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二人各怀心思,静谧的室内生出好几分尴尬。
彦璋站在门帘处,手里还拿着个包袱。他望了炕上半坐着的那人一眼,倏地,一双眸子又垂下来盯着地上,作了个揖,又努力找到个话题:“你醒了?”
“嗯。”
江月顿了顿,又低低说道:“卑职谢过大人的救命之恩。”
“……”这是他心甘情愿之事,不想要她谢的……
彦璋动了动嘴角,走到一旁桌边,将手中包袱放到桌子上。他背对着江月,道:“这里是你的东西,还有……十几两银子,你在刘嫂这里歇一晚,明日提前回京,一路我都打点好了。”
闻听此言,江月心头一慌,脱口而出问道:“大人不要卑职了?”
彦璋垂眸,盯着面前的包袱道:“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奔波……总归不合适。”他说这话时,耳根子就红了。
“怎么不合适?”江月有些急,“大人,卑职家中只有娘亲和妹妹,如今我妹妹还要出嫁……”想到一家子的生计,她急得眼圈微微泛红。
听出她话里的急切之意,彦璋也是心疼,可他偏偏不会说什么哄人的话,只是木讷又谨慎地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江月反问,略有些咄咄逼人。
彦璋抿了抿唇,回身作了个揖,认真说道:“江姑娘,我在府里排行第三,今年二十又二,上面有两个哥哥,皆已成家,下面有一个幼妹,尚未及笄……”
江月有些不明所以,纪大人说这些干嘛?她对他排行第几,姓甚名谁没什么兴趣啊,她只不想失去衙门这个差事!
江月不解地望着眼前身姿挺拔的那人。
察觉到她的注视,薄唇微抿,用力攥了攥手,彦璋继续垂眸道:“江姑娘,我至今尚未娶妻,今日……我愿娶你为妻。”说着,他抬眸望着江月。一双深邃的眼眸,坚定,沉峻,黑得发亮。
“……”
江月彻底惊呆。她望着彦璋,只觉得脑中像点了硝石,轰的一声,炸了!
彦璋脸颊微微有些热,他顿了顿,又道:“成亲之后,你不必再忧心家中生计一事,我会照顾你的娘亲,还有妹妹云娘,是吗?我也不会纳妾,你更不用为此担忧……”他难得说这么多话,更是从未求娶过姑娘,如今彦璋心中忐忑不安,他定定注视着江月,勉强装作很淡定。
在男人安静的凝睇之下,江月微侧过脸,绞着手,低声道:“卑职谢过大人的好意,只是……卑职不愿嫁。”她才从卫铭那混蛋手里逃过一劫,她亦从不曾考虑过终身大事,如今突然这样……她措手不及。而且,她和纪大人云泥之别,怎么可能凑到一处?更何况,纪大人虽然人不错,可是,她心里没有他啊……
这样想着,江月的脸越发偏过去,只留了小半张侧脸给他。
这便是拒绝他的求娶了?
彦璋低低“哦”了一声,又忽然急切说道:“可是……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
真心的呀……
江月闻言哈哈干笑两声,旋即宽慰道:“今日一事情非得已,大人无需介怀,卑职也不介意。”
彦璋听出江月话里的意思,就是她白白被自己看了清白身子,都不想嫁给他……长眸微敛,一派失落。
“大人,您出去一下?”江月偏头望过来,眸色中一派风平浪静。
可他却很慌乱……
迎着她坦然的视线,彦璋心口一窒,转身行到外面堂屋,可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他心里又是一阵无奈,只好再走远一点。
大雪已经停了,此刻山野之间到处积着厚厚的雪。刘嫂正坐在屋檐下剥冬笋,瞧彦璋出来,于是和他乐呵呵地打招呼。彦璋勉强一笑,又望着外面出神。
直到身后有人喊了声“哥哥”,他才恍惚回过神。抬眸瞧过去,就看见一个英气又干净利落的男子站在跟前,他仔细看着,在那人脸上找出一点女儿家的模样,心里才稍微有些宽慰,否则还真以为自己做了场梦。
“哥哥,咱们回去吧。”江月提议。——纪大人在刘嫂面前自称二人为兄妹,也是为她的名声着想,她当然不会拆穿此事。
“真的要走?此处在城外,回城脚程颇远……”彦璋劝道。
江月起先还有些狐疑,后来发现脚程是真的有些远,纪大人说话一点都不含糊!
临安城在湖水北岸,而他们在的这一处农家,明显是在湖的西南角。单靠走的话,两地需要好几个时辰。江月不知道纪大人是怎么沿湖岸找到这一处地方又租到船来救她的,她更不知道自己昏睡的时候,纪大人是如何走了一个来回,只为替她拿包袱,铺路回京……
望着前面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姿,江月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忽然想到自己濒临绝望之境,这人突然闯进来,就像是无边黑暗中的一束光,给了她希望,还有——生机。
那种震撼她至今忘不掉,而现在,他居然还要娶她为妻,就连贪图她姿色的卫铭也只是纳她为妾……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可是……
“大人,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江月嗫嚅道。
走在前面的那人步子一滞,旋即又提步往前,“不用再谢!你是我手下之人,应该的。”他淡淡说道,“若真是要谢,就好好查案。”
听彦璋这么说,而不是要娶她为妻之类的话,江月有一丝安心,又问:“那卫……”
“回京去了,你不用再担心。”
也不知是他话里的内容,还是他沉稳的声音,江月缓缓舒出一口气,她这一天终于安稳下来。
顺着彦璋踩出的坑往前走,又听着他踩雪的吱嘎吱嘎声,这一番路不算太辛苦。
可她到底中了毒,这会儿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就腿软身子发虚。江月没吭声,又咬牙再坚持了一刻钟,终于停下来喘口气。
几步之遥的彦璋也停下来,回头瞥了一眼,又大步走回来,半蹲在江月身前,“上来!”不容分说的强势。
“不用不用!”江月连忙摇手。
“你这样,我们明天早上也到不了驿馆……”稍稍一顿,彦璋又接着道,“我以性命担保,绝无旁人会知晓此事!还有,我更不会再以此为由……勉强娶你为妻!”
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听他说着这样的话,江月微微一怔,心间滑过一道暖流。
“谢过大人。”她低低说道。
背上微沉,彦璋稳稳托起她,一步一步往城门走去。
这一夜,星光很亮,白雪皑皑,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腊梅香,很美,可都比不过这个男人的背,那么结实,那么有力。
在他的背上,江月此生第一次觉得踏实又安稳,好像有他在,自己就能一往无前。
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城门前,彦璋将江月放下来:“里面人多……”知道她还是在乎女儿家的颜面,所以才这样贴心。
江月脸色微微一红,又道了谢。守城卒查过二人的腰牌,放他们入内。
驿馆里,卫铭以及刑部的人果然一个都不在——走得未免太快了些!江月有些讶异地看了眼身侧的纪大人。彦璋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淡淡道:“没什么事,你赶紧去吃点东西。”他们一路走来,还没吃东西。说着,他转身回房去。
“大人,您不吃一点?”江月猜纪大人忙碌了一天,又走了许多的路,此刻定然还没功夫吃饭,于是连忙这样问道。
彦璋摇头,只吩咐驿丞烧了热水送过来。
房内,烛火闪烁,案上是彦璋之前想发给京城的信,驿丞还没来得及寄,他默默叹了一声。
捻起来细细一看,他又举到火烛旁烧掉。
四处窜动的盈盈火苗中,隐约能看到“爹,娘,凤英想求娶一位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越发能感受到亲们满满的支持,好感动,谢谢!我一定会继续努力哒~
谢谢绵绵、猫的个人晚餐的地雷,某元好开心,嘿嘿~~~
以下是小广告时间:
某元的专栏,亲们不来包养一下?→_→,开坑早知道^_^
☆、寺庙遇险
贺远奉纪大人之命去昭熙寺查那几个和尚的底细,这日反而发现一桩奇事,于是大清早过来向彦璋禀报:“大人,何忠明死前曾去过昭熙寺,可他却不是个敬畏鬼神之人……”
贺远这话,和江月上次听那个寡妇李氏说的一模一样,倒是可以相互佐证,不像有假。
彦璋敛眉:“查到他去做寺里什么?”
“何忠明在殿里上了一炷香,又添了些香油钱,然后在厢房歇了个晌午就回去了,至于其他的……”贺远摇头,“卑职没查出来。”
微一沉吟,彦璋吩咐道:“待会儿你随本官走一趟。”
二人边谈论此事,边往灶间去,没想到正好与江月迎面遇上。彦璋步子微微一滞,旋即又恢复正常神色。
“纪大人!”江月在一旁拱手见礼。
彦璋微微颔首,又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
见贺远大清早跟着纪大人,似乎有事情,她道:“纪大人,贺大哥,你们待会儿要去哪儿?”
彦璋不答,只撩起衣袍坐下,驿丞连忙端上清粥小菜。
贺远还不知道江月女儿家的身份,跟江月走在另一张桌子坐好,回道:“江兄弟,我随大人去昭熙寺。”
昭熙寺?
江月偷偷拿眼觑纪大人,见那人这几天根本不搭理自己,简直视若无睹,她不觉有些憋闷,于是问:“大人,我今天做什么?”她已经闲了好几天,实在难受得厉害。
彦璋舀了一勺粥,慢慢吹着气。热气腾腾之中,他淡淡说道:“你留在驿馆。”
“为什么?”江月走到彦璋身畔,极为忿然,“大人,您不是说……让卑职好好查案的吗?”
陡然被她拿话顶回来,彦璋微微一怔,勉强道:“那你去提刑司看物证……”
这算是派了个差事,可是等于没有!
江月气道:“大人,您不是亲自去看过了么?怎么还要卑职去?”她顿了顿,毛遂自荐道:“大人,不如让卑职去查一查守备府那些桐油的来路?”
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彦璋抬眸望过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凝睇着她,可江月亦回望过来,一脸的倔强。彦璋叹了一声,道:“贺远你去查桐油的来路……”
“那我呢?”
“你跟在我身边。”
说罢,彦璋低低垂眸,又舀起一勺白粥,只余江月一人脸慢慢红了。
江月亦明白纪大人的心思,可这话实在太引人遐思,她的双颊烫的有些吓人,于是弱弱反驳:“大人,其实卑职可以的……”
“本官的话,不必再议。”
这回,他的声音多了一分清冷与几分强势。
江月默默退到后面一桌,偷偷看前面那人,两道秀眉微微颦起。
其实她挺怕纪大人的。这人时不时要发脾气,还总爱冷脸,好似千年寒霜,有时候说话更是尖酸刻薄,可偏偏这样一个人跟自己求亲……江月就觉得微妙了。她悄悄收回视线,耳根子却依旧发烫。
偏偏贺远在一旁奇道:“江兄弟,你是不是身子不适?怎么面红耳赤成这样?”
江月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胡诌:“灶间有些热,被蒸的。”
彦璋闻言,微微抿起嘴角,是个浅浅的笑意。
用完朝食,江月随彦璋往城西去,而贺远独自一人去查桐油一事。
昨天下过雪,如今堆得很厚。临安城里还好,挨家挨户都会扫在一旁。而城外,路上的积雪不停被人踩来踩去,就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马蹄子一踏上去便容易打滑。彦璋察觉不对劲,率先跳下马,牵着马缰缓缓走在前面。
江月见状亦跳下来,她一踩到地上,就刺溜一下,脚底打滑。勉强扶住马站稳,就听前面飘来一句话:
“你小心些。”
声音清清冷冷的,却透着关切之意。
彦璋没有回头,江月看着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影,这张不争气的脸不由又开始热起来。她搓了搓耳根子,低低“哦”了一声,亦步亦趋。
这样走得极慢,两人到昭熙寺山脚下时,已是日上三竿。
将官马拴住树上,彦璋抬眸望向这弯弯曲曲的山道。山里的气温更低,现在的山道更滑,每一层台阶都结成了冰,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摔。他皱了皱眉,走到一旁,折下一根树枝,反手递给江月,“这里滑的更加厉害,你自己当心。”
那树枝灰色本是普通寻常,可握住他的手里,就多了不一样的料峭风骨。
江月微微一怔,垂首接过来,又低低说道:“大人,其实您不需要这么照顾卑职的。”她从未被人如此仔细照顾过,甚至是捧在心尖上宠着,现在竟有些不知所措。
彦璋看了她一眼,只淡淡道了句“知道了”,又一马当先往山上走。
从山脚到山间的寺庙路程稍有些远,再加上地滑,彦璋有意无意走得慢,江月跟的不算吃力。
山门前,寺中方丈亲自迎出来,“大人,之前贫僧那该死的小徒实在……”他话里说的正是那天的小沙弥,“他如今已被提刑司带走,是死是活我们都不愿再过问,还请大人莫怪罪全寺上下。”
方丈话中满是战战兢兢之意,彦璋却照例面如寒霜:“劳烦方丈将何忠明来此做过些什么,详尽告知。”
寺庙不大,方丈领着彦璋往里,不过几步就到了大殿,“何施主当日来,曾在此殿内逗留少顷,然后又去了后院厢房。”
彦璋翻阅搁在一侧的香油簿,果不其然,见到何忠明的字迹。他在提刑司见过何忠明的笔迹,如今静静看着,与自己曾见过的那些暗暗比对。见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又往后面厢房去。
熟料何忠明休憩的厢房,居然是上回江月睡过的那一间!
彦璋怔愣少许,方提步跨入房内,环顾四周,视线落在那张榻,想到那夜月色下,那人柔美的睡颜,不禁微微失神。
江月却毫不知情,她已经在一边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彦璋定定望了她一眼,又默默叹气,目光落在四堵墙上。等他回过神来,江月已经半蹲在地上敲地砖,又趴着身子听底下的动静。
“起来吧,底下没东西。”彦璋道。
“大人您又知道?”江月有些不服气。
彦璋“嗯”了一声,也不多做解释,只继续环顾四周。
“大人,这厢房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啊……”江月转了转,满是疑惑,“咱们会不会想太多?”
彦璋也有此疑虑,此刻不禁蹙眉。
忽然,一道影子从门前一闪而过,实在可疑。江月大叫了一声“站在”,连忙拔腿追过去。彦璋背对着门,稍稍落下一步,亦不敢耽搁,着急追赶过去。
那道影子显然对此极为熟悉,三下两下就窜没了,又引得江月追到后山的梅花林中。
对于这样大片的梅林,江月有很不好的记忆。馥郁的梅香钻进鼻尖,令她心生恶寒,于是连忙想回去,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
“大人?”
这里太过安静,根本没人应,江月往后退了几步,又唤了一声“大人”。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突然袭来一柄暗器。江月听见风声,连忙侧身,堪堪躲过一劫。
来人做和尚打扮,此刻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凶悍的眼神。他也不给江月停歇的机会,第二把暗器发过来,江月连忙操起腰间的朴刀抵挡。
这一击力道很大,击到朴刀的瞬间,江月虎口被震得发麻,手中的刀就落了地!
第三柄暗器紧接着飞至跟前,快得不可思议,江月愣了一瞬,就见不知从哪儿斜斜扔来一块石子。
铮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