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久,但如今亲眼得见,仍是让他的心火蹿了上来,这钦赐之物,如朕亲临,这小子居然还敢真的请将出来。万历爷沉吟片刻,随即挥了挥手手,罗弘轩立时躬身退下,片刻后,乾清宫内外,只余君臣二人。君临天下的天子,如此信重一位臣子,委实难得一见。
万历爷缓缓踱步,其后负手立于丹樨之前,淡淡说道:“说罢,小段子。”
万历爷这一开口,段士章心下暗松了口气,私底下的昵称没变,就算是过了第一关。他当下不敢怠慢,立时说道:“皇上,臣罪该万死,臣……请出这御赐尚方宝剑,是想祈请皇上开恩,赦免一人性命。”
万历爷冷冷一笑:“好,好的很…”段士章心里一紧,面上神色更是恭谨,只听得皇上徐徐说道:“小段子,这两个时辰,我不是没有给你离去的机会,你若知机,当是早已退去。”
段士章面色苍白,但双臂高举,仍是纹丝不动:“皇上……皇上是知道小段子的,小段子忠心耿耿,老实厚道,心眼也不似其余同僚般活泛…”
万历爷怒极而笑:“给朕闭嘴,你段士章说自己老实厚道…。哼,哼哼…”段士章闻听皇上森然冷笑,心中忐忑,辗转难安,待要开口,万历爷已是按捺下来,又沉声问道:“你此番前来,博宣先生和你父亲可曾知情?”
这下问到要害处了,段士章口中呐呐,却是未能立时答话,片刻之后,方才应道:“回禀皇上,臣的祖父和父亲俱是不知此事。”话至此处,胳膊肘弯了,还略略打抖,仔细看去,连嘴唇都有点泛白。
见此情状,万历爷心下满意,还故意饶有兴致的问:“哦,那你从段氏祠堂请出这尚方宝剑的时候,无人阻拦或通报么?”
段士章仿佛气势都矮了一截,低声说道:“回皇上,有……只是被臣打退了……”
听闻此言,万历爷厉声喝道:“那你可知道,这尚方宝剑赐下之后,此份荣耀,就不仅只归你,更是归于段氏宗族?”龙颜大怒,声势雷霆。
段士章沉默片刻,却是挺直了腰杆,将声音稳住了回话:“回皇上,臣知道。”这敢作敢当的道理,段二爷自是晓得的,就算今日交代在这儿,爷的脊梁还得挺得板板的。
万历爷眼中闪烁精光,盯着段士章看了几眼,却是反怒为笑:“哦,那你一定不知道,朕现下就可准了你的请奏,赦过一人死罪……”段士章听得此处,并未急着谢恩,只是目露期待之色,望向这高高在上的帝王。
却只见皇上不疾不徐的说道:“……只是你须在那人和你自己之间,择其一,待朕赦免其罪,爱卿你看如何……”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却宛如青天霹雳,炸响在段士章头顶。一时间,段二爷仿似腿都软了一般,看得万历爷心下暗暗欢喜,这铁打一般的汉子,却是难得见他如此形状。
却不料段士章思忖片刻,复又跪直身子,将那托盘举得越发高些,继而朗声说道:“谢皇上开恩,只是臣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职责所在,还有一要事启奏。事关国家蠹虫,危害社稷,祸我大明,毁我栋梁,臣知晓此事之后,日夜难以安心,特此举奏,冀望皇上能明察此事,除奸去恶,激浊扬清,稳固朝廷柱石,保我大明万世基业。”
万历爷看了看段士章,见其一脸郑重,遂也是端正了面上颜色。他心知此事定跟那两页纸张有关,这小子敢把话说得这般重,定是当真事关重大,思至此处,他沉声说道:“且细细讲来。”
段士章恭声应答:“是,皇上。目下在北镇抚司,有一证人,名唤郭正,乃是前任户部承德郎……。”话语之间,将那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只听得万历爷浓眉紧皱,凤眼含煞。
却原来,数日前,段士章在北镇抚司署理公务之际,临近散衙时分,却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并非旁人,正是户部前承德郎郭正。他冒称自己乃是顾氏夫人远房亲戚,千里赴京,投奔段二爷,如此这般,却是异常顺遂的见到了都指挥使大人。
那郭正冒死求见,也是为当日救下他的人所指点,按其传授的法子行事。他为替家人报仇,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当下便将杜子均和张凤致如何威逼于他,如何篡改账册,如何构陷谢望直说得一清二楚,此外,还将那两页私自保留,作为证据的账页之事一并告知段士章,同时还言明,请他到昔日同僚胡凤勉处询查,立可取得那两页账册。
第六十一回 便引长风到碧霄
万历爷细细看着段士章呈上来的账页,心中巨震不已,户部的帐页他自是认得的,上头制账,初核,终审等人的印鉴和签名他也依稀记得,尤其是谢望直,他的笔迹和印鉴自己更是断然不会看错。
这个臣子,曾以清廉持正且精干勤勉而屡获拔擢,直至官任户部左侍郎,其后却因罔顾圣恩,贪渎枉法而获罪,被自己传旨杖杀于午门,其妻女皆是去籍入妓。对此人,他不是不惋惜的,毕竟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臣子,知其确是才干非凡,只是为了朝政清明,百官廉守,当日才不得不挥泪斩马谡。
还记得那日朝堂之上,曹勉出列参劾谢望直之时,张相张居正并未为谢望直辩解,但曾提出,将此案转交三法司查证议处为妥,但其后户部右侍郎张凤致却是慨然出列,指证谢望直贪赃枉法,并取出事先提备的户部账册作为物证,这罪据确凿之下,人证物证俱实,自己怒火攻心,不可遏止,终致一发不可收拾。
但在怒火退去之后,想着那日谢望直大声喊冤的情形,万历爷心中也隐隐觉着有几分不妥,倘若曹勉出面提告,张凤致其后佐证,那于情于理,张凤致作为户部右侍郎,也应该事先跟顶头上司杜子均报备一下,为何当日杜子均看去却是初次听闻此事,显得讶异不已?
回头再想想杜子均的表姊宁妃,万历爷心中更是疑云大起,只因宁妃此前曾在自己身边,有意无意的提起宫外传闻,说是谢望直之女,京师第一美人谢允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其外表虽光鲜,却还不是靠价值千金的盛妆首饰和精美华服撑起来的?就是这些若有似无的传闻,让自己对谢望直的忠直和操守起了疑心,并最终在朝堂上让谢氏罹致奇祸。
看着手中的两页账册,听着段士章小声提点,何处曾动过手脚,何处可与户部存档账册,及原本存根核对查校,句句详尽,处处可查,万历爷虽是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清楚,这一次,只怕是真的错了。
及至听到前任承德郎郭正助纣为虐之后,又被人纵火灭口满门,万历爷凤目圆睁,啪的一拍龙椅扶手,霍的立起,在丹樨之上来回走动,显是极为震怒,难以自持。段士章知机得很,知晓火候已到,遂是当即住口不言。
半晌之后,万历爷长叹一声:“天子脚下,胆敢如此贪赃枉法,诬陷忠良,诡计行凶,哪里还将王法放在眼中?哪里还将朕放在眼中。”段士章心知此话不好接续,遂是点头不已,却是并未言语。
静默片刻之后,万历爷轻声问道:“小段子,你看此事如何处置为好?”段士章立时恭声答道:“皇上,小段子全凭皇上吩咐行事。”
万历爷抹了抹唇上的短须,一时陷入沉思之中,又是良久,方才说道:“其他人倒还罢了,只是宁妃,毕竟是皇五子的母妃……谢氏家人若还在的话,且妥当照应些罢。”
这话说得就颇令人玩味了,宁妃追究不得,那宁妃的表弟杜子均如何处置?是否为谢望直平反申冤,也是只字未提,只是言明妥当照应其家人,并未顾及其余。若是如此,即便是想名正言顺的除去杜子均之外的其余罪臣,也须费煞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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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士章仍是高举那托盘,垂首不语。阳光透过三交六菱花隔扇,被切割成一个个菱花方块,洒落在他身上,这背负阳光的男子,如刀凿斧刻的眉眼之间,有浓浓倔强,也有深深不忿。
万历爷看着段士章那沉静凝肃的面庞,心里轻叹口气,面上却是作出肃杀神色,眼里怒意流露,威仪毕现:“小段子,你应是知晓,朕的面前,从不容人讨价还价!”
段士章沉默片刻,霎时间心念电转,费透思量,却终是应道:“是,皇上,臣遵旨。”原先料想的不错,纵然证据在手,要想为谢望直翻案,却是难如登天了。原是想着,若是万一能为谢家昭雪,则可将谢彦宗之事顺势说出,为他日后博取功名留条后路,现下看来,却是不必操之过急,只因说出此事之后,对谢彦宗未必是好事。
万历爷微微颔首,心下却是难免黯然,看着段士章还跪在地上,却是让他起身说话。
段士章谢恩,缓缓立起身子,手中的托盘,也缓缓放到身前,却在这时,万历爷突地说了一句话,直如九天惊雷,震得段士章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皇上神色似笑非笑,徐徐说道:“小段子,你可是厉害人物啊,就连朕的**里,都没有京师第一美人呐。”
段士章悚然一惊,只因他着实不知,皇上是如何得知允真的真正下落。但他毕竟曾是历经无数艰险关隘,当下遂是强行平复心绪,一边偷觑万历爷眼色,一边略带委屈的试探说道:“皇上,谢允真她还曾是京城第一名妓呢。”
万历爷一时被噎住了,手指着段士章说不出话,片刻之后,却反倒笑将起来。
段士章趁热打铁:“皇上,郑贵妃郑娘娘,乃是世人皆知的天下第一美人,依臣之见,皇上才是天下间最令人欣羡的男子。”郑娘娘她还是天下第一等的醋坛子,即便京师第一美人放在面前,皇上您敢将她带入宫中才好。
万历爷哈哈大笑,看去颇为欢喜。见皇上心情不错,段士章立时又说道:“皇上,小段子再怎么筹算,一切动静,不都在您的法眼之中么?臣与谢望直大人向来有点交情,当时虽是不齿其贪腐作为,却着实不忍见其独女沦落风尘,为人糟践,故而自作主张,为其定下那李代桃僵的脱身之计。万望皇上开恩恕罪。”
万历爷冷笑一下,复又说道:“哦,你若是当真对她无意,不妨今日就将她送入宫里来。”
只听得扑通一声,段士章已急得再次翻身跪倒:“皇上,臣妄言,臣知罪,臣自行打嘴……”遂是将手扬起,刚要打下,万历爷已是好整以暇的开口:“免了吧,在朕面前,且收起你那些个小心思。”说罢,还遥遥睥睨一眼。
段士章笑嘻嘻的爬起:“是,皇上,小段子就是那孙猴子,怎么也翻不出您的五指山。”
万历爷故意板起面孔,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说看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着?”段士章指着嘴角笑道:“皇上,我让允真在这儿点了一颗美人痣,点得那个好啊,即刻判若两人…何况,现下皇上您已首肯开恩,天下还有谁敢说上半个不字……”想了想点痣之后,他那看上去韶华逸致,风流妩媚的小娘子,又忍不住得意说道:“一点朱砂相思远,玉人何处笑春风…”
万历爷哈哈一笑:“你这都是哪里想来的鬼主意?”一面摇头慨叹,一面说道:“既是如此,我也就玉成此事罢了。”沉吟片刻,他缓缓说道:“朕记得刘綎和谢望直二人倒是颇为交好,且刘綎之子刘明重在品花盛宴上,还曾意欲为谢允真赎身。既是如此,朕就为你下道旨意,让刘綎将你这小夫人收为义女便是,这般处置,方不负为一家两好,皆大欢喜。”
段士章一听,虽是心惊于万岁爷的耳目灵通,另一面,却是大喜过望,有了这道旨意,日后允真可是多了两道护身符了。于是立时又叩头行礼,拜谢圣上隆恩。
只是这万历爷,却也有着自己的思量和顾虑,其一,他对谢家确是有愧疚之心,其二,这段士章和刘明重来日都是强力臂助,无谓让他们二人为了一个女子而内讧争斗,尽毁前程。索性,这个恶人,就让自己来担当罢。刘明重乃良材美质,如今被兵部派往京都去任职,也是好事,让其历练历练,来日定可堪当重用,至于女子么,大丈夫何患无妻,届时为他另择一门妥帖婚事便是,何必纠葛于一时?
见段士章欢喜不已,万历爷摸摸唇上短须,正色说道:“小段子,你须记得,用情太深不是好事。老话说得好,温柔乡乃英雄冢啊。”段士章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臣谢过皇上教诲……只是,臣这般用情专深,都是跟着您和贵妃娘娘学的啊。”
万历爷险些气得个倒仰:“段士章,朕终有一日,要撕了你这张利嘴,还有脸说自己忠厚老实。下去罢!”顿得一顿,他又说道:“把朕赐给你的尚方宝剑请回去,否则博宣先生会把你的腿骨打折。给朕记住,任她是何等样女子,都断然无法与这钦赐之物相提并论!”
段士章面容沉肃,恭恭敬敬的说道:“是,皇上,臣恭领教诲。”他再次礼拜,随后端起那托盘,待要起身离去,却蓦然听到万历爷来了一句:“慢着!”
段士章微微一怔,见万岁爷以手示意,当即知其用意,遂口中应是,登上丹陛,恭敬取过他手中的账页,缓缓放入丹樨之前的香炉之中。看着红色火光徐徐燃起,二人眼中光芒均是捉摸不定。这一烧,彻底烧掉了谢望直的洗冤之路,却也是保住了天子的颜面,同时还留下了两位皇亲的性命。
眼前这一幕,是对段士章的信重,也是对他的告诫,缄口不言是必要的,妥善处置郭正也是应有之义。
走过乾清门之后,段士章回头看看身后那金碧辉煌,象征帝国最高威严的宫殿,继而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总算能稍稍松口气了,此事如此解决,确是部分如愿,部分失算,但无论如何,冒了莫大干系和风险,总算为允真将后路铺好了……只是允真,如她日后得知真相时,会不会为谢家无法洗刷沉冤而不满呢?……允真,我着实已是倾尽全力了……他心中半忧半喜,一时没个着落,但登上马车之后,却是催着车夫,径直往段氏别府去了。
第六十二回 何处落花不是春
皇上这些日子心里不太舒坦,群臣心中自然是明白的,能在这巍巍朝堂上屹立不倒,各位大人们,自然是各有各的神通,各有各的手段了。
六年一度的京察已是将近收官,京都那边南察的奏疏已经呈递上去了,听闻圣意觉之尚可,但京师这边北察的奏疏,却被一直压住不动,这其中的道道确是耐人寻味。不难想见,皇上对京师这边的京察折子并不甚满意。而四品之上,无须吏部和都察院考评的官员,其自陈条奏也并无批复,这就着实令人惶恐了。
按祖制,“京官六年一察,五品下考察其不职者,降罚有差;四品上自陈,去留取旨。外官三年一朝。”亦即是说,京官六年一考,谓之“京察”;外官三年一考,谓之“外朝”,而五品以下外放官员和京官的京察,按例由吏部尚书及都察院左御史共同主持,考功司郎中参与,吏科给事中、河南道御史咨访协办,并由吏部尚书及都察院左御史将评判结果上奏,四品及以上官员,则是自上条陈,述职陈情,或去或留,则取裁圣意。
只因京察之后,无论官职大小,均是分等四阶:称职、平常、不职、贪污辍祝捣Iǖ拇Ψ忠嗍蔷荽硕矗浦罢呖蛇恢罢呓抵埃匠U卟簧唤担拔壅吒斗ㄋ静榇Γ‘者罢归,这最后一条,又等同于朝官们多年寒窗苦读挣来的功名,从此付诸东流,只因祖制有言:“计处者不复叙用,定为永制。”
故此,这京察犹如高悬在诸位朝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