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算是我女朋友吧?」话从佑楠口中,微弱吞吐地冒了出来。
「毕业后我就要去当兵了…我相信,我们都有一定程度的默契了,对吗?」
他走向前笨拙地拥抱我,浓烈的男子气息失控蔓延,
却。进。不。了心里。
送走佑楠,我倒回房里,狠狠大睡一场。
像在冬夜里超渡流放的灵魂似,没天没地的虔诚。
起床后房内电话出现两通未接来电。一是佑楠打来,想是在我昏睡之际打来报平安的。
另一,则是个全然陌生的号码。
「04…是台中的呐……」在心里暗自忖度。
也许生命中,总有些细微如叶片脉络般的线在冥冥牵引着。
执傲的我,从不曾主动查询陌生电话。
此时竟一反常态的,按下了回拨的按钮。
(十)
我只能用一只眼来爱。
另一只眼,忙着代谢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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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盛产橘子的季节。
我在黄澄温暖的快餐连锁店,延续那早该被岁月融蚀殆尽的记忆与等待。
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马铃薯的气味,流窜在桌椅之间。满是食欲。
我替自己点了杯温暖的热可可。
学士路麦当劳那偌大M字招牌在风里摇晃着。我支着颊,思忖自己置身台中的正当性。
没来由的,何苦又要招惹记忆的愁?
那天随手回拨的陌生号码,得到的,竟是你虚弱住院的事实。
时间不断逃离,悲伤仍停留原地。
伤口。已经结痂了吗?坦白说,我没有把握。
该关心吗?该探望吗?我甚至连表达位置都没有。
多卑劣,多懦弱。一个消息几乎要掀起我两年来封死在心底的扉页。
莫约享受一杯热可可时间,门外两个搀扶的身影,并肩擦过那有火红头发的玩偶,推门入内。
宋榆臻一头娟秀长发,容颜疲累但清丽依旧。相较两年前,眉宇间明显少了些冷傲。
她身边的人,身瘦如柴,凹陷的双颊榇着双眼倍加深邃。外衣披着肩膀,宽不过一本字典厚度。彷佛一碰就要肢解碎裂。眼底除了孤寂再没有一丝神采,直叫人难过的垂下了眼。
「去看看fiber吧!她病了,整个人都变了。」我忆起李湘云电话那头哽咽的语气。
要面对削瘦到三十三公斤。血压只剩三四十的你。我来程中不停在脑中勾勒
即使是早有心理准备,惊讶与怜惜仍是难以压抑。
「医院药味太浓,所以约你在这。」宋榆臻扶着你,双双坐落我面前。
「你,身体还好吗?」我问。两年的距离让我只能笨拙的开口。
「能这样大啖汉堡,真好。」你答非所问。失神地环顾四周,目光扫带出扇形的苍白与冷漠。
我发现你薄薄唇色,竟然是黑紫色的。
「等你痊愈,你爱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啊。我一定陪你吃。」宋榆臻轻拥你肩膀,柔声哄着。
「你当我是傻子?」你猛然推开她。
「医生都不敢说我会有痊愈的一天,你凭什么用这种字眼来安慰我?」
「不要生气嘛,对不起,我道歉。」宋榆臻红着眼哽咽,困难的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来粉饰。
毫不理会宋榆臻,你走向窗边,盯着窗外冷风飕飕的冬夜。像尊面无表情的雕像。
半惝,才缓缓的说:
「找我有什么事吗?学姊?是专程来怜悯我的吗?」
「如果是,请你带着你的怜悯马上离开。我不需要。」
你像刀刃般尖锐,不分原由就是一阵乱砍。血肉齐飞,毫不客气。让人近不了身。
看着桌上专程买的水果礼盒,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吞咽你带刺的话。
「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宋榆臻走向你,哀求的说。「大家都是关心你,才来看你的啊。」
「不、需、要。」你肩头不断起伏,像是在强压着怒气。宋榆臻看着我无言的叹了口气。
我站起身,正打算说些什么来缓和,你突然转过身来,凄怆的笑了。
「好,你们都不肯离开,那么,我离开。」你说。
话一出口,你像风一样窜出,冲到大街上没命似的狂奔。我跟宋榆臻一前一后追着你。
还没能拦下你之前,你已经在十字路口被一辆白色的BMW擦撞在地。
「我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的死掉。而已。」你说。
十三楼的病房,俯瞰城市街景如画。你在药物作用下平静睡去。
我看不到那如火炬的眼睛。
「心室有衰竭现象。开刀换瓣膜是迟早的事。」医生在私底下对家属宣布。
你那双露出被垫外与我手臂直径一般的腿,白色消毒纱布包裹成一圈圈生涩。
看着你胸口起伏。我好气。气你怎么可以、比、我、还、惨。
好似我这两年来为挣脱禁锢所受的苦闷,只不过是吞进一颗不够甜美的糖果。
水果已经堆摆上窗台了,该是怕小小茶几承不住重。黑色的吉他搁置在床边角落。
师长、亲戚、朋友、接连探访。小小病房飘着浓浓果实香甜。
面对闻讯赶来关心的教授、同学们,你总是冷言冷语,尖锐地削去所有温暖。
随着探望时日渐增,你的言语讥讽越益锋利、眼色神态更加孤傲。
从你母亲见白发稍,与宋榆臻无言地疲惫。我知道。
你切切实实地伸着尖刺的双臂,粗鲁拥抱你的至亲与挚爱。
无语寒霜的侧脸,进行孤独又寂寥的捍卫。
与雅芳一次偶然电话里,不经意地,掏诉对你种种忧郁与担心。
几天后,她在夜里捧来价值半个月家教薪资的进口人蔘礼盒,在病房外叩门。
一脸坦率单纯,仍掩不住远道奔波的善良心意。
原本斜倚床上拨弄琴弦的你,竟展露罕见笑容。眼神里久违的弧度。
大概是熟悉度不足。再怎么薄情擅离,也不好展现敌意。
「谢谢。」你放下吉他,说着。
随后兴致骤燃地,嚷着要到公园走走。说是要,晒晒月亮。
从病床攀坐上轮椅,你随手拎了人蔘片含在嘴里。那份狡诘,与我原是旧识。
而今剩下的,只有疾病耗损下,偶然回眸的惊艳。
推着你离开病房,离开惨白一片的医疗大楼。
公园就在转过停车场后的绿地上,大约十来分步程。城市寸土寸金,囚禁灵魂的牢笼里,
无论是月光、绿地或是好兴致,都是奢侈。
停车场闇黑朦胧,人影稀少。远处一对离情依依的恋人牵手交谈,迟迟不舍掩上车门。
偶有驶离的车灯燃亮短暂黑暗,一阵光波明灭中,那情侣二人的面容瞬间清晰。
眼前所见让我倒抽了一口气。这相依相偎的男女,不是别人。竟是刘渊吉与宋榆臻。
冰冷沁心,重击的震撼让我顿时忘记了维持原来行进的步伐而怔着。
直到你释出那意味深远地一声轻笑,我才惊醒。
「决不能让你看到这一幕啊!」我心疼地暗想。
赶忙俯低身子,挡在你面前假装绑鞋带。脸颊肌肉努力拼命维持恒温。
你眼睛飘出一股焚焦味,连浏海都泛着湿意。
「谢谢,你的好意。」你俯身向前,在我耳边轻声说。「但我残缺、病着的是心,不是眼睛呐!」
你笑得诡谲。有始以来最深的一次,很悖于常理。让人狂乱的沉。
你挥着手臂,要雅芳继续推你向前走。青筋暴浮的你的手,竟瘦得藏不住血管。
其实,冬月总是黯淡。行道树之所以缤纷,该是街灯的璀饰。
从轮椅站起后,你伸开双臂缓步往绒布般柔软的草地上走去。
身上粉红色条纹的病服,在夜里有种不协调的活力。
「比起粉红色,你该更适合透明的。」我想。
我试着想去说些什么,却受限你尊傲不容侵犯、柔缓渐远地孤寂背影。
三个人就这样,对着草地街灯默默步行了一夜。
这样画面,像是要配上很多、很多和弦,才能诠释地经典画面。
风起时,我的视线穿过雅芳肩膀,直直望向轻倚树干旁的你。
在那桦树转角边,你梦呓似轻哼一段不知名的曲子……。
「not things good……not things bad…。。still walk……I ‘m still alive…… 」
冷冷的冬夜,我听见年方二十二的你,如此坚持地,唱着。
冬后,必定是要有春的。
每天抵着僵冷的天候,从彰化家中到你病房,凭藉的也就是这一份坚信。
那些记忆里珍放收藏的,在生命的挫败跟前,几乎是没有咀嚼的必要了。
也许,这样的空隙确实有它存在的必要。
随着药物的治疗,你气色逐渐好转。于是开始尝试从荆棘满布的言语中,释放些许暖意与歉意。
即使有时仍是相当冷而坚硬。
而我在探视过你后惯有的那份踌躇情绪,也不再如影随形。
一星期之后,你出院返家静养。在我大四下开学的当天。毫无疑问地,我该在高雄,但我没有。
知道你不舍得让母亲奔忙而打算独自办理出院。
于是我纵容自己,成为你离院登记本上唯一的家属。
从高耸的医疗大楼到公车站牌,一路上你反复玩着手中的零钱。
十八块。不多不少,一趟单程公车的钱。
「还是十八块吗?」我问
「五年来,也没有什么建设好让车价上涨的。」你将铜板依大小叠在手心。
年,很有份量的记忆单位。
五年前的十四号公车站牌,像是个源头标记,第一次陪你等公车,第一次交谈。
当时怎么也没料到,一与二之间,竟然有如此漫长地相隔。
十点一刻,对街几辆早餐车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让人望眼欲穿的公车却迟迟未现身。
等了近三十分钟后,不禁担心起你身体状况。
「别等了,搭计程车吧!」
「不!我喜欢撘公车。」
「那让我有活着的感觉。」你望着街上人车,缓缓说「活着,才有等待。」
活着等待,是啊。那守候呢?
我应该等待着,你终于发现到我一直坚持守候着你的那天吗?
(十一)
我在我原有的世界,销声匿迹。
单枪匹马独闯你的,迷宫。
像追梦的唐吉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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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海边。」
那一天,你突然这样对我说。
镶嵌在削瘦脸颊上的眼睛显得好大。清澈眼底映成一片湛蓝无垠。
租了台小客车。我和你就这样沿着中台湾的海岸线一路南下,只为寻找一片海洋。
是台湾太小还是眼界太高?车行一天,却遍寻不着一片教叫你满意的沙滩。
直到在极南端的灯塔旁,我在小贩摊上买了一个很可爱的陶笛给你。瓢虫形状的陶笛。
你笑了。我也笑着。因为陶笛、因为海风沁凉、因为发丝飘成可以镶嵌进相框中的模样。
「为什么想来看海?」躺在沙滩上,隔着数万粒细沙我问。
「你曾经贴近过死亡吗?」
我摇头。
「从大一第一次住院开始,我无时无刻都在做死亡的准备。」
「我必须让我『一年』,是一般人的『十年』啊!」
你声音极轻。轻到连沙子都感觉不到重量。但我已经体认到你积极的转变。
蓝的天,碧的海,沙滩向夕阳学习着温柔。飞机在三万英呎高空拖曳出一条绵长的流云。
我退到了底限,才换得与你相视微笑的经典画面。我在心版凿刻这份美丽。
薄暮渐凝,提醒归途的到来,空气渗进凉意,隐隐地,这画面其实危弱得叫人害怕。
这平和的镜象像悬在高崖上的钢索,一个不经意的弹动,这些发亮的美好将迅速震落谷底。
一如阳光终将隐没。
对你的纵容是残杀自己的对等方式。
回到台中你家门口,已入夜时分。
你家门口站了两幢身影,是我原来世界里的关键人物。
「可找到你了,江学仪。」雅芳一把捉住我的肩,急促的力道让我晕眩。
站在一旁的佑楠沉默地打量我身边的你。
你迳自走回家关上铁门,我立时陷入毫无转圜馀地的赤裸与尴尬。
「你到底在干嘛?」雅芳将一张纸塞给我。「你知道你快被退学了吗?」
我摊开纸张,一切了然于胸。那是我学校的旷课通知。
自开学至今近两个月,我几乎没有踏进过校门。面对这样的结果,我并不讶异。
「都到大四了,为什么你要这样?」
「大家都找不到你,你竟然也就狠心不联络?」
我无言。舍弃唾手可得的学位,断了与仅有的朋友的联系。
原来的世界来对我发出最后通牒。
「算了、算了。你现在马上回去,我跟佑楠陪你回高雄!」
我摇头,转身。
任性的、不顾一切的,生命中唯一冀望,仍然是陪伴你,想陪你这么一段。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吗?那个女孩?」司佑楠终于出声。
苦涩的声音在潺潺街灯下,像刨刀刨出的木片一样削弱薄颤。
「一直很喜欢你的眼睛。」我说。
我叹了口气,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决定诚实,只好静静地,说出残忍的原因。
「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的眼睛像极了她啊。」
车在夜里奔驰,透过后视镜我看见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欺瞒。唯有自己明白。
司佑楠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只是两年来止我干渴的梅。
在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处理身边所有纠结,包括学业、未来。以及佑楠与你。
我沉溺躲进你渐渐敞开的心房,并天真的以为,你终将因我而辽阔。
我尽可能地争取每一次的聚首交谈,来弥补我们曾因错身而蹉跎的年轻岁月。
却忽略了生命里那些最具冲击性,却又无法预期的变异数。
(十二)
仰泳,泅泳。
究竟是,美丽的阴错阳差?
或者是,遗忘了赏味期限的青春糖衣?
.................................
「大四下,真不念了?」
你放下口琴问着。橘澄色泽的夕阳自你唇边滑落草地上。
金属制的A调口琴。反射天空边陲的太阳。
身体渐渐好转的你,像苏醒在惊蛰后大地活力,拉着我就嚷说要散步。
在科博馆广告牌旁,两个中学生正腼腆地互换情书。
你双手抱膝坐在草地上,望着前方的画面笑着。
草地上的口琴映出春意盎然。
我在你身畔躺下,看着你嘴角的曲线,不禁伸出食指在口琴孔间游移。碰触间接的馀温。
「高中生呐,真是回不去了。」
「想念高中的日子吗?」
「不。」你转过身低头翻着背包,旁分发丝从耳后滑落。
「只是,突然想念第94颗芭乐而已。」你说。
你将一份类似文件夹的东西递给我,神情兴奋的说着关于文字与画面的梦想。
看着你眼睛亮着久违的活力,但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心里,半规管接受不到任何声音。
脑海漩涡着你的那句话。(突然想念第94颗芭乐而已……我只送过93颗啊!)
我像受人鱼之歌蛊诱的渔人。迷失在汪洋却理不出头绪。
直到我翻开文件。
泛黄的纸张,挑引记忆翻涌。那是当年我寄给你的剪贴小说:『童女之舞』。
「你……一直收着?」
「我……不该一直收着?」
「不念书,那就一起做个梦吧。」你说。
「梦?」
你沉默了一会,将手里把玩的草根远远抛出,认真地说起关于故事的梦、电影的梦、画面的梦。
那再熟悉不过的风采,唤醒当年在礼堂外的台阶初见你的悸动。
五。年。前。的。你。
最后一抹晚霞退去,你拎起背包在风里站起身。
「只是想知道好故事,会不会有好剧本而已噢。」
我抬头疑惑的看着晚风扬起你肩颈的发,慢慢消失在宝蓝色夜空下。
抓住最后一抹馀光朝走入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