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的寂静——厨房里再没有爱心食谱贴在冰箱上,卧室里再没有傻乎乎的麦兜睡裙躺在衣柜里,浴室里再没有被自己嘲笑无数次的史努比儿童润肤露,书架上再没有《那些蛋疼的日子》与《人性的弱点》这样奇特的组合……
她消失了,连招呼都不打,如同她不曾来过一样。
梁光珞想,多狠心的丫头。
他点了支烟——他是很少抽烟的,少年时偷偷地躲在厕所抽,被父亲知道了,气得当场就给了他俩耳刮子;成年后也没什么瘾,只当是消遣,却是从不喜欢这种云雾缭绕的感觉。
他望向阳台,阳台上停了只灰色的鸽子,细细的脚上似乎绑着什么。鸽子扑腾了半天,却是飞不高,大约是受了伤。一霎那,仿佛有潮水般的痛苦用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曾经当成命一样揣在胸口护着的人,真的就不见了。
他想起自己这三十年的时光,拼命地学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像并没有特别讨厌的,亦没有特别喜欢的。唯一的例外,大约是1999年的最后一天,冰天雪地里站在时代广场,周围都是兴奋到不行的人们,黄色黑色白色的皮肤,黑色褐色金色的头发,绿色黑色蓝色的瞳孔,高声尖叫,疯狂地接|吻,夜幕下绚烂的烟花大朵大朵盛开。
他亦被这盛世之景感染,想,或许该找个女孩子,共享人世繁华。
梁光珞想着想着,觉得嘴角咸咸的,脚下一地的烟头,星星点点。
苏喻仪觉得舒可主动要求交换到美国,真是贴心到极点。她仿佛能看到自己被搅得一团乱的生活归于正轨,却没料到梁光珞这么快就回家。
“舒可被您弄到哪儿了。”梁光珞靠在沙发上,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苏喻仪想,还不死心呢,便说:“那小姑娘自己要交换到外面的,我只好同意了。”
“您告诉我,哪所学校。”
“告诉你,你又能怎样,跟过去陪读?隔三差五跑去哄她?就算她回来,你又能怎样?你就这样傻,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她不想祸害你,不想当你的包袱。”
“妈妈,她那么乖,那么懂事,不会祸害儿子,更不是儿子的包袱。她是儿子想放在身边一辈子的人。”梁光珞望着墙角景泰蓝里的腊梅道。
“小珞,从小你就懂事;这么多年,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你还记得你父亲从小教你的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生命里不能只有女人。”苏喻仪看着儿子悲伤的侧脸,“比她乖,比她懂事,比她出身好的女人,这世上多得是。她于你,不过是人生万分之一的精彩。”
“她不是最好的那一个,却是我心里唯一的那一个。这么多年,我照着父亲的意愿,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从没有期待过什么。可是现在,妈妈,”他突然“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求求您,把她还给我。”
苏喻仪愣了一下,半晌,缓缓道:“你替她想过吗。父母双亡,家门破落,给人拍了那样的照片,你打算叫她怎么在梁家,在这个圈子立足?给人戳着脊梁骨骂吗?”苏喻仪叹了口气,“她是聪明的孩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奢望什么。”
梁光珞并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
苏喻仪看着儿子微微颤动的肩膀,像极了苍穹被折断翅膀的鹰,心疼极了,忍不住摸着他的头道:“小珞,人生这样长,好风景多得是,她也不过是其中一段,看过了,还有更好的,这时间一长呐,也就忘了。”
他却望见地板上的阴影处,一滴一滴汇成的水渍,盛满了悲伤。
窗外飞雪漫天,原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故事就结束啦,其实当时还写了一段话,没发到正文里:
写这个“生离”的故事,是想到白娘子跟许仙。男主比起许仙大约要好些。可是,最终还是被“法海”棒打鸳鸯。有时候,爱情就是那么现实,用尽了力气去反抗,并不总能有好结果。尘世间有太多太多羁绊,我们的爱情,并不是无往而不胜的童话。
☆、星空(1)
大三的暑假,为了协助当时的老板做项目,我在B市住了一个多月。其实本没什么好留念,我被以精致闻名的S市养刁胃口,除了比南方干爽的天气,不修边幅的B市过于粗犷,着实不对我被S市惯坏的性子。而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成日里被困在国贸的写字楼里,着实没机会细细体味这座城市的风情。
桑榆或许是我这趟行程唯一的收获。
她在R大念中文系,专业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四大闲系”之首。她是如此有趣的小姑娘,常能让我笑到暂时忘却苛刻又婆妈的女上司和biao气冲天的同事。
遇见桑榆,其实算不得多美妙的经历。那个周末我恰好闲来无事,一个人在前门大栅栏溜达,准备雇一辆黄包车去八大胡同,听老炮儿们吹吹牛。
天气着实烤得人难受,我在一家烤鸭店门口捡到了晃悠悠快要撅过去的桑榆。她脸色煞白,拼着最后一点意识,掏出手机让我打电话。
我翻开她的收件箱,最后一条短信来自一个被她备注为“a大魔王cc”的人。
我本以为是室友,电话拨过去,接通以后,竟是个好听的男声。他显然将我当作桑榆,未待我开口,便道:“你这个笨蛋,又忘带充电器了吧,是不是手机没电了,打电话都不接,我生气了。”
我有些尴尬,同他说明桑榆现在的状况。
那个男生倒令我意外的冷静,叮嘱我买瓶冰水帮桑榆降温,并送她到附近医院,语气礼貌克制。
二十分钟后,我刚在医院把桑榆安顿下来,那个男生便出现在我视线中。
B市这么大,也不知他如何能够这样快赶来。
他喘着气,刘海因为流汗的缘故,一撮一撮的,像大多数脱离高中校园不久的男孩子一样,健气而又青涩。
他向我询问了桑榆的情况,总算舒口气,复又想用酒精棉帮桑榆擦擦脸跟脖子,却又笨手笨脚,拿捏不好度,酒精流的桑榆满脸都是。
我许久未见过这样笨拙,却又让人安心的男孩子。
我同他一起等桑榆恢复,期间略微聊了几句,得知他与桑榆一同长大,现在T大读书。
他言语间很是珍惜桑榆,可是待到桑榆醒来,却又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小姑娘嘴笨,说不过他,被他教育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训完了,他又舍不得,蹲下来轻言轻语地哄姑娘,温柔至极。
我这只常年发电的灯泡都有些艳羡失落。
桑榆随后邀请我去R大找她玩,我同她投缘,一来二往,她变成了我在B市的好朋友。
某一个午后,因我主动问起那位“大魔王”的事,她便向我细细讲了同他的事。
诸位,我实在想用“诗篇”这个字眼形容这段横跨十年的故事。
因为它交织着回忆、青春与梦想,如此珍贵,奢侈。
如同我们长大以后,在纷纷扰扰的世界,所仰望的灿烂星空。
桑榆不喜欢南京。尽管她被冠以美丽旧名:金陵。于她,却是一座叫她迷茫挣扎的城市。她沉醉于南京道旁参天古木,枝桠繁复,绿得摄人心魄。她厌恶它夏日无常的雨水,真正倾盆,叫人猝不及防。
九岁那年暑假,桑榆的父亲带她出游,那是桑榆第一次走出家乡小城。
彼时只有绿皮火车,车厢内弥漫着劣质的烟草混杂禽类的异味,夹杂孩童一阵一阵的哭闹声,连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似乎是热滚滚的。
童年的记忆已然模糊,她只记得南京无尽的绿色,还有中山陵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
父亲和她在南京呆了两天,在归家的长途客车上,桑榆吃着人生第一个汉堡,满足地靠着父亲睡了。
桑榆做梦想不到,自己与这座城市的第二次交集是怎样的光景。
大概十一二岁时,每次上体育课跑完八百米,桑榆都觉得喘不过气,心脏跳得特别厉害,好几次都晕了过去。
五年级的暑假,父亲带她去市人民医院看医生。
那个黄昏,坐在桑榆对面的中年医生拿着我的报告,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可能因为太小了吧,桑榆望着对面楼房上空飞过的群鸟,哭得气都喘不过来。
父亲沉默许久,问有什么办法。那个医生摇了摇头,只能动手术。父亲说可是她太小了。医生说迟早得动手术,越早越好。
回家途中,桑榆问父亲我会不会死掉。父亲说别瞎说,小手术而已。等你再长大一点,长结实一点就行了。安心念书,没什么。
十五岁那年,八月,桑榆全家搬到了省城。
一年后,七月,中考完毕,成绩尚佳。桑家爸爸带着桑榆再一次踏上了去南京的旅程。这一次,忐忑伴着动车上广播甜美的女声搅得桑榆难过极了。
大抵古时犯人受死前就是这种心情,明知将死,却又幻想奇迹。
下了车到出站口,桑家爸爸直接带桑榆坐地铁到医院。
南京一如六年前,只是她再无愉悦心情。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教桑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前仿佛有银晃晃的手术刀叫嚣,走廊、大厅的人皆是苦大仇深的脸色。
桑家爸爸经人推荐找李姓医生,不料今日李医生并不出诊,只能择日再来。
第二日,好容易挂上号,见着李医生。四十余岁消瘦男子,文质彬彬,并不大腹便便。他建议早日手术。桑家爸爸当即去交钱。
桑榆暗自叹气,只觉人生昏暗无光。待到父亲在住院部办完手续,便返家收拾行李。
返程车票是九点,父女二人坐在候车大厅等。今日并不无聊,有漂亮女生现场演奏钢琴。黑色长裙,及腰长发,手指修长,皮肤白皙,看不清脸孔,但周身的气质已是极好,像极了空谷幽兰。
因是晚间,且是第一次加车,知道的人不多,候车厅并不人头攒动。因此,桑榆注意到离钢琴最近的一排空空荡荡,却坐着一个男人。
桑榆浸淫各式电视剧多年,却并无见过这般精致侧脸。远远望去,竟颇似当年引万千少女少妇竞折腰的裴勇俊,架金丝边眼镜,靠着椅背,标准公|子|爷|姿态。
他手中拿的似是乐谱,随着那女孩子的叮咚琴声,微微点头打拍。大厅吊灯光影流转,氤氲升腾,像极电影镜头。
桑榆无耻盯他近半小时,直到父亲喊她检票。
约一个礼拜后,桑榆和父亲第三次踏上南京。
此次直接住进病房。父亲心疼女儿,特地找了双人房。桑榆那张床位的原主人是贵州女孩,美丽却吓人的苍白。此番出院,皆大欢喜。对面床位是一个娇小白皙的女孩子,竟是同省人,也算半个老乡。半日混下来,是极易相处的女生,无代沟,且极爱吃喝玩乐。
一周下来,倒也和查房的小护士打成一片,手腕亦被套上绿色腕带,此后病号身份坐实,出门吃麻辣烫都不自在。
那日小护士跑过来问有无兴趣夜探N大。病友向来对一切未知事物持有狂热好奇心,拽着桑榆就走。
N大夜色极好,只是古木沉沉,未免阴冷。小护士一路滔滔不绝,譬如李姓医生后面跟班小弟是F大医学院出身,住院部对面白色大楼系高|干|病房,她见过某某、某某某,派头好大,听得病友跟桑榆一愣一愣。
突然不远似有女声,隐约应不是什么好话,带着哭腔。
桑榆本不欲偷听他人隐私,但那女声愈演愈烈,竟破口大骂男人负心。
那个低沉的男声说了什么——可惜那男人似乎比女人冷静,不甚清楚。女声的话音渐渐低婉,嘤嘤泣泣,放下身段求和。
不料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清脆的耳光声——那男人大约脸上挂了彩,只瞧见女人手背擦着眼泪踉跄跑开,高跟鞋哒哒哒,差点崴了脚,好不狼狈。
阴影中随后走出一挺拔男子,见桑榆三人,瞥了一眼,从容淡定,走向远方。
窄窄的小道边,街灯昏暗,仲夏夜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教夏虫也不似盛夏那般聒噪,只有气无力地低鸣几声。
桑榆这番无知无觉踩着夏天的尾巴,手腕上套着恼人的绿腕带,竟在这里撞见那日候车大厅颇觉好看的男子。一时间连日的苦闷一扫而尽,桑榆第一次觉得南京也是教人心生欢喜的地方。
“啧啧啧,又是一出陈世美。”小护士笑着摇摇头。
手术过程没吃什么苦,回家修养了约莫一个月,桑榆便回到学校正式开始高中课程。
那日美术课,老师讲文艺复兴,午后浅浅的日光透过淡绿的窗帘,轻盈地洒在堆满试卷的逼仄的课桌上,两支中性笔,涂满公式的草稿纸,桑榆甩了甩手腕,抬起头瞄了一眼PPT,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年轻、健壮、俊美、生气勃勃,莫名地,她想起那位带金丝边眼镜的“大卫”,开始神游,回味那隔着一层纱的面容。
“什么好事分享一下呗。”同桌凑过来,递上纸笔。桑榆并不敢顶着美术老师凌厉的眼风作案,等到下课,方才告诉同桌在南京的两次偶遇。
“能叫你念念不忘,我真是挺好奇的。”
“要是我会素描,肯定画下来,每天看一小时,说不定他就从画里边跳出来了呢。”
“你好痴汉……”
这时,前边的人影突然转身往桑榆桌上一拍:“桑榆,呐,你的物理周测成绩。唉,真是残忍,我都不忍心看。”
真是破坏心情。
说到这位前桌,他全名程宸。桑榆转学来省城才两年,同他认识却已是四年,若从第一次见面算起,得有六载。
作者有话要说:上海昨天下了今年第一场雪。第二个故事,我的心头好。
☆、星空(2)
2005年的夏天,桑榆趴在《华杯赛培训教程》上奋笔疾书,偶尔抬头发呆,总能望见窗前那棵被夏日冗长的阳光养得繁密异常的老树,再远一些,是交错的老式单元楼,墙体灰蒙蒙的,挂着锈迹斑斑的门牌。
那时的小区物业只管收齐每月五块钱物业费,至于小区远景布局呢,就撂挑子任住户挥洒个性了。大伙儿作兴安个防盗窗,再撑起花花绿绿的遮阳棚。各家有各家的喜好,远看拉风极了。
桑榆一直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热爱读书——兴许是老妈打小给逼的,谁生下来就能坐如钟呢。桑家妈妈儿时酷爱念书,可惜为拮据家境所迫,好容易念到高一结束,秋天交学费的时候掀开家里米缸,一瞧——半粒米都没了,便狠心把领到手的教科书卖给同学,换得当月米钱,从此告别学生时代。
没到手的东西总叫人惦记,桑家妈妈自个儿没福气当大学生,可把那股子念想倾注在自家女儿身上。一年级拼句子,桑榆歪歪扭扭地写“小燕子春天从南方飞回来了”,老妈瞄一眼标准答案——“春天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可不开窍啊!急得就近拿拖鞋就甩了桑榆一巴掌,她哭得那个惨呦,跟唱戏似的吊起嗓子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可眼泪一抹,下午还得背着小书包屁颠颠儿往学校赶。
桑榆起初还羡慕楼下打弹子捉知了躲猫猫跳皮筋儿的同伴们,时间长了,倒也能按捺住雀跃的心情,乖乖坐在书桌前写《天天练》,掐着点儿趁老妈不注意偷瞄几眼抽屉里藏的《乌龙院》跟《蜡笔小新》,楼下小伙伴们的欢声笑语就权当背景乐了。
这么吊儿郎当的,弹指一瞬,桑榆也要升初中了。
升初中可是件大事儿,按学区桑榆倒是能进市里最好的学校,可是最好的班呢?这可没准儿了。桑家两位掌门有点儿急,小升初可是顶紧要的事,咱家女儿怎能输在起跑线上?!桑家爸爸一打听——不急不急,还有分班考试呢。考完了,咱们再行动。
桑榆闭关一个月,在八月初的某天,带上老爸老妈的谆谆教诲拳拳希望,迎着朝阳,甩着小短腿,奔向离家十五分钟路程的同尔中学。
但凡著名的学校,为了不辜负百年的校史,总得有一两座旧得快要作古的建筑坐镇一方,震慑人心。同尔中学也是著名的学校,当然不能免俗。最北边的教学楼旧得简直三级地震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