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宗心头一震,遂不动声色的深吸口气,继而应道:“是,夫人。”
允真原想单刀直入,试探下彦宗的反应,此际见他如此镇定,不知怎的,心头却是略略松了一些。
她回过头去,看了看贞娘。贞娘会意,遂是来到桌前,打开药瓶,逐个将其中药粉倒入铜盆之内,再慢慢搅拌均匀。
彦宗留神看着贞娘动作,心中不明所以,再看夫人面上颜色不变,遂也是略略低头,静候分解。
允真看着贞娘调配药水,沉思片刻,方才说道:“想必你也清楚,杜成刚的命,是他妹子贞娘和城里的名医徐一帖救回来的。所以,他们已查出来了,小杜中的毒,并不罕见,正是八仙花之毒。”
话到此处,彦宗心中剧震,袍袖里的手微微颤抖,掌心的汗不断渗出。他的头低得更低了一些,嗓子里却不由自主的清了一下。
允真一直盯着彦宗,这细微末节自然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刚刚松了一些的心,又再度提起。她看着彦宗头顶发髻,顿得一顿,才接着说道:“八仙花花色繁多,艳丽华美,常用于装饰庭院,故而,府中也种有此种花卉。服下此花,两三个时辰后,会腹痛,呕吐,昏迷,抽搐,甚而丧命。。。。。”
丧命二字,允真说得格外用力,她秀美双目深深凝望彦宗,却见他动也不动,毫无动容。心中轻叹一声,她缓缓说道:“所以,杜成刚不是午饭时中毒,而应是早间时分,就已被人下毒暗害。”
彦宗捏紧拳头,竭力抑制心中的恐慌,那颗心剧烈跳动,仿佛一个不觉意,就要迸出胸膛一般。
允真并未再看他,却只望向窗前阳光中轻轻飞舞的细尘,那心,却如同这上下翻飞的尘埃,四下飘荡,无处安放。当眼角余光看到彦宗微微抖动的衣角时,她的心却猛的停了一下,继而象是被人抛入水潭的石块,不断下沉,再下沉。
此时,贞娘已经配好药水,铜盆中的清水此时呈现浅淡的蓝色。她向允真微微点头,继而退回原来的位子,垂首而立,并无言语。
好一会儿之后,允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彦宗:“那八仙花定然是捣碎成汁,再混入晨间吃食当中,所以,徐一帖给配了这个药方子,只要是曾经触碰过八仙花的人,三日之内,将手放入这盆药水之中,药水的颜色必会转变,哪怕量再少,亦可见效。”停了片刻,她低声说道:“你。。。。。。将手放进去,待贞娘验看一番。”
彦宗身形略晃了晃,拖延得一会儿,方才缓缓上前,步履沉重,似有千斤巨石,压诸其上。
贞娘抬起头,看向彦宗,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说不出的凝重和认真。彦宗看着这神似杜成刚的双眼,一阵心慌,面上虽仍是不动声色,却已是微微偏过头去,避开她的视线。
允真低垂眼帘,遮却眸色沉沉,却是并未看他动作。
手,放入铜盆中,霎时之间,浅蓝色的清水,已是微红,其后,红色缓缓加深。。。
彦宗不敢抬头,只是浑身颤抖,两腿发软。虽勉力支撑,却是逐渐跌坐地上。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大滴大滴的泪水不断坠落地上。
贞娘呆了一呆,旋即大惊失色,她看向夫人,却见夫人仍是眼帘低垂,并未出声说话。但贞娘一时已是顾不了这许多,她蹲在彦宗面前,扳住他双肩,摇晃着问道:“是你!是你!是你对不对?”说到最后,她声嘶力竭,放开彦宗,瞬间亦是软倒在地,泪水滂沱而下:“为何偏偏是你!。。。。。。哥哥不肯告诉我你们一起经历了甚么,只说你受了很多苦,所以他在府中处处帮着你,护着你,拿你当亲弟弟般看待,为何你要对他下此毒手!你说!这究竟是为甚么!”说到最后,啪的一声,贞娘猛地扇了彦宗一记耳光。
彦宗听着贞娘愤声指责,心中一时亦是百感交集,愧悔难当。那一耳光,眼睁睁看着,最后却是生生受了,一点也不想躲开。
贞娘看着彦宗白净面庞上泛起的五条指印,亦是愣住。片刻之后,她哇的一声大哭,起身掩面而去。
半晌之后。
彦宗渐渐收住泪水,平复下来,允真看着他,缓缓说道:“你犯下如此重罪,以大明律卷第十九刑律二,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伤而不死,造意者绞,从而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你身后并无主使之人,身为谋命案造意者,你犯的,就是不容宽贷的死罪,你可知晓?”说至最后,允真已是怒目而视,疾言厉色。
彦宗神色木然,轻声说道:“左右也不过是个死罪。。。”
允真嘭的一拍桌面:“你说什么!你说这话,可曾想过父亲母亲?你可对得住他们?”说到此处,允真强忍多时的泪水,亦是不住流下。
事实上,贞娘所调配的药水,并不能检出八仙花之毒。只因人在紧张时候,手上多少会有汗渍;而只要将汗液放到贞娘所调配的药水之中,药水自然会由蓝色转为红色。这般安排,是她授意贞娘准备的,原是想着以这般计策,逐个试探宋昆,江小六和彦宗等人,看看能否以这疑兵之计查出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老实木讷的宋昆见到药水变为红色,大呼冤枉,甚而愿意主动见官,以求清白,而满不在乎的江小六见到药水变红,亦是怒目而视,直言遭人陷害,跪求夫人做主明辨。却万万没想到,这一盆假药水,最终还是试出了真凶!
彦宗缓缓看向允真,忽的大声说道:“是,毒是我下的,那又如何,谢大小姐!要杀就杀,要送我见官就径直绑了去,别拿父亲和母亲来跟我说事!”一边说着,眼中的泪水重又开始流淌。
允真浑身震了一下,泪眼朦胧的看着眼前的彦宗,一时已是说不出话来。
彦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声说道:“你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多少人都在猜你就是谢允真,只不过段大人积威当前,很多人不敢多说而已,真当我是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么?想瞒我瞒到甚么时候?哼,你说你姓顾就姓顾么?你忘了祖宗,我谢彦宗却断然不敢忘!”
听着彦宗指责,允真心中犹如一团乱麻缠绕,思绪杂乱,顷刻之间,竟理不得个清爽。
彦宗见允真呆呆看着自己,秀美的脸庞上震惊,伤心,难过种种神情交错,一时之间,心底竟涌上恶意的快慰。他冷冷的看着自家姐姐,漠然说道:“你当我真不知晓你为何不认我么?无非就是嫌弃我庶子出身,又被人当相公般调教过罢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拭去面上泪水:“但你以为我想么?你要是能早点救我,我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说到此处,他涩声说道:“我知晓,祖宗的颜面都丢尽了,可我真的不情愿啊,他们往死里打我,自尽了两次,逃了一次,每次都要被他们毒打一顿,打得我半月下不来床。。。。。。你说,我又能如何,谢大小姐?”
允真听着他所受的非人磨难,一时间,心如刀绞。虽明知他误解自己心意,但那喉咙却仿佛被锁住了一般,无法言声。
彦宗又是冷笑一下,接着说道:“好在,知道我丑事的外人,只有杜成刚一个罢了。只要他没了,再求段大人把那些个畜生全都问个死罪,那我的事就算瞒下来了,你的颜面得以保存,段大人的颜面也得以保全,谢家。。。。。。也不至于为我蒙羞。。。”说到最后,他面色苦痛,缓缓低下头去。
允真摇摇头,泪如雨下,正要出言时,彦宗又猛的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姐姐!”这是他想了无数次的称呼,却是生平第一次出口。
允真蓦地听得这声称呼,再看着眼前这唯一的亲人,心中百感交集,伤怀之余,泪水不断涌出眼眶,她紧紧捂住自己的樱唇,喉间哽咽,想要平静下来,却是始终难以抑制心中伤感。
这时,却见彦宗双眼通红,痛哭着说道:“姐姐,看在爹爹的份上,你帮帮我,姐姐!你帮我救救娘亲,要是姐姐嫌弃我,就帮我救出娘亲,我会和娘亲离开京城,离得远远的,隐姓埋名,从此再也不回来了。。。求求你啊,姐姐,帮我救救娘亲!”说到最后,彦宗哭得伏在地上,肩膀颤抖,一时不能自已。
却原来,闯下这般大祸,他是为了要与自己相认。却原来,他与自己相认,是想让自己帮他救出母亲。。。。。。
所有的一切,允真亦曾亲身经历,如今见幼弟痛楚,她亦是感同身受。
允真强忍心中悲怆,缓缓离座,跪坐在彦宗面前,轻轻将他揽在怀中,待要出言安慰时,一张口,泪水却是拼命滴落,无论怎样都无法止住。
曾记昨夜伤心处,如此西风如此情。
第九十三回 既是男儿当自强
描金如意纹香漏屏风内,计时棒香已燃至卯时初。
金鸡啼鸣,声声唱远。天际微微露出曙色,随着太阳一点点升起,继而跃上云端,那无边晨云,被金红色层层晕染开来,璀璨夺目,绚烂艳美。
眼前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却又似是美得动人心魄,让人不由得屏息凝气,神游物外。允真不言不动,已是良久,她静静望着天边的朝日云霞,陷入沉思之中。侧面望去,其明眸如水,波光潋滟,那晨光漫射之下,美目如琉璃般光彩四溢,美不胜收。
晓梅收回看向小姐的目光,再看着桌上渐渐冷凉的精致茶点,暗暗叹了口气。
适才她将包袱和食盒亲手交予彦宗少爷,看着他上了马车,渐渐远去。临上车前,那一双酷肖老爷的眼中,满溢泪水,情紊难言,但少爷却兀自强忍,虽眼睛通红,却始终不曾掉下半滴泪来,看着她都忍不住跟着抹泪。
少爷和眼前的小姐,性子可不都是一样,随了倔强刚直的老爷么?
她知道,包袱里是小姐让吕管事匆忙准备的,几套用料普通却又极为耐穿的衣物;小姐为少爷亲手缝制的贴身小衣,却是压在了最底下。食盒中,是小姐连夜亲手赶制的面点干粮,咸甜都有,很是可口。但她却不晓得,包袱其中有条腰带,却暗藏着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五百两银票。
晓梅暗自摇头,这是主家的事情,她自然不好贸然开口劝解。昨夜,在做完了那许多干粮之后,向来是滴酒不沾的小姐,却是亲自烫了一角黄酒,也不就些小菜下酒,就这么一边呛咳着流泪,一边将这些酒徐徐喝完。看着小姐呛得眼泪都下来了,她心里着急,遂是抚着小姐背心,小意开解,却也无济于事。
这一角黄酒不多,但酒意却很快醺然。允真酡红着秀颜,心中的委屈却无从倾诉,越发浓冽。遣了晓梅去休息后,她只身一人,于满室静默中抽泣哽咽。
与彦宗单独对质之时,允真已是下定决心,要将彦宗送到外阜去,让他在一个无人识得的地方安身立命。洛阳,就是不错的地方。在那里,冯品言已经开了一家南北杂货铺的分店,为彦宗提供个落脚之处是轻而易举之事,至于往后的事情,待万事底定,也可徐徐图之。
冯品言之所以选在洛阳开设分店,一是为在万一之时,可多个栖身避祸之处;二来,此前他受谢望直所命,暗中跑些水陆生意之时,就在此地逗留过一些时日,此处的人情世故俱不陌生;最后一节,亦是最重要一节,这里,乃是允真母亲方氏的祖籍所在,方家在洛阳,可谓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纵然此刻无法攀亲,但危急之时去求些荫凉,只怕亦并非难事。
允真担心会给舅父方孝敏和舅母于氏惹来祸事,纵然此时身份无碍,亦是强自按捺心中念想,并未与他们暗中相认,一叙亲情。即便舅母曾多次派人送些精致礼品前来,并一再请她过府做客,允真亦只是让吕管事准备些品阶相当,合宜得体的礼物回赠,从未与他二人相见。
但为了彦宗,允真亦是改了心中思想。她已计议停当,要私下筹措,请舅父暗中出面,在洛阳为彦宗寻得一位德才兼备的师长,如此才不会耽误兄弟的上进。勿论如何,日后的路,现在就要开始为他铺就才是;再一节,与方氏宗亲故旧的关系,亦要通过舅父来周旋维持,莫要到紧要时才想起他们来,那样不是道理。所以,一切须得重新思量打算了。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世态虽是炎凉,人心虽亦难测,却终究有信义不泯,有良善扶持,故而当得这破家流离之时,再多艰难困苦,允真亦是咬紧牙关,生生闯过,她心中始终觉着,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思量,无论何事,定能想出个主意来,而且,只要能想出个主意,定然能找出更好的法子来。
就是这样的心念,撑持这弱质女子一路走来,不曾低头。眼前这幼弟之事,虽也让她屡屡犯难,左右掣肘,但她亦从未曾认输,只要人还在,只要还有时间,万事虽不易,但亦不难。
昨日,在知晓杜成刚之事所有内情之后,她与彦宗抱头痛哭。良久之后,那紊乱心绪方才缓缓平复下来。
她并未起身,仍是跪坐于地,只是静静看着低头沉默的彦宗,半晌之后,她低声却坚决的说道:“要想救出你的母亲,要想与她相见,你须得拿出真正的本事来。”话一出口,彦宗蓦地抬头,直视允真。
允真面色淡然,接着说道:“你昨日所作所为,令谢家蒙羞,令父亲大人蒙羞,令你母亲蒙羞。。。”说至此处,允真略带哽咽,彦宗目中亦是露出愧悔神色,缓缓低下头去,片刻之后,眼中泪珠又复不断滴落。
允真低低说道:“你母亲有情有义,足智多谋,堪称女中豪杰,但你呢,你做了些什么?莫说你得以脱困,杜成刚居功在先,有恩与你,即便他只是个无辜之人,你又怎能下此毒手,暗中加害。你这般阴毒秉性,狠辣手段,当真是蛇蝎心肠,丧尽天良,又哪里有半分敢作敢当,忠直正气的男儿担当和做派?又哪里对得住父亲对你的淳淳教导,殷殷期盼?”
允真这话不留丝毫情面,说得极重,虽并未疾声厉色,但彦宗本就受着良心责备,此际听了长姐这番话语,委实是愧悔难当,经受不住,遂是哭着伏倒在地。
允真眼中强忍的泪水终究流下,她偏过头去,望向窗外:“虽你年纪尚幼,虽你是为了与你母亲相见,才铸成如此大错,但如此罪愆,又岂可轻易原宥?”
彦宗缓缓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喉中如堵,好一会后,方才断断续续的说道:“姐姐,彦宗知道错了。。。。。。事已至此,何去何从,悉听姐姐吩咐。。。。。。所有罪责,彦宗愿意一身领受。”
允真见他还算有点担当,面色缓和了一些,片刻之后,才又说道:“须知万里青天,正气浩荡;天道循环,屡应不爽。倘若不能秉心持正,立身清明,纵然能侥幸逃脱律法惩治,终究亦逃不过人心向背,天理昭彰!。。。。。。我为父亲临终嘱托,故而此次不得不将你保全下来,但你记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后,若是再有如此恶事,你我二人,永不相见!”
说至此处,允真声色俱厉,美靥之上,亦是神色凛然,不可逼视。
彦宗微微一怔,但立时点头:“是,姐姐,彦宗会记住姐姐教诲,此生不敢或忘。”
允真微微一顿,复又说道:“杜氏兄妹,有情义,有担当,我谢家本就欠他们兄妹良多,如今你又做下这等恶业,却让我们如何补偿于他兄妹二人?。。。。。。你今日须得立誓,谢家子孙,三代之内,须得与杜氏子弟友爱互助,但凡杜氏有何急难之处,谢氏必当驰援!”
彦宗恭敬答应,依言立誓。允真满意点头,这才将心中打算合盘托出,其后,她默然片刻,接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