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是小儿女赌气误事,不如去南陈找陈夜来打听解释一番。想好主意,身形微微一动,早被高肃瞧在眼里,便是大喝一声:“你站住,”相愿便是愣在当地,因高肃如此疾言厉色是从来没有过的,却听高肃咬牙切齿道:“不要你多事,世上难道就她一个女人?”相愿亦不敢再多说,只忙回了一个‘是’字。
高肃拎了酒进房,几日闭门不出,茶饭不进。相愿只在门外徘徊着急,但高肃关了房门,却是不得而入,现在能够劝住高肃的只有段韶、斛律光,但每到秋冬季节,便是突厥侵犯抢掠频繁的时候,此时段韶、斛律光早已到北方边境镇守交战,不在京中。高肃也是因为要娶亲才暂时留下来而已。瞧见下人抱了酒坛又要送进,相愿拦住了,道:“放在这里便是,我送进去。”下人依言退下,相愿拎了酒送入,却原来高肃没在房里,只在房后树下半坐半趴,院里俱是酒气弥漫不散,地上不少打碎的酒坛,一片狼籍,高肃正垂了头叫‘酒来’,相愿上前道:“肃儿,你要喝酒,让师父陪你一起喝罢。”
高肃听见是他,抬了头摇摇晃晃站起,道:“好,咱们一起喝,”却是形容消瘦,衣带宽松,一身酒香,醉意盎然,说这么几个字的功夫竟是踉踉跄跄站立不稳,相愿瞧他变成这般模样大吃一惊,又气又急,心思微转,只和言道:“你先陪我出去一趟,回来咱们再喝,你喝多少我陪你喝多少。”说着,拉了高肃出门,高肃便也随他拉着,分别骑了马出府,瞧着却是往皇宫而去,果是一路进了皇宫,高肃在宫里本不用下马,可佩剑自由出入,但相愿下了马,便也下马跟着,两人一路走进,却在正殿前停住不前,高肃醉眼向相愿望去,却见相愿抬了头,仰望皇宫。便也随了相愿视线望去,但见高高的五层皇宫顶上,一个小白点正在宫顶狂奔乱跳,正是二叔在发酒疯。这正殿共五层,据工匠记录高二十七丈,宽二百余尺,平常工匠做工修缮,也是用绳缒了,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攀登。高洋却每每趁着酒意,纵情在宫顶奔跑跨越,疾跑如飞,才能快乐,却也从不失足。高肃见了便明白相愿之意,是怕自己恣意醉酒,变成高洋这般模样,以高洋来警示自己。当下便是默然不语,只想,自己是因为心里疼得受不了,所以饮酒止痛,皇上可以随心所欲,拥有天下,却为何整日沉醉不醒?便问道:“三师父,你说二叔心里快活么?”
相愿并不回这问题,只温和反问:“你现在心里很不快活,对不对?”
高肃默然不语,点一点头。
相愿又道:“你心里不快活,是因为失去所爱,也没有了目标。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爱和目标有很多种,对男子来说,个人之间的情情爱爱只是其中最微小的一种,这是小爱。如今天下分崩,民生多艰,胸怀天下万民之心,这才是大爱。你从小精学文武之艺,段公,斛律司空他们对你悉心教导,也是希望你做个于国于民有用之人,了却天下事,赢得身后名,这方是大丈夫胸襟。”
这话若换在以前,高肃自是全盘赞同,然而如今亲身经历,尝过其中滋味又自不同,他也敬服孙武、独孤信这样的将国事置于私情之上的大英雄,而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可是现在心底里却是更加暗暗羡慕陈伞秃痈哒庋挠星槿耍降资肭崾胫兀皇毕氩磺宄岩跃鲈瘢闶峭吠础M伺飞⒎ⅲ嗌砺短逶诠疃ゼ馍戏杀继镜母哐螅芏嗷噬希墒撬醯谜庑┳龌实鄣暮孟裢惩扯疾淮罂旎睢
高洋玩累了下来,他三弟永安王高浚也正在宫里看到,便劝高洋少喝些酒,然而此时的高洋已经不是那个可以由他任意嘲笑不擦鼻涕的二哥了,高洋一怒之下令人抓了高浚关到地底下铁笼子里,又晚上做梦得一言,曰:灭高姓者黑衣,高洋便问左右:何物最黑?左右答:最黑者莫过于漆。高洋又把七弟(七漆同音)上党王高涣也抓了起来,就跟高浚同囚在一笼里,饮食溲秽共在一所。他到五弟高浟府中时,见到高浟的生母尔朱氏,想起以前尔朱氏得宠时慢怠过自己母亲,便一刀把尔朱氏砍成两半。又同了九弟高湛亲自去地牢中看视三弟和七弟。纵声高歌,命三弟、七弟相和,二人既惧又悲,唱出歌声,声音颤抖,高洋听了,不禁流下眼泪,突然动了骨肉感情,想赦免两个弟弟,陪同的高湛只冷冷言道:‘猛兽安可出穴?’,高洋一听大觉有理,提起铁矛向二人猛刺。卫士们群矛齐下,两个弟弟身上刺出血窟窿,用手抓住铁矛挣扎,号哭震天,不久就被刺成一团肉酱。最后连同铁笼一齐烧毁。也由此拉开了北齐高姓兄弟、叔侄之间互相残杀的序幕。
高洋去到李后母亲家,见到岳母坐在榻上一副养尊处优,悠然自得的模样就生气,怒道:‘我醉起来连生母都不认得,何况是你?’取箭朝岳母射去,岳母头偏一偏,只射破了腮部,流了一脸血,高洋见没有射死,又让人把岳母打了一百鞭子方才离去。他的太子高殷喜读书,若是生在别的家庭说不定会出落成一个不错的人才,但以鲜卑人自居的高洋只觉太子汉化太重,太过懦弱,十几岁了还没杀过人,便把人绑了令太子学习杀人。高殷面有难色,砍了几刀也砍不死,高洋怒而用鞭柄触了高殷三下催促,高殷惊吓之中从此变成结巴。杨愔也算得上是高家人。自从孝静帝被高洋毒死后,他的皇后也是高洋的姐姐改嫁给杨愔,因此杨愔是高洋的姐夫,高肃的姑父。高洋用鞭子抽打他,要打到‘流血浃袍’才满意,玩累了,又准备一口大棺材,把杨愔扔进去,拉出去活埋。杨愔幸而没死,被人扒出来后又马上继续投入处理政务,有这些忠心的大臣,有苏琼这样可流传后世的清正地方官,有段韶、斛律光等武将镇守国境。北齐当时这种君昏于上,臣明于下的特殊国情也是历史上极为奇特罕见,难以常情解释的。当然忠臣只有这一批人,当北齐相继一个个失去这些人,最后连其中年纪最小的高肃也失去的时候,便是北齐亡国之日了。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高肃和相愿从宫里回转,回到王府,便有护送独孤亿罗回北周的阿二派人回来报信,道独孤信正是已于那一晚上过世,仍是被御赐毒酒,逼令自尽于家中,结束了他一世美男一代将的传奇人生,时年五十五岁。虽然做为开国元勋不得善终,然他子女以及子孙后代都能因他之功加官进爵,得以善终,也算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福荫子孙也许可稍慰他九泉之下之灵,不枉了他这一生心血。
赐死一事想来定是宇文护终是容不下功高邵著的独孤信,因此逼其饮鸩自尽。但高肃知杨坚对独孤信的感情十分深重,恐怕从此会与宇文觉生隙,便嘱来人回去后通知阿二注意私下观察北周朝中动向,瞧杨坚等人有无异动。到了晚上,高肃自在院中摆了酒菜对月遥祭,倾了一杯酒在地。
高肃自被相愿劝过,便稍稍振作精神,不再以酒度日,然情伤一事,醉时还可以忍受过去,清醒之中愈觉心中痛楚,无法自制,只是心绪不宁,坐立难安。相愿暗暗瞧在眼里,知道他仍是放不下,恐怕不管有缘无缘还要再见陈夜来一面方才能够了断,但又知高肃犟心左性,若是明言劝他,恐怕反而会拂他颜面,倒弄拧僵死。当下只作不经意去他书房中取一物事,转了一圈又只不经心自言自语道:“咦?那半卷‘长卿战录’好像还是陈朝公主之物,什么时候还是该去还给她才好。”说完,便自出屋了,这‘长卿战录’的由来他已听高肃说过,自然知道。这一晚,高肃书房灯烛便是彻夜未熄,能瞧见高肃身影持了‘长卿战录’在房中往返来去,踱步到天明。到得第二天早晨,便已不见了高肃和‘长卿战录’,也不见了大牙。便知是高肃持了‘长卿战录’出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9 章
高肃正是听了相愿的话,想了一晚,终是籍着这个借口再次奔赴南陈,这次去见陈夜来与上次心情大不相同,上一次是伤痛恼怒到糊涂,这一次却是紧张忐忑到不安。怀着这种复杂心情一路纵马来到南陈皇宫走进,越走近端华殿,越觉紧张,内脏像被揪住似的,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的神伤心苦,突觉心里难受,欲呕难忍,便避开小径向园中花草丛中走去,行到花径深处,寂静无人,他多日未进饮食,只靠在树上便吐出苦水。五脏六腑仍是说不出的难受,靠了树稍稍休息一下。忽听有人走动的声音,自知现在神色难看,不愿给人见到,便就势躲在花丛后面。透过花枝间隙望去,只见两人正沿着花径走来,前面一人三十来岁,面目轮廓英俊,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后面一个瘦高有须,正是欧阳頠,此时站住行了一礼,道:“王爷叫我来这里有什么事吩咐?”
高肃听了只想:这又是哪个王爷?怎么我不认得。却听那人道:“这里左右无人,你不用顾忌,你也知道那两个随从是我的贴身心腹,就直说到底放不放了他们。”声音沙哑耳熟,这嗓音有些特殊,高肃几乎不用细想便听出是陈顼,因当时在西魏狱中见陈顼之时他须发蓬乱,形容脏黑,看不清年纪样貌。因此高肃不认得他只听得出声音。此时才知道陈顼已经回了南陈。又听欧阳頠道:“侍卫在宫里持械斗殴是死罪,这是韩总管定下的规矩,赦不赦免不由臣做主。”
那人正是陈顼,此时只哼了一声,道:“什么韩总管?不过是我大哥一件玩物而已,有什么本事?只靠取悦大哥弄了将军、总管、太守一堆官衔,又不在其位,还不是靠你在辛苦?欧阳先生随了我父亲多年,难道当真甘心听一个邀宠献媚之人的差遣?”
欧阳頠听了脸色便稍有不快,只不轻不重道:“臣劝王爷说话还是当心些,这些话不要给别人听到,以前有出言轻辱过韩将军的不管是一地为王,还是领兵千万的现在都已成死人了,至于韩将军的官衔是因屡屡战功由皇上所封,与临川王无关。说到辛苦,不说小臣是自愧不如,便是朝中自上而下也恐怕没人敢说一句比韩将军更辛苦,咱们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又何谈差遣、甘心之言?”顿了一顿,又道:“至于有什么本事,王爷可能太久没回了,不说别的,只说骑射功夫韩将军如今已经到了独步天下,无人能及的地步,这话可是皇上曾当着众人亲口说的。”他不急不慢便一条条把陈顼的话驳了回去。直把陈顼堵得说不上话来,只愤然道:“总之是我现在没有军功职衔,你们都轻视我了。我的随从你也是一定要杀了?”
欧阳頠又道:“如今皇上,临川王、韩将军都宠惯依顺王爷,王爷当向他们去求情才是,宫中之事只有皇上、韩将军这二人才有权赦免,连临川王也做不了主,又何必为难小臣?”
陈顼原本只是想私底下解决,这本是他随从之错,自然不愿意将事情闹大令叔父、大哥知道后不满,却没想到欧阳頠秉公执法,丝毫不给他情面,当下气得说不出话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欧阳頠便也自行走开。
高肃等他们走了,方从花径中走出,径直走进端华殿,却是园中空空,并没有陈夜来身影,只悬着一颗心来到殿门前,却正见陈夜来的一个贴身宫女叫艾儿的出来。见到高肃,以前在宫里见过也是认得,忙行礼见过,便要进去通报。高肃阻住,将装有长卿战录上卷的木盒交给她,道:“你把这个交给公主,让她……明天到庄里去一趟,就说我在那里等她。”说话之时,手和声音不由得控制不住的有些颤抖,艾儿应了,接盒之时察觉到抖动,也不由得异样地瞧了他一眼,接过木盒告退。便回殿上楼,房里只有两人,陈夜来正自憔悴苍白的无力病卧在床,袁静正端了汤药坐在床边细心喂她服药。艾儿便上前禀道:“公主,奴婢刚才在园中见到兰陵王……”说到此处陈夜来突然呛了一声,把刚喝下的药吐了袁静一身,似乎袁静手中的药碗也抖了一抖,洒出汤药,艾儿一时不敢再说,忙上前跪在地上用帕子手忙脚乱擦拭,又扶了陈夜来轻轻抚背,陈夜来撑了她,咬牙道:“快扶我起来。”艾儿见她要起床去见高肃,忙道:“兰陵王已经走了。”便见陈夜来失去力气,径自仰倒在枕上,犹自不停喘息。袁静只责备道:“你也不说清楚,吓坏小姐了。”却也不去换衣服,陈夜来喘息稍止,便恨声问道:“他来做什么?”
艾儿将木盒呈上,道:“兰陵王让我把这个交给公主,还说明天在庄里等你,让你去一趟。”又道:“奇怪,他不知道公主病了么?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进来说便是?却要公主跑一趟。”说着,扶了陈夜来的头,让她在枕上瞧见木盒,本来陈夜来这两日已经没有了眼泪,此时见到木盒,过了良久,竟有一滴泪似是不知不觉中流出。袁静伸手接过木盒,对艾儿道:“小姐的药全吐了,你再去同样的煎服药来。”
艾儿应了退下。袁静便开了木盒来看,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却原来陈夜来把这长卿战录当成她和高肃的秘密,连袁静也没告诉。此时伸手去要,袁静便递在她手里。抱了木盒,道:“这是一部兵书,是他的宝贝,他这是什么意思?”一时心里彷徨,不知高肃送来长卿战录做什么,又为什么还要见自己,莫非嫌羞辱自己还不够?
袁静便问:“他让你明天去见他,你要去见他么?”陈夜来心思没在这上面,只是默然不语,自己想不清楚,拉了袁静道:“好妹妹,你向来比我聪明,你帮我想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袁静想了一想,道:“我刚才瞧这兵书好像只有半卷,另一半是不是在小姐这里?”眼见陈夜来愣了一愣,显见自己猜测不错,便道:“或许想跟你交换这半部兵书?”陈夜来闻言点一点头,这数月以来,高肃想必已将上半部长卿战录看完研透,此次来向自己讨要下半部了,他娶了那两个大美人已经知足,当真一点也没有要娶自己的意思,哪怕是看在长卿战录的份上也不愿意,却是欺人太甚。此时身体乏力,心已疲累,再不作声,只闭了眼假寐。袁静见她睡着,也不再吵她,自去换过衣服。这一晚上,便睡得甚是平静,陈夜来连手指头也没动一下。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却见陈夜来正自坐了运功,额头脸上微微见汗,也不敢惊动。等陈夜来运功完毕下了床,便问:“小姐,你病好了么?”
陈夜来微微咳了两声,道:“帮我梳洗更衣。”袁静吃惊道:“你要去见肃哥哥?”陈夜来点一点头,取剑在手,道:“我要去杀了这个……大坏人。”袁静劝阻道:“你又杀不了他,何必让人笑话?心里恨他,以后不再见他便是。”陈夜来却甚是坚决,道:“若不杀他,他还只当我陈夜来是好欺负的。”
袁静见她坚持,便帮她梳洗打扮,一边替她妆容,一边道:“既然如此,小姐到时候千万不要鲁莽行事,要耐心等待,找准机会再下手,若是乘他与你靠近不防备时予以偷袭刺杀最好,以小姐的武艺,攻他一个不备,也未必杀不了他,只是你定要一击而中,令他丧命,方能一解心头之恨,到时候可不要心慈手软,若是动起手却杀不了他那才是羞辱之极。”她一边嘱咐,陈夜来一边微微点头。袁静又将她装扮得十分美丽,裙裳如云以掩病态,画眉点唇以盖病容,鬓插珠簪微颤,腰悬美玉稍摇,耳系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