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事情先过来道:“咱们进帐说。”高长恭闷闷随他进帐,将余人遣出,只剩他二人。便是直问:“大师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韶神色不动,望了他似笑非笑,然眼里深处似乎终究是有些无奈,只道:“我这一生所学都教给了你,也只这一件事没跟你说过而已。”
高长恭便是有些赌气道:“这般纵寇、玩寇、养寇之法我学不会。”他跟斛律光脾性较为相投,虽名为师徒,但也是知交。段韶素有长者之风,从小待他严厉而不失慈爱,他们之间关系便更似师徒或是父子,他在段韶面前多少还有些小孩儿天性自然流露。
段韶见他生气,只微微一笑,道:“咱们缴获了这许多财物,立下了战功,可以得到皇上封赏,明年又还有仗可打,还用得着咱们,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自古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真把他灭绝,我和你二师父这些人也该走到头了。”这话却是真情流露,顿了一顿,又叹道:“若是你祖父在世,我也不须如此,现在皇上只在声色玩乐,丝毫没有吞天下之志,我也全仗这突厥的一年一犯保命。这纵寇、养寇之法也只是给自己留条活路而已。”静静望了他道:“我这一生心血,自问对得起国家,唯有这一事投机作假,现在都已经跟你说明,你若要告发,我也无话可说,绝不怨你。”
高长恭虽是初初明白这连年征讨北虏的真相有些震惊,一时尚想不明白,却是自然没有想过要去告发,只奇道:“大师父,你当我高长恭是什么人?”
好在这场不算小的战役从开始到结束仅止一月,胜得极快,高长恭也没多聚将士庆贺奖赏,急着先赶回青州。这晚在帐中只翻来覆去想段韶的话,又未免担忧家里,整夜难以成眠,天不亮就起来,吩咐呼延族、韩擒虎等人带队后行,自己先快马赶回去。被数十名随从簇拥了出帐,正等人牵马来,忽见一头黑影犹如大鸟从空中猛扑下来,人未到,凌厉掌风已先至。高长恭匆忙之间一掌挥出,那人身手极快,空中变招,出腿向他手腕踢来。高长恭见他厉害,自然不能被他踢到,便也变招,反踏前一步,另一掌劈他环跳穴。此时随从都远远散开,围了在旁观看。虽然天色还不大亮,匆忙之间只能看到一个魁梧的朦胧身影,但长恭已知是谁,只道:“二师父,咱们有一、两年没动手了。”打起精神,全力以赴。两人招式相同,便如行云流水一般,打到快时周围众人只见身形幻动,掌影纷飞,慢时可见一老一少两人进退俯仰有度,腾跃穿插有致,袖底生风,双足踏云,令人惊叹赞赏。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染上红霞,眼前逐渐通亮起来,四周围观的人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却是没人出声,都看得秉息,望得出神,数千人的场面清静得连打斗中二人的拳脚生风,衣袂翩翩之声都清晰可闻。高长恭只管与他拳来脚往,这一番打斗痛快淋漓,只是渐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仔细去想,究竟是哪里不对?忽然想到,打了这么久,双方却仍是旗鼓相当,自己并没有要落败的的迹象,反似乎越战越勇,问题便出在这里了,近年他们再没有交过手,但他记得他们最近的一次交手是到第三百来招时他开始处于下风的,然而此时一番缠斗只怕早已经出了千招开外,双方竟是持平,且斛律光毕竟已经五十来岁,气力容易衰竭,而高长恭正是年轻力壮之时,后劲更足,照这样下去,反是他高长恭要胜出一筹。他没想到自己处于成长上升期,只觉得二师父的武艺怎么好像不如从前了。一时不敢相信,突然住了手,呆呆望了晨曦中斛律光鬓边几丝白发怔住。斛律光见他突然住手,便也生生停住,神色间似乎也有些怅然,过了一会,见他发呆,便只微微一笑道:“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说总有一天胜过我?怎么不高兴?”
这斛律光确实便是高长恭这么多年来的练武的长期目标,只因为他觉得斛律光难以超越胜出,虽然是不服,常常挂在嘴边便是这么一句‘总有一天……’,然而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来得这么突然,只是发呆。这时四周突然爆发出震天般喝采、鼓掌、叫好之声,把他惊醒,方才想起有事,道:“我急着回去,不能和师父们多聚。”
斛律光道:“我正是听说你要走才赶来拦你,此番大胜,皇上下了圣旨叫咱们一同进京庆功封赏。你这样走是不是太拂他颜面了?”
高长恭只道:“这次我当真不能回京了,家里有件急事必须直接回青州,我会遣人跟皇上说一声的。”便抬腿要走。斛律光道:“皇上自登基以来,你还没有见过他吧?”高长恭便站住了,斛律光又道:“还有什么事能大过这事?以后你们君臣相处的时间还长,你家里就是有天大的事,这时也要应诏进京面圣才对。皇上年纪小,心眼也小,别让他觉得你这个做哥哥的不把他放在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2 章
斛律光自是说得有理,家里事情再大,总可以遣人去办,这见京面圣却是要他亲去才行。高长恭无法,只有先将队伍遣回了,他们几人一同赴京。
齐后主高纬是个哑巴皇帝,言语涩纳,只喜在后宫玩乐,不理朝政,不喜见朝士,每偶尔出朝总是一语不发,犹如哑人。又因尚年幼有些胆怯,不喜人直视,每有臣仰头面视就会发脾气,使得向他禀事的文武大臣便是王孙三公也常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有低着头匆匆极简短的禀完事慌忙退下。高纬自然并非真的哑巴,他只在后宫才开口说话,或是与佞臣陆令萱、穆提婆父子、和士开、高阿那肱、韩长鸾、祖珽这一批不说正事,只会阿谀奉承,陪他一起游戏的佞臣说话(原文:自非宠私昵狎,未尝交语。性懦不堪,人视者即有忿责。其奏事者,虽三公、令、录莫得仰视。皆略陈大旨,惊走而出。)
齐后主便任这一群宠信的佞臣宰制天下,因此北齐佞臣之多,权位之重也是历史上比较突出的现象。这些佞臣又各引亲朋获得重用,俱皆奢华。不说齐后主京城、晋阳等地广修十余处豪奢宫殿,且略有不满便推倒重建,狗、马、鹰等宠物尽皆封官,只举例说宠臣祖珽一人,位极一时,连他的下人婢女都封了郡公,婢女宝衣玉食者五百余人。一裙直万疋,镜台直千金。
此番大败木杆可汗,伤了突厥元气。高纬领群臣大肆设宴庆贺,但他也只是出来应付这事,只喝酒观舞,仍是不开口说话,虽然斛律光是他岳丈,高长恭是他堂兄,但他们之间并未尝交过只言片语。席间自然也表演起了‘兰陵王入阵曲’,曲风舞蹈雄壮优美而鼓舞人心,高纬可能是看得高兴了,突然开口向高长恭道:“入阵太深,毕竟危险,一旦失利,追悔莫及啊。(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高长恭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出了名的哑巴皇帝会突然开口跟自己说话,况且他此时人在席间本就已经是神思不属,心不在焉,只无心快口回道:“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祸从口出,虽然数年以后齐后主以这一语降罪高长恭,史书中也是如此记载,这一句‘家事’之语使高纬心生疑忌,成为日后断送一代美男名将兰陵王的罪魁祸首。只是,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功高震主,祸必降之。就算没有这一句话,高长恭的结局能改变吗?君有心杀臣,自是找得到理由。后来巴巴翻出这几年前说过的这么一句无心之语,可见高长恭一生虽然功高名重,但为人处事还是比较低调谨慎的,几乎没有落下什么把柄。
高纬似乎是有些胆怯懦弱,他在荒淫昏聩方面犹为突出,在残暴方面比起高湛、高洋等父辈来似乎要稍逊,只是他的父辈再疯傻再嗜杀也分得清哪几个人是真正对国家有用的,必需的。而这就是糊涂皇帝高纬后来杀的人,自然,与此同时他也亲手斩断了支撑国家的支柱。
不说高长恭见过皇上后当晚连夜启程赶路,只说这一个多月以来青州自然没有闲着。这还得倒回一月多前从头说起,相愿身处牢狱,田弘远远便道:“今日刚刚得到消息,南陈有一队数十个持兵器的女子过境而来,不知跟这事有没关系?”既然是今日过境,自然与此事无关。但巧得很,因王府发生了这失踪案,自然各条交通要道加紧盘查,尤其是几国边境处查守得严,府里家将尽出协查。便在这南陈边境处正有一个王府家将认出这一队女子中的元思思便是那晚行刺高长恭后来逃走的女刺客,这家将那日与同伴听到打斗闯入书房时一起见过思思一面,虽然只惊鸿一瞥,但年轻女刺客的身份本来便是特殊稀少,何况思思又生得美貌出众。因此这家将便一眼认出。知道这刺客武艺不俗,恐打草惊蛇走了刺客,只赶紧叫人报给田弘,要多派些兵马围住。所以此时田弘便特意要来问一下相愿,道是:“那晚行刺大人的女刺客也在其中,只怕她们这一伙人与这事有关。”
相愿微微想了一想,随即道:“让她们过境,不可惊动。只叫人悄悄尾随,极有可能跟着她们便能找到……”稍是一窘,这静儿两个字再是难以出口,顿了一顿,只道:“这刺客武艺高强,要小心从事。”想了一想,又道:“她们若是往西走,把握又大了几分。”
说话时,田弘已进到牢中与相愿对坐了,听了这话便朝还站在身后的刘元度挥一挥手,要他去办这事,谁知刘元度只是看了相愿,神色甚是茫然疑狐,并没瞧见挥手,便是好气,正要出声叫他。十六也还没走远,便道:“相先生既然这么说,咱们兄弟亲自去办,不要惊动了刺客坏事。”说着,方抱拳告辞而出。
田弘只不解,问相愿:“便要请教,这是个什么说法?”
相愿猜想这一群人有可能会与袁静联系,并非是因为陈夜来,实际上边境的人都不认得这与袁静关系十分密切的南陈公主,相愿在牢中自然更不会知道思思这一伙人是以陈夜来为首,他只是想到当时元思思行刺被擒,是袁静悄悄放走,因此猜想袁静可能与思思有私下联络,这袁静背后的同伙或许真跟思思有关,也许思思有可能会去找袁静,又曾听斛律光分析思思他们是北周宇文护的人,那么那伙强大而能与高长恭为敌的人便极有可能便是宇文护,因此说元思思她们若是过了境往西而行便是更加有把握。袁静与那女刺客之间关系,及女刺客身份等这一些细节之事田弘并不知道,便是知道恐怕也想不了这么多,因此便是不解询问。相愿便简单跟他解说了。
田弘半知半解、糊里糊涂听了,突然醒悟过来,道:“不好,照你这么说大人一家是被宇文护劫去?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当年宇文护的母亲便被北齐扣留了二十多年,去年初才送还,这宇文护小性得很,若是报复起来,把大人的王妃王子也在北周扣他个二十年便是糟之大糕。”只忙道:“我这就下令封锁北周边境,统统不得放行。”
相愿忙阻止道:“不可,咱们现在最主要的便是要知道他们行踪,一旦封锁边境,便难追踪了。”这封关锁边,没头没脑全州搜寻的事换作其它人其它事自然可行,如今却是关系到高长恭一家家小,王妃王子都是身份尊贵、千金之躯,不能稍有差错闪失,更冒不得丝毫风险,因此相愿不愿做这没有十成把握,心里没底的事,他需要清晰知道并设法掌控局势发展,以确保无虞。
田弘摊手道:“那怎么办?眼睁睁瞧了他们过境而去?”
相愿倒沉得住气,反劝他道:“田将军先别急,咱们先等十六他们的消息回来再说。”
田弘只好按捺下性子,到了第二日,跟踪元思思等人的十三派人回报,道是思思她们一群人行踪十分奇特,先直接进了深山老林,思思从衣袖中掏出几块白白的物事扔在地上,便走远一些,过不多时,有猿、猴纷纷过来捡拾,只抱了这些物事如同小孩啃糖果一般津津有味啃食,似乎味道十分鲜美。吃完后结伴离去,思思等人便一路跟随,等她们走后,十三也曾捡起地上遗落的一小块白块检查,似糖似盐,尝了一尝,原来只是普通结晶的粗盐块,一路追随而上,猿猴领思思到了一处隐蔽山洞,山洞似乎早有人到过,壁上似乎留得有字,但十三怕她们发现,离得远并未瞧清,等她们走后再进洞检查时,只见壁上有擦痕,字迹已然抹去,不可辨认。
这几日,负责跟踪的十三、十六每日轮流派人回报。思思一行行止均是基本相仿,先扔下盐块,再随吃了盐块的猿、猴行到一处石底或谷洞,见到消息抹去,然后继续前行,却正是一路向西。
田弘便是着急不解,与阿二、阿七几人来催相愿,道:“这么些天过去,你还不让我开始派人搜寻王妃王子,只跟着这群女人是什么意思?瞧她们正是往西,若是要捉她该趁早动手,再不动手便跑了这刺客了。”
相愿听长恭说过元思思的事,向他解释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以前虽然曾行刺过长恭,这事早已成过去,后来在南陈便是她几度救了长恭的性命,更是长恭的红颜知己,咱们跟踪她并非是要拿她。”
相愿这么一说,田弘反更加糊涂,本来只是不明白相愿的想法,如今更加想不明白兰陵王怎么回事,这刺客怎么又变成了红颜知己,只是挠头。阿七听了问:“莫非跟着她们能找出夫人公子的下落?”又自发愁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不知夫人公子的生死安危。”
相愿在这方面的担忧倒是有所减少,这事发生以后,他的首要目的自然便是要先确保王妃王子的性命安全,却是暗暗庆幸高长恭此时离了青州,虽然暂时不能确定劫持王妃王子的背后势力,但不管是谁,王妃王子总不会树敌,定都是冲了高长恭而来,长恭不在,王妃王子生存的希望便大了几分。想到此处,只谨慎又多问一句:“田将军,长恭已赴北疆戍边的消息现在有没有传扬出去?”他早已让田弘将高长恭北上一事大肆宣扬,为的是要传到袁静他们耳中,他知袁静怨恨已深,已是不惜自身性命也要报仇的亡命之徒心理,只要令长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只是,恐怕袁静万万想不到长恭会全不管这事,甩手远去。她知道这消息后,又见青州竟是毫无动静,自会认为高长恭并不怎么在乎这事,不大放在心上,至少也会产生疑虑困惑,暂时失去杀害王妃王子的兴趣,既然这么做伤不到长恭她自然便会认为不值。这也正是相愿不同意派兵大肆搜寻的缘故。如今对方在暗处,越是紧张,倒越会害了王妃王子。
田弘应了,道:“已照先生所说的办,大人北上的消息已经路人皆知。”
有士兵过来回报十六的跟踪消息,呈上书信,道是思思一行仍是向西,如今到了晋阳一带,已经出林走上大路,到镇上投了客栈吃饭落脚,十六也不再躲藏,扮做书生,带了伺卫装成的书童也投了店。这十六做事细致,将思思一行的行止记录得十分详尽,道是出林时,林边有新立的一座一人多高的石碑,正是长恭大人题名不久的双王林,石碑上双王林三个大字也是长恭大人亲笔所书。不知为何,元思思与一名美妇人在这碑前流连驻足,又用手抚摸刻痕良久,似乎留恋不舍,半晌后方才离开。十六未免等得不耐,不明白这其中缘故。等她们走后便也过去端详,然而横瞧竖瞧也看不出有什么名堂,高长恭的这几个字虽然书写得比较雄浑有力,却也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