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川眉头紧锁,沉沉的目光看向罗一鸣,旋即又缓缓扫了仍是不言不动,眼帘低垂的段士章一眼,再欲要看向顾秀卿时,才蓦地发觉,一旁彷如老僧入定的何仲先,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专注的看着自己。他微微一怔,嘴角扯出个不自然的微笑,随即偏头向刑部堂官林风怀看去。
林风怀的面色并不比两位原告好到哪里去,只因他已心知,今日罗一鸣这番证言一出,此案已是无力回天。即便他真要勉强断判顾秀卿即为谢允真,但这堂审结果仍须具表上奏,以供圣裁。倘若在人证物证俱是不足的情形下,强行以此论结案,只怕天子震怒之时,就是自己归天之日了。
想至此处,林风怀面沉如水,眼眸蕴含深沉杀机,他凝望罗一鸣一眼,随即开口问道:“原告张凤致和谢宝仁,你们还有何话说?”这两个废物点心,即便不死,亦是无用,此案如此走向,这两人难逃干系就算了,却把自己也给牵累了进来,委实是死不足惜。
张凤致听闻林风怀问话,顿时身形一颤,他心下惊惧,却实在不敢抬头,心念电转之后,只是极快极低的对谢宝仁说了句话:“谢宝仁,莫忘了汪大人先前的嘱咐。”谢宝仁闻言,略略侧过头去,看了张凤致一眼,眼中是无尽的绝望和惧意。张凤致强自按捺心中心绪,只是定定看着他,再轻声补了一句:“想想你全家老小。”随即又低下头去,仿似落败公鸡般丧气,却又似无辜至极。
谢宝仁愣了片刻,嘴巴张合,但喉间仿佛已被封堵,半点声音都无法出口,看着那垂头不语的张凤致和堂上诸人,一时间,他脑中千头万绪,凌乱不已,片刻后,终于眼一闭,心一横,大声说道:“大人,顾秀卿千真万确就是谢允真,各位大人如若不信,小人愿意一死以示清白。”说罢,忽的自袖间抽出一把锋利匕首,转手即往胸膛插去。
堂上众人大惊,不提防这原告如此大胆,居然敢私自携带刀器上堂听审,此刻电光火石间,遽然生变,猝不及防,那一旁站立的衙役和校尉虽是立时要扑上前去,但一时间,哪里能如愿阻止,眼看着这谢宝仁已是必死无疑。说时迟,那时快,离着二人颇近的段士章大袖一甩,一枚小小铁丸已是如闪电般击出,噗的一声响,那铁丸正中谢宝仁手腕,他剧痛之下,那匕首已是咣当一声,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这陡然而来的剧变已被平定,见此情形,各部堂官皆是又惊又怒。但缓过气后,回想起段二爷露出的那手功夫,面如死灰,心内惧甚的,又岂止原告二人。再看这谢宝仁倒也光棍,一见堂审结果不利于己,立时横心寻死,以命相逼。现下各方证据都有利于顾秀卿,但倘若谢宝仁当真是堂前殒命,则这起案子无论如何决断都定会有人分说,到时各位掌印官就更难下台了。
段士章只冷冷的看了谢宝仁和张凤致一眼,气势威严,端容肃穆。今日他碍于身份,在这公堂之上不动声色,就连半句言语都欠奉,但细细观之,此刻段二爷面容森冷,双目黝黑深沉,彷如无底潜渊,又似无波古井,但凡是知道这位段二爷性子的人在场,见其如此情态,定然已是戒慎警惕,惟恐走避不及了。
待得张凤致和谢宝仁俱被衙役严实看管住之后,林风怀略略放下心来,他毕竟身为一部之首,堂堂掌印,虽心中仍是忐忑,却勉强压制,只沉声问道:“被告顾秀卿,你又有何说法?尽可堂前道来。”
顾秀卿垂下眼脸,沉思片刻,旋即拜伏在地,行过大礼后方才直身说道:“各位大人,小女子本是良善人家,奈何身世坎坷,飘零孤苦,自幼寄人篱下,尝尽人情冷暖,好容易嫁得良人,只盼一世安好,平稳渡日,却又为奸贼诬告诋毁,清白尽丧。圣人有云,“天垂象,见吉凶”,如今邪佞者猖獗,无辜者罹祸,倘若奸人不得伏法,恶人不得惩戒,则何以正天地纲纪,何以明昭昭律令,何以显世间公道,何以还良善清白?”
略顿得一顿,她又哽咽说道:“小女子无才无德,不知如何说话,惟愿堂上诸公秉持道义国法,严惩奸邪恶徒,痛杀佞臣逆贼。此桩公案是非曲直,虚实真假,尽在诸位大人一念之中,刀笔之下。倘若冤情不能昭雪得直,小女子无权无势,只能徒唤奈何,再无他途可供申告,但生死用命,长恨不衰,我顾氏自信人间尚有天道纲常,哪怕一口气在,仍敢祈请上苍垂怜,乞天亲剿,吁天电奸。”
说至此处,顾秀卿蓦地回首,眉目间宛若冰霜凝结,寒意逼人。她怒视跪列一旁的原告张凤致,谢宝仁,以及原告人证,忿声说道:“朗朗乾坤,尔等酷吏奸贼,竟敢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猖狂诬告,侮蔑忠良。今日公堂之上,上下协力,百般设计,千般戕害,欲要将我一弱女子强行坐实入罪而后快。你们要冤杀的,又哪里是我一人,你们要谗害的,是我顾秀卿的夫君和亲人,你们要算计的,是与我有恩恤情义的朝廷忠臣。我本纤纤弱质,一介女流,不识大体,不懂权谋,但还算晓得世间的礼义廉耻,看过人间的是非恩怨,又岂会为尔等奸贼所操纵,害我朝廷肱股,坏我国家柱石,误我大明清平?今日就算豁出这一腔碧血,小女子也要为朝廷洗净这朗朗青天,让天下辨清尔等佞臣走狗的真面目。”
这话听去极是巧妙,看似对原告及其人证而说出,也并未指名道姓,却是分量极重,掷地有声,且句句带刺,字字有骨,来去事关忠奸黑白,何等诛心?一旦书笔官记下,就须得连同堂审详录,一并上奏天子,即便届时天子不问,但倘若被朝中言官获知此节,在那群无事都能生非的人眼中,他们又怎能轻易洗脱联手陷害这弱质女子,并借以株连段士章和刘綎的嫌疑?
这世上有句话,叫做“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有的时候,平地无风还要掀起三尺浪,更何况,此次堂审中,他们如何敢自称中正公允,并无半点偏差?故而,此刻听闻顾秀卿的一番言论,三人腹中俱是叫苦不迭,这女子居心险恶,杀人不用刀,当真是最毒妇人心。无奈此刻堂上耳目众多,那要命的祖宗段士章又双目微闭,端坐堂前,真真是左右为难,来去不得。
顾秀卿这番话说完,妙目流转,冷眼睥睨堂前众人,厉声说道:“今日这区区性命就交与尔等,尘归尘,土归土,此后勿要牵累无辜清白,忠臣良善。”一句话说毕,立时合身往身边的楠木堂柱之上撞去,其势迅疾,显是决心已下,不惜玉石俱焚。正在此际,柱子旁边有一机灵的校尉,在顾秀卿开口之时,就已全神戒备,见其冲过来,不待堂官示意,立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顾秀卿娇躯,但其势过猛,难以遏止,这校尉为其带动身形,跟着往柱子冲去,只听砰的一声,顾秀卿额头撞上柱子,眼见着虽无大碍,但额头青紫一片,已是昏晕过去。
林风怀和张川诸人急的面色惨白,立时站起,大呼小叫间,喝止不及,见顾秀卿昏倒,林风怀已是浑身发软,瘫倒椅上,段士章一见不对,大喝一声,已是立时纵身跃起,霎时间,已是将顾秀卿自那小校尉怀中抱过来,他紧皱浓眉,痛声说道:“你…你…怎生这般糊涂!”见着怀中玉人昏迷不醒,一时之间,这赳赳男儿,竟是当众垂下泪来。
有那格外知机的胥吏,已是不待吩咐,立时狂奔至后衙,请出常备听用的棒伤大夫为顾秀卿诊治,段士章一见那带着医箱的大夫赶到,打个激灵,即刻将允真按其吩咐,置平于地,将其上身倚在自己怀中,待大夫为其把脉诊治。
却说另一头,从后面来了个机灵小厮,竟是满面惶急,六神无主的样子,此时不顾部堂规矩,不待通传,竟在这屏风左侧贸然现身,低声言语,求见林风怀。左右原想拦阻,见是大人贴身的小厮,又是有急事的模样,遂是为其向堂上通传,林风怀原就慌乱,此际见这小厮来缠扰,不由得更是勃然大怒,但见他面上神色,非同寻常,怕是当真有何大事,遂强行按捺心中怒意,疾步上前,那小厮立时极低声禀报,林风怀一听,瞬时间头晕目眩,险些倒在地上,却原来,一代名相张居正刚刚过去了。
第七十三回 寒夜灯有相思意
自秦汉以降,各朝各代的律例都曾明令彰典,严厉惩治诬告罪行,对胆敢妄行诬告者,朝廷历来倡行以其罪罪之,被诬告者如若罪成应受何刑罚,则诬告者也应受何刑罚,亦即是诬告者抵罪反坐。来到本朝,依照大明律,对诬告之人,刑律更是酷苦,“凡诬罪者,加所诬罪二至三等”。
而在真假谢允真一案中,倘若顾秀卿被上官断判为谢允真,别的暂先不题,顾秀卿身为罪妓,却胆敢设计脱逃,诈死隐匿,欺罔君上及朝廷命官,真真是罪无可赦,生死极刑在所难免。反之,此次若是张凤致与谢宝仁被裁定为诬告,则其罪在顾秀卿之罪上,还要再追加二至三等,届时根株牵连,满门坐罪亦是应有之义了。
但要说最狠的,还数段氏的外室,顾秀卿。这女子虽看上去是婼婼绝秀,纤巧柔美,但委实是心狠手辣,果决异常,一见情势不对,她竟是狠到不惜以己命为筹码,逼使三司会审中的诸位堂官,为她给出一个公道说法。
只是说到底,却还是那谢宝仁使出自刎以求清白之计在先,故而顾秀卿才有这般应对之策,她反复思量过后,先是对着公堂上下,撂出那般诛心狠话,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罢,你说你是冤屈的,故而以死明志,但我顾秀卿比你更冤,比你更不惜一死,这一世的生冤家,死对头,最终且看谁能硬过谁去!
这一下,不留退路,斩绝情面,瞬间就把三司掌印都逼到悬崖上去了。
林风怀得知张首辅驾鹤西去,虽能强自把持,踉踉跄跄回到黑漆大椅上瘫坐,但这一时之间,已是三魂不见七魄,分辨不出南北西东了。好在那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川毕竟是多年为官,见惯风浪,他看着林风怀面如死灰,眉眼呆滞,情知必是有大事发生,但此刻大堂之上,却委实不能有半点差池,否则传到各位言官耳中,又是一条轻忽不职之罪了。
只见他立时起身来到林风怀身旁,死死捏住其臂膀,待其吃痛,再附耳低语,刹那间,林风怀已是省过神来,重新端肃仪容,将这局面收拾起来。张川此举,虽是不合部堂仪典,却已是比怠慢公堂的罪名好上许多,即便朝中有人非议,亦可轻轻带过,不留痕迹。
再然后,仍是张川在掌控大局,他旁引博证,对大明法典中的诬告律例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清晰异常,大体而言,无非是顾秀卿与谢允真委实过于相象,以致张凤致和谢宝仁当面错认,甚而连教坊司的两位官员罗玉香及邹贵,都把二人混为一谈,可见顾谢二人何其相象,故而张凤致和谢宝仁有罪,应罚,但其罪有因,并非出于有意,自然应当从轻发落。
总归言之,张凤致和谢宝仁应以“告不实”入罪,而非以“诬告”领罚。这一来,二人罪责就轻上许多了。按大明律昭典,所诬之人虽至死罪却未决者,则诬言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役三年。如此这般,再如何说,也就不必罪及家人了,况且,即便流放瘴毒疠苦之地,也毕竟保有一线生机,只要,面前的段指挥使大人肯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说不得,还可逃出生天。
张川这番巧妙辨析之时,顾秀卿并未在场。这刚烈女子昏晕之后,刑部的堂医粗略诊治,断言并无大碍,遂是敷上伤药,将其紧急送回段氏别府,延请名医再行诊治。其时太医院吏目潘存叙作证之后,并未远离,见事发急迫,却仅只袖手不言,于公堂一侧驻足旁观,反观那焦急异常的段二爷,竟也是绝口不向其求治,反而令人快马驱车,将夫人送回府内就医。
果不其然,留在此处还是对的,否则,当下这公堂之上,还不知会有何变数。段士章不知林风怀背后是谁,但他却很清楚,张川是东厂提督兼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人,故而索性把其二人都归作一类了。本来锦衣卫与东厂之间各领圣命行事,相互制衡,各有权属,但此案当中,张川等人如此作为,不啻于公然向锦衣卫挑衅,如此行事,不计后果,不算得失,这幕后究竟是何说法,却当真是引人疑窦,令人深思……
听得张川这一番高论,段士章双眼微微眯缝,隐隐露出精光,周身亦是寒气逼人,看去骇人之极,但他按捺下心中涛涛怒意,并未立时发作。他已反复权衡过,此时虽是手握极有力的人证物证,但这眼前事干蹊跷,后面必有文章,否则张川断然不敢如此张扬,在他背后作祟的,究竟是冯保,还是其他人,抑或是……宫中呢?眼下局势未明,理应先摸清对方底细,再徐徐图之,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看着张凤致和谢宝仁二人,一路大呼冤枉,一路被拖下大堂,被收押进刑部大牢,心下暗暗冷笑,这二人休想如意走脱,欲要查清真相,还得着落到这两个王八羔子身上……还得交待吕志武找人看牢了他们,否则,被人抢先下手就不妥了……正虑及此处,他远远见到,早已被提拔为副千户的吕志武,此刻正站在仪门之外,满面焦急神色,张头探脑的望向自己这边,频频示意,不知是何突发意外,竟让这一向沉着的下属惶急至此。段士章情知有异,却还忧心着是允真那边有何事干,故而待退堂之后,与诸位堂官淡淡见礼,匆匆作别,继而拂袖而去。
段士章没曾想到的是,这突如而来的消息,却是张首辅张居正业已于今晨阖然长逝,这消息传来之后,一时之间,朝野震动,万民举哀。
这万历爷一朝,堪称天下承平,民生殷富,无论高门矮檐,大家小户,俱是祥和平顺,安宁快活,南北两京十三省尽皆如此。旁的不提,只言说吃穿用度之流,又有哪样是不贱价的?以数口之家例举,倘若每日愿花销个三五钱的,已尽够全家老小鸡鱼荤腥,菜肉丰盛了。就算是最寻常的百姓人家,譬如靠苦力赚些辛苦钱的脚力,每日里如能赚得个数十文,亦能供一家上下安生度日了。劳累一日之后,至到晚间,还能吃些小酒,聚着谈笑,唱唱戏词,耍耍花枪,欢声不尽,笑语不绝。这老百姓感念的是哪位,首要的,自然是万历爷他老人家,再过来,就是一代名相张居正了。
曾官至京都刑部尚书的顾璘顾华玉,号东桥先生,其与同里陈沂、王韦并称“金陵三俊”,又与朱应登合称四大家,亦是弘治十才子之一,有“江左风流,士林领袖”之称。嘉靖十七年,这位闻名天下的俊彦,在其湖广巡抚的任上,曾对十三岁就跻身乡试的江陵才子张居正青眼有加,并以“国器”誉之,甚而解下腰间犀带赠予张居正,以资鼓舞。其后,为磨砺这少年天才的心性,以免仲永之伤,顾华玉甚而暗中操作,使其于当科落榜。
其后,出身寒微的张居正一生荣耀,沉浮荣辱,却在在印证了东桥先生的高瞻远瞩,旷见卓识。隆庆元年,时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的张居正上《陈六事疏》,力陈革除弊政,改事立新的迫切,在历经内阁中的生死争斗之后,张居正与高拱共任宰辅,官至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在俺答汗孙子意外来降之时,他与高拱抓住这一难得时机,巧妙定计,从而与鞑靼达成休战和解,互市往来,从而为大明的止战生息立下汗马功劳。
在万历元年,作为钦定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