着他。科林不是别人。科林是朋友。科林不会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因为我和阿格尼斯·洛斯提没有血缘关系。”
“啊?”科林和一旁的弗洛里安都愣了,“你不是四公主……么。”
“我是,我是名义上的。”艾弗利低垂眼睫脸色发白,“真正的四公主已经死了!”
她看见两个精灵一脸震惊,不禁觉得好笑,就放轻松继续讲下去:“现在是既定世界3222年,就在十五年前,3207年,洛斯提的四公主胎死腹中。王后为了排解丧女之痛,收养了我。
“出于我不记得的原因,我知道了这件事。后来,也是因为出身的差别,亚历珊卓姑妈来要一个孩子走的时候,我就和姑妈去了乡下,已经十年了。
“那个卫兵叫我乡巴佬,也许他说对了,因为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我的所谓姐妹们多少知道这件事,只是她们不说。”
艾弗利笑了。她一想到这件“捡了大便宜”的事,心里就一阵酸涩。在别人看来,不知道从哪来的野孩子进了皇宫,能过上层的日子了,不是占了大便宜么?但她总觉得,目前的生活不是自己值得拥有的,自己始终是个局外人。亚历珊卓姑妈想领养个孩子,她就是首当其冲被打发掉的,这她理解。可是为什么会有隐隐的不甘……和无法排遣的寂寞呢?她隐藏于玫铂尔的小镇,因为那恐怕才是她这种人值得拥有的小生活吧?
“虽然很吃惊,但我认为那没有什么关系,艾薇。”科林从窗边走来,笑容模糊在金色的月光里。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她头顶,平静地说,“那些东西没什么可重要的,因为你是很特别的。我预感到,你会在接下来的发展中承担重大的责任,成为故事的核心人物。”
他的笑容突然罩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霾。他轻轻摇摇头,轻念一声:“没事儿。”
科林比了个再见的手势,跑到窗边跳下去,一瞬间就没影了。弗洛里安对她安慰的浅笑起来。两人一起返回二层。弗洛里安径直回了房间,艾弗利在走廊徘徊半晌,还是走过自己的房间推开了阿格尼斯的门。
骑士公主浅浅的睡着,额头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像是被什么追赶,辗转反侧。深褐色的长发在枕上披散开来,在月光照耀下镀上一层金色。艾弗利看她的睫羽像轻颤的蝴蝶翅膀,那是阿格尼斯·洛斯提一直试图摒弃却无法逃开的脆弱。
艾弗利走近她,在阿格尼斯床边跪了下来,宛若虔诚的信徒。她侧耳倾听骑士公主小声的梦呓,如同聆听神明的咏唱。
“不……我不会再逃……不会再逃……我们一定……”
破碎的言语她不明白,但艾弗利怎会不知道,阿格尼斯在梦魇中积聚的勇气?她向她伸出一只手,却将手停在半空中,好像骑士公主是水晶做的易碎品,或是一滴花瓣上的露水,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洒落、失去。艾弗利的眼扫过骑士公主被掖得严严实实的被角,知道是辛西娅所为,心里一暖。
她心中悸动,终于在一番挣扎后再一次掀起她的被角,只是一点点儿。她抽了口冷气,然后把被子再往上拉拉,突然觉得好想哭。阿格尼斯没有穿睡袍,全身都裹着绷带,殷红的血从白纱上细微地渗出来。那刺客捉弄她时,不想一次取她性命,而是这儿划一剑、那儿来一刀的,加起来的剑伤数目惊人。伤口狭长而不易愈合,能弄成这样,辛西娅应该是费了一番工夫。
艾弗利伸出另一只手,轻轻从一块纱布上抚过。
“呃……”阿格尼斯在梦中抽搐起来,吓得艾弗利立刻收回了手。
她这才注意到,除了剑伤,阿格尼斯裸/露的皮肤上有多处淤青和疤痕,伤口已经结痂,显然是她自己的刻苦训练的结果。再怎么强悍,阿格尼斯·洛斯提仍然是个女孩子。阿格尼斯·洛斯提从没想成为男子,她穿上男装只是为了看起来强大。她的初心只是成为某人坚实的盾,可曾几何时变成了划破不公的利剑,将她推进地狱的烈火中受激烈炽情的灼烧。艾弗利·安可感到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有些气喘。
“阿格尼斯,早知道这样,我们不该便宜了那个刺客。我们应给把他捉起来严刑逼供,让他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味道,用剑在他身上开刀。”艾弗利恨恨地絮絮叨叨,可到最后声音一点点小下去。她意识到自己的仇恨对准了一切,不只是那个刺客,还有弱小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是的,读者,艾弗利尝到了阿格尼斯十年前的苦涩心绪。
“我的力量不够强,艾格。我只能看着你去拼命,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又自私又没用。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是高贵的——我竟然怀疑过这一点,可现在证明,你是高贵的——你不知为什么吸引着我,让我为你的一举一动牵动情绪。你可以说我爱上了你的容颜,也可以说我爱上你的勇气、你的与众不同、你的坚韧、你的优雅,甚至,我也爱你的软弱、你的心计、你的笨拙。我喜欢——我喜欢全部的你。”
艾弗利替阿格尼斯掖好被子,头依靠在阿格尼斯的枕边,对她耳语道:“艾格,我会变强。请你等我,我会变强。我爱你的心情不输尼尔·法尔纳,不输克里斯托弗·安吉,不输给任何人。终有一天我会变得强大又无所畏惧,到那时,到那时,你可不可以……”
她说到这里,终于继续不了,把脸埋进阿格尼斯的枕头里轻轻嗅她身上的清香味。阿格尼斯·洛斯提从不涂脂抹粉,那天晚上勾引法尔纳公爵时除外。但艾弗利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香味,非常非常浅、非常非常淡。她沉醉在这气息之中,好像浸润在最温柔的海洋。她猛然惊觉——这是洛斯提玫瑰的味道。
她把阿格尼斯的枕头轻轻翻开一点,看见枕下压着的一朵纸玫瑰。这就是艾弗利在阿格尼斯被安洁拉责打的那天,递给阿格尼斯的科林的纸玫瑰。
“艾格,你难道也喜欢我么?”艾弗利极小声地呢喃一句,话语中是得到羽翼的无尽的希冀。她没有得到答案。她笑了。
她站起来,手指伸进阿格尼斯的长发,轻轻梳理。末了,又俯身在阿格尼斯唇上一吻,只是嘴唇柔软的触碰,怕惊扰了熟睡的骑士,强忍着没有深入索求。
艾弗利转过身,对阿格尼斯桌上的弗尔特纳低语道:“拜托,帮我保护好她。”说完,她嘴角一个劲儿的上扬,抑制不住自己雀跃的心情,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蹦蹦跳跳——就这样一声不响的走出去关上门。
作者有话要说:四十章撒花!有一个好消息:咱们终于结束了开始篇,要进入正文了!本文预计是超长篇,请大家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不要弃文啊。谢谢小天使们的收藏,今后也请多多指教。请期待下文的发展,先剧透一下吧,两个新人物即将登场,存在感超低的加里·蓝博特终于要给艾弗利写回信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序曲
克里斯托弗事件后,城堡里一片风平浪静。艾弗利没事儿可干,就随便闲逛。她每天睡到自然醒,和弗洛里安编各种各样的故事玩儿。她天天往布鲁姆跑,去吃遍了布鲁姆的甜品店。剩下的时候,她就去找阿格尼斯。她觉得自己这个二姐从没有这么温柔过,两人常常天南地北地还聊,艾弗利经常会有恍若梦中、一步登天的感觉。
就这样,时间一晃到了九月。金秋的季节,绿叶枯黄。汉斯和克里斯托弗习惯了洛斯提的生活,虽然汉斯仍然端着他那让人想抽他的架子。汉斯和安洁拉总是两人单独出行,在城堡顶楼的小窗旁畅谈:其实就是安洁拉听汉斯吧啦吧啦一通唠叨。克里斯托弗因为他谦和有礼的性格在城堡里大受欢迎,来找他的除了城堡的女佣,甚至还有洛斯提的贵族小姐和有妇之夫,包括某花枝招展的公爵夫人,为了他专门去买了一套镶着宝石的佩剑。
可是啊,克里斯托弗再怎么风度翩翩,这几个洛斯提的殿下们看见他心情都不太好。克里斯托弗没有背负刺客的罪名,可那刺客那天扮成他的样子大闹宴会的样子实在是深入人心。尤其是阿格尼斯,一看到他就找机会把他打发走,尽管他多次去探望在床上养伤的她。
艾弗利过着她平静的小日子,战战兢兢。她自从决定来洛斯提,怪事新鲜事就一件接一件的来,她一度以为自己是被诅咒了。现在,跟弗洛里安和阿格尼斯开开心心从日出到日落,她竟然觉得不习惯。那是一种侥幸,好像下一秒她的安宁就会被打散,她就重新回到颠沛流离的生活里。
果然,她的预感绝不是空穴来风——半个月后,她收到了加里·蓝博特的回信。
“致安可小姐,
听到您平安无事,我感到很欣慰。我是蓝博特男爵,加里·蓝博特的父亲。他如果早知道了这个消息,也许还会在这里给您回信。
“加里加入了五月骑士团,那是一个在玫铂尔象征着无上光荣的组织,使命便是重建祈光上神的伟业。加里向来胸无大志,喜欢马儿,精通马术,但也仅此而已。安德森大人前一阵子赋予加里参加五月骑士团的机会,说实话,我担心他会为了安宁生活放弃这绝好的荣誉。
“他以为您已经遇害,一直怏怏不乐。就是这样的为好友不平的心情鼓舞了他,使我的儿决心消灭世间邪恶。他现在已经成为第一个五月骑士团的蓝博特,我想要由衷的感谢您。
“骑士团不接受任何信件往来。今年年底加里回来拜访的时候,我一定转达您的消息。那时,他知道您平安无事,一定会感到欢欣。
您忠诚的,
蓝博特男爵”
艾弗利捏着信纸的手忍不住的颤抖。她直接坐到床上,双手掩住脸。
“什么……什么荣耀啊?”
艾弗利很清楚加里·蓝博特。她理解这个“胸无大志”的爱好和平的男孩子。他只是想要摆脱父辈的约束,自己为自己决定而已。一个人想要过自由安宁的生活是错么?之前的加里·蓝博特是快乐的,可如今他带着满腔怨恨去了骑士团,又要忍受什么艰苦的考验?虽然拥有至高荣誉,可在上级面前,下级便是一条摇尾讨好的守规矩的狗。阿格尼斯若是参军了,她公主的身份能帮她挡住不少责罚,毕竟没人敢得罪国王的女儿。加里不一样。加里只是一个没落贵族,在骑士团里势必处于食物链的最底端。他要承担的东西,是她难以想象的沉重。
她不为他高兴。他的父亲为他高兴,因为他只想光复蓝博特的名声。艾弗利不为他高兴,因为艾弗利只考虑加里的快乐。在丧失朋友的悲痛中承受上级的欺压、执行苛刻的任务,这就是所谓的荣耀么?
而且,在这种一年才放一次假的地方,加里是不会再看见她的。就算他们可以碰一面或两面,之前的无忧无虑的朝夕相处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堪比噩耗的消息一下子把艾弗利从和阿格尼斯你侬我侬的小确幸里拽了出来。她一想到加里·蓝博特,阿格尼斯的微笑就显得好遥远、好模糊。于是,她那一天哪都没去,没有去陪阿格尼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加里。她在记忆中搜刮他的影。他即将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了。即使他在十年或二十年后能凯旋归来,那份为照顾马儿感到快乐的真性情也无法寻回。
——女巫,我诅咒你们!你们拿走的一切,未来,我让你们加倍一、点、一、点用血液偿还!
那一天,他是这样说的。她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看到自己写的信就能消气。他动了真格。黑色的仇恨住进他心里。莉娅说的关于他哥哥的事激怒了他。对了,哥哥……?独子的加里哪儿来的哥哥?她早就该问莉娅。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到敲窗子的声音。科林从窗口探出脑袋,眨眨眼:
“嘿,你们俩想我了么?”
艾弗利立刻把手里的信纸面朝下扣在桌上。她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指指床上睡成一团的弗洛里安乐了:“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嘛。”科林扁扁嘴,装出一副委屈的表情,随后变脸一般笑得明朗,“伊莱请我们去喝下午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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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弗利再一次和弗洛里安、科林走在漂亮的银杏林里。她手里握着阿格尼斯的弗尔特纳。科林一路走一路说个不停,全是莉娅家的新鲜事,什么莉娅新买了坩埚啊,什么莉娅又把新坩埚给炸了啊,听得艾弗利在新鲜之余有点头疼——那实在是太琐碎了。
终于到了伊莱的糖果屋。没带面具的伊莱披散着一头银发站在屋前,看见他们就开心的招呼道:“啊,是小朋友们来了!”
糖果屋里的设施焕然一新。那个诡异的装满了枯花的花房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糖果屋——地板用的是深棕色的巧克力砖,橘色的吊灯是冻住的焦糖,书架用了撒了砂糖的曲奇,桌上摆了一盆白色的花儿,凑近一看才发现是用甜奶油堆成的。
四个人坐在樱桃味硬糖做成的椅子上喝着伊莱做的芒果汁。弗洛里安看着周围甜蜜的一切,思绪不由得回到那个晚上和那男孩子跳舞之前,在医者的木屋里吃过的苹果派。他认为,伊莱一定是祈光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