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啦算啦。”她嘟囔一句,转身往大门口走去。计较这些干嘛?她讨厌被绕在没完没了的猜忌里面。如果她想知道,一会儿直接去问好了。
人们相拥而舞。艾弗利走过无数飞扬的裙角。她走到门边,才发现那里蔫头耷脑站着那个红发少年。他戴着白色的面具,一脸沮丧。
“怎么啦?”艾弗利问。
“你也瞧见了,我没有舞伴。”弗洛里安抬起头平静地说,“我没学过怎么处理这种……社交场合。”
“这种东西还需要学么?”艾弗利惊讶道。
“你学过么?”
“没有。”
“你看。”弗洛里安一摊手,顺理成章且不知不觉地往艾弗利的伤口上撒盐,“这就是为什么你也没有舞伴,艾弗利。”
什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艾弗利苦笑着,恨不得过去把他那头精心打理的红发揉成一团。事实上,她也这么干了。她如愿以偿得到了少年的惊呼和抱怨。
“哎?你干什么?我怎么得罪你了?别——哎别揉啊……”还是那么无辜的眼神。艾弗利看得心一软。他难道真没想讽刺她?
“抱歉。”她放下罪恶的爪子,狡黠一笑,“作为补偿,我当你的舞伴,怎么样?”
“好啊。”弗洛里安说。
艾弗利和弗洛里安牵过了手,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的手揽在自己腰际。只是,弗洛里安的个子比她还矮半头,跳起舞来完全被艾弗利的步子带着走了。通常情况下,无论是步伐、节奏还是旋转的时机,都是由男士把握的。可是在他们这儿,艾弗利不得不把这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这里来。那个小少年明显是没怎么跳过舞,虽然动作标准——她怀疑他是啃过一遍教科书——可是僵硬得不行。她觉得有趣:还从来没有和她跳舞的男孩子这么紧张的。
不远的地方,克里斯托弗试图和阿格尼斯搭话。阿格尼斯虽然个子高挑、身材挺拔,可是站在高大的侍卫队长身边,竟然显得格外小鸟依人。克里斯托弗眯起黑色的眼眸,眼底漾起微微的笑意来,一瞬间迷了骑士公主的眼。
不同于艾弗利那一组的紧张僵硬,他们默契地相拥而舞,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乐声渐渐激昂逐渐地缩小了,恰好可以说些悄悄话。
“殿下的精湛武艺,在下久仰大名。”克里斯托弗搭话道。他等着她接下文。他知道她一定会接话的。
“是么?”阿格尼斯果不其然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声音里透着凉凉的苦涩,“可是您瞧,我是女人,这就是先天最大的缺憾。”
“不,怎么会……”克里斯托弗故作惊讶道,“女人啊,在潘,是不会被军队和护卫队排除在外的。我前任上司的女儿就在军队里——我曾经在那里当过她的副官。”
他说到这里,把话头打住,微微一笑。那姑娘先是震惊,然后那表情慢慢变成急不可耐却有苦不能言,最后终究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克里斯托弗玩味够了,幽幽地说道:
“其实,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若是成了,您或许就能一跃成为洛斯提的军事主官,甚至可以超过尼尔·法尔纳。”
“你讲!”阿格尼斯说。
第一支舞的音乐已经停了。可这两人还是拥在一起。艾弗利从旁边斜着眼看过来,视线微凉,最终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阿格尼斯几乎是把头贴在克里斯托弗的胸膛上。侍卫队长低下头对着她耳语,灼热的吐息游丝一般戏弄她的耳廓。
他对她说了句什么。阿格尼斯猛地抬起头,铅灰色双眸猛地缩紧,那眼睛里向洒落了万丈光芒,惊讶又喜悦。克里斯托弗勾起红润的薄唇,伸出带了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在阿格尼斯的心口轻轻一点,笑道:
“为了这个重要的场合,我的殿下,请带您最美丽的佩剑来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夜话
“啊啊,真是的,气死我了!”艾弗利抓着自己的头发在舞厅外的清爽的夜色下发牢骚。夏末的天气本来就有一点凉,现在在她看来就是彻彻底底的透心凉,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洒到脚,让她忍不住想踢点什么东西,或是一拳打在旁边宫殿的石墙上。
“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嗯?”她自己发牢骚没法排忧解闷,就抓住一旁无辜的弗洛里安一通问,“克里斯托弗不是前两天刚来么。进展怎么会这么快的?我比他早到那么多天,明明是我先……”
“艾弗利……先放开我行么?”弗洛里安被艾弗利抵在墙角,看着那家伙手足无措毛毛躁躁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可是现在这个姿势好难受,要是她不放开他,他就喘不上气啦。
“对不起。”艾弗利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就放开弗洛里安,在墙根处坐下。对面高高的城墙遮挡住那无垠荒原,就好像乌云遮挡住她晴朗的天空。
“没什么。”弗洛里安摇摇头,示意她他不在意。上次读到有关感情的书是什么时候来着?那个孩子开玩笑似的给他普及过。嗯,让他想想……自由恋爱是建立在尊重彼此意愿的基础之上的,必须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是这个么?弗洛里安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不禁有点头疼。可他还是说道:
“艾弗利,你想过阿格尼斯想要的是什么吗?她真的同意过你们两个的事么?还是说,她只是不好意思拒绝你呢?”
不愧是弗洛里安。艾弗利一下子蔫儿了,头搭在膝盖上闷闷不乐。弗洛里安的言辞一如既往的犀利,带有一见血封喉的精准,可他无意伤害任何人。这一份单纯让她有火没处发,听了生气但也没辙。
“的确,她从没表过态。”艾弗利声音闷闷的,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抬起来揉一旁坐着的弗洛里安的鲜艳的头发,“其实,我是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一开始没有什么的,我只是觉得她是这鬼地方唯一敢于反抗权威的好人,还有点可怜她的遭遇,甚至还为自己的委曲求全愧疚。后来我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叹口气,把手从弗洛里安头上放下来,握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抓住什么。过了一阵又徒劳的放松下来,抚着心脏的位置。
“她不是什么正直善良的好人。可是我居然放心不下。怎么说呢……她笑起来很好看,你知道么,那时候她的眼睛会变浅,闪着最清明透亮的光芒。
“她男装的样子很可爱。我居然想要保护她,无论如何都想为她做事情,不明不白就喜欢上了。我想,喜欢就喜欢呗,结果越陷越深……
“实在是对不起,弗洛里安,我去布鲁亚尔的时候不该把你卷进去。这本来就是为了我自己的感情考虑的很自私的一趟远征。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把这件事了结。可是,可是回来的那一天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
“我想负起责任来,我以为她想要和我在一起。现在看来,也许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我感觉,可能……很可能……她是喜欢男孩子的。”
她抬起头。刚才一下子说了好多话,实在是不太适应。现在,所有杂七杂八的破事都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她感觉思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结论一得出来,她轻飘飘地对弗洛里安笑了,祖母绿色的眼睛亮闪闪的。
“咱们去荒原上走走吧?晚上的景色会是什么样子呢?”
弗洛里安点点头。他们站起来——裙子和礼服已经染上了地上的灰尘。他们没在意。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城门,因为面具的关系,没有讨厌的卫兵问东问西。
晚上,起风了。风呼啸着扫荡着荒原,却不扬起一粒尘沙,只是清爽快意。艾弗利把散开的头发拢到耳后去,眯起眼睛享受狂风。她好想像这风一样坦荡,好想像这风一样纯粹,好想像这风一样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若是……她能不为一点点小事心怀芥蒂,不为一点点小情调动了真心,想要的东西就全凭心情兴致去全力追逐,那该有多好!
现在啊,她无法拥有想要的人。她不能任凭缥缈的感情把自己缠成死结。那么,她至少可以做到像风一样潇洒地放手。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万物安静下来,只有草叶在随微风有节律地摇晃。艾弗利·安可和弗洛里安一起并肩坐在草丛中,荒草几乎漫过了他们的肩膀。艾弗利沉默一阵,然后微微笑着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让我想起一个人。”弗洛里安轻轻说。这是艾弗利遇见他以来,他第一次诉说自己的过去。少年执着地望着月亮,用清澈如水的目光追随。他这样看了一阵,垂下眼睫,继续用很轻很轻的耳语一般的声线讲道:
“他是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的男孩子,创世纪结束前的那年,我们在日之境的花园里看过月亮。你想象得到么?日之境本是个没有夜晚、没有月光的地方。在所谓的晚上,只是太阳的光线从金色变成了柔和的白色,周围变暗一点。可是在创世纪最后的岁月里,因为日之境和月之境相互干扰,时不时的可以看见浅蓝色的月亮从天边升起来。”
夜晚的天空是白色的,天上同时挂着淡淡的太阳和浅浅的月亮么?这浅色的画面在艾弗利眼前铺展开来,让她不禁屏住了呼吸,静静来听弗洛里安讲故事。
“创世纪的时候,日之境和月之境相互对立。作为日之境的守护者,我一度坚信太阳是温暖的、月亮是冰冷的,太阳是强大的、月亮是弱小的,太阳是光明的、月亮是被暗影侵蚀的,太阳是美丽的、月亮是软弱丑陋的。”
弗洛里安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解释道:“这在你看来,是不是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在那时,这是日之境的主流观点。就连很多身处月之境的人们,私底下都同意这样的说法。于是,那天在月亮底下,我抱怨说,如果月亮这种东西不存在该有多好……”
“那个男孩子是日之境选中的人。我以为他理所当然同意我的说法。可是他说,月光是美的。然后——然后我们就在月光下跳舞。那一天,我就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对那位神明的信仰出现了裂隙,只是我听任其发展。后来的事情……总之我不后悔。”
弗洛里安还是要在关键时候含糊其辞,但艾弗利不想逼他。每个人都有不想提起的往事。这种东西她艾弗利也有不少。今天,弗洛里安能讲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弗洛里安向月亮伸出白皙的手,眸中含笑。从艾弗利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他把月亮托在了手心里。
弗洛里安收回手,又向艾弗利·安可伸出手:“美丽的小姐,可以屈尊与我共舞么?”
艾弗利看看杂草丛生的荒原,看看漫过她膝盖的草丛,看看那草叶被狂风裹挟肆意漫天飞舞,居然也没有异议。她握住弗洛里安的手,自然而然地与他在月光下跳起舞来。
风把她的褐发吹得乱七八糟,可是艾弗利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感到自己就像是变成了这洒脱的狂风的一部分,可以拥抱天空。而弗洛里安的舞步经过月光的浸润变得熟练柔和起来。两人在月下共舞,草叶碰撞的清脆声音便是乐团,倾洒下的光芒冷金色光芒便是舞台。一瞬间,红发少年心中思绪翩翩。曾几何时模糊了界限的记忆与现实几乎叫他真心地微笑起来。那真真是一去不复返的纯真年代。
“我以为你不会跳舞呢!”艾弗利大笑起来,渐渐地渐渐地加速,身影模糊融入风中。
“我确实不大会。”弗洛里安笑道,“但有时候,就是一种感觉……”感觉好像看到无所不能的奇迹。他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
一曲舞罢,好兴致一旦涌起就再难停歇。他们不想继续跳,可也不想现在停。于是弗洛里安踮起脚尖用花朵一般的红色的嘴唇轻吻艾弗利的额头。艾弗利低下头吻在他的眉间。
*****
他们开开心心沿着旧路返回,一直到大厅入口旁的小道上。艾弗利正想对弗洛里安八卦她那几个姐姐的舞伴,就看到少年把食指搭在唇上悄声说:“别打扰她们。”
别打扰谁?艾弗利莫名其妙地转过身,顺着弗洛里安的视线看过去,然后瞬间噤声了。
她穿着鹅黄色舞裙的小妹,倚在拐角处的柱子旁,仰望着她三姐辛西娅。她的嘴里说着艾弗利听不懂的语言,眼中是追逐海市蜃楼的绝望的愿景。
“她在哭。”弗洛里安用唇语说。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嘈杂
“姐姐,我一直觉得,姐姐你什么都知道。妈妈什么时候会发火、安姐姐对艾格姐姐的态度、厨师会不会送来一个布丁,这些所有的你都知道。”弗洛仑丝大睁着眼睛,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蜿蜒流下,划过脸颊,“所以,请告诉我……他为什么没有来?”
躲在暗处的艾弗利皱起眉。谁?谁没有来?弗洛里安扯扯她的袖子,悄声说:“偷听别人谈话不太好吧?”
艾弗利摇摇头,继续不知羞耻地听下去。若是没有莉娅那档子事儿,她倒是很乐意撂挑子走人。可惜了,答应过莉娅,她会把弗洛仑丝的笑容带回来。
“谁没有来?”辛西娅眨眨眼睛,缓缓地说,“我们邀请的所有来宾,今晚都如约到了。”
“不。”弗洛仑丝说,“有一个人没来。”
辛西娅眼中闪过一丝动摇,随机镇定下来。她摇摇头。
弗洛仑丝从柱子旁走开,上前一步。辛西娅后退一步。弗洛仑丝再上前一步。辛西娅再后退一步。辛西娅的后背抵在墙壁上,她退无可退。
“我常常……”弗洛仑丝叹一口气,又下定决心似的盯着辛西娅的眼睛看,天空蓝色的眼睛闪过光芒,“我常常梦见一个人。他给我讲很多美丽的事。我们去过海的那边,去过夜半嘈杂的酒馆,去过灯火通明的舞会。他会来的,他总有一天会来的。”
“为什么你这么确信?”
弗洛仑丝微笑起来。她微红的脸颊就好像盛开了浅浅的蔷薇花。她摊开紧握的手,手中是那朵冰蓝色的小花。
“你瞧,我有这朵花。我就是知道,他一定会来。你可能觉得我是精神错乱了,但我绝不说谎——这是一件礼物,一个暗号,他就在这里!”
她狂乱地四下张望,一个人影都没瞧见,于是再上前一步紧贴着辛西娅。她柔和的呼吸搅乱辛西娅耳旁的碎发。
“姐姐,不要骗我。她们都骗我,可是你不行。我需要知道——我需要知道,我十三年的生命里,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他到底是谁?”
咄咄的追问和她甜美的语气截然相反。辛西娅狠狠闭了闭眼睛,推开她就跑。
“全都是妄想,忘了吧,弗洛仑丝·洛斯提!”
弗洛仑丝没有阻拦。她站在原地,那花朵掉在地上。她盯了半晌,眼中极尽柔和。可是,下一秒钟,暴雨一般的暴虐就盈满她浅色的眼眸。
“全都是妄想。”她重复道,“全都是妄想,全都是妄想,全都是妄想!”
她香槟色的鞋子一脚踏在那花上,抬起,再踩下去,反反复复蹂/躏挤压直到花朵变成一个焦黑流脓的斑点,一股不知名的香气氤氲在四周。弗洛仑丝·洛斯提看着辛西娅跑走的方向,喃喃道:
“有这样一个人。就是有。就是有。我就是知道。他对我的意义,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重要。我会查清楚的,姐姐,在这个肮脏不堪的、被谎言填满的世界里。”
艾弗利心中一阵震颤。这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旁边的弗洛里安也不知该作何感想,于是两人轻轻地从柱子背后绕出来,要走回繁华的舞厅。
原来的门被弗洛仑丝挡上了,他们不得不走另一个门,穿过一条通向城堡深处的走廊。火烛的影子摇曳出黑色和金红色交织的鬼影,好像在跳着抽了筋的霹雳舞。艾弗利正要向前,在拐角处,就差点儿被一个匆匆忙忙的家伙撞倒。那人就像没看见她一样,马不停蹄冲上了二层。
等等……黑色的裙子?深棕色的长发?
那是阿格尼斯·洛斯提?
艾弗利百思不得其解,站稳了脚跟,继续往回走。舞会的最后一支舞就要开场,她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