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心澜示意他张嘴,将芙蓉酥一股脑儿地塞进白若水嘴里。白若水乐了,嘴巴嚼得很欢,没想到这个闷骚的神医不声不响地便在外人面前向自己示好。千心澜是个很细心的人,竟然注意到云焕迎着他们的表情里有一丝奇怪的不悦,一猜,兴许是自己和白若水的情侣关系让他觉得些微地难堪吧。
毕竟,这沁香居算是个小倌馆吧。若换了平时,千心澜才不会给白若水那个粗神经的人喂食,但此时,在这个敏感的小倌面前,他有意让人知晓自己和白若水的相处方式。其实,断袖和卖笑于男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毒门晓婵
第十一章 毒门晓婵
银月清辉洒在小亭子里,假山旁几株新开的山茶像一面红艳的锦缎。夜深沉而又寂寥。
不多时,小童拿来酒和杯盏,置于石桌上。任天凝醉眼有些朦胧,手支着下巴,看了一眼白若水,忽地开怀一笑:“舅舅变成两个人了……点心是云焕弄的,手艺怎么样……额……”
白若水咽了一口芙蓉酥,用手扇了扇空气中清淡的酒气,撇嘴道:“侄女,你一点都不懂矜持。不过,这点心好吃。”说着,将盘子拿到自己跟前,也不管千心澜鄙视的眼神,取了一块又一块。
任天凝乐呵呵地说:“真是个吃货。”
白若水反驳道:“没大没小。”
云焕本想给白若水他们倒酒,白若水抢过酒壶说了一句“客随主便,不跟你客气”便殷勤地给千心澜先倒了一杯,千心澜抿了一口,点点头说,好。
又加了一句道:“要是放些绛珠草和人参就更好了。”
他们二人很是随意,云焕便也淡却了那些纠结的心思,随口问道:“绛珠草可以入药麽?”
千心澜掂起酒盏,深深地嗅了一口,应道:“自然可以,绛珠草根茎苦辣,人服用多了后会流泪不止,但入药可清热解毒、消痈排脓。放入酒中,可以使酒味醇郁。”
云焕点头:“都说药酒补身,两位都是医者,早知道就备一点来招待你们。”
千心澜敬了他一杯说:“我和若水本是来做客的,多有叨扰,实在不需你费心。”
云焕云淡风轻地回道:“你们是天凝的亲人好友,自然也是我的贵客。”
千心澜瞄了对方一眼,云焕神色自若,眉间也渐渐没了郁色,便放下心来。几个人喝了会儿酒,任天凝有些晕沉沉的,看来是真醉了,云焕便劝她回去睡觉。
宿醉的结果就是头隐隐地疼,任天凝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抬不起眼皮子,直后悔昨晚贪杯,也忘了运内力抵住醉意。这枕头是用苦荞皮、黑豆皮、绿豆皮、决明子、菊花填充的,可以明目,那两个服侍云焕的童子对她倒是很有心。
云焕敲门进屋,端了一碗蜂蜜水,给她解酒。
任天凝勉强起身,靠在床栏上,整理了一下微乱的乌发,笑眯眯地从云焕手中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然后抹抹嘴,看向云焕说:“多谢你啦,我要是千杯不醉,就不必受这罪了。我爹娘也不知怎么生的我,偏偏喝不得酒。”
看到她稍稍嘟起嘴可爱的样子,又想起她醉酒后的娇颜,云焕眼中迸出点点笑意。他搬了张圆凳子在床边坐下。
“对啦,我想吃鸡丝黄瓜和凉拌折耳根,要你做的。”任天凝笑吟吟地说道;带着一种小女儿家特有的娇憨。
“嗯,呆会我去做。”
“我小舅子和小澜子好处不?没给你添麻烦吧?”
“还好。”云焕微微倾身,看着任天凝说道:“也难为他们找到这里来,白公子想必是随性惯了的,一点也不拘束,还有千公子,醉玉颓山,也是个妙人……”顿了一下,只见任天凝微微倾过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问道:“我呢?我怎样?”
与任天凝相视一会儿,云焕的表情变幻莫测,忽地上前摸了摸她的发顶,带着十二分的柔情轻声吟道:“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任天凝楞了一下,一眼望去,是云焕澄澈而又光彩熠熠的双眸,朱唇轻抿,似笑非笑。
“嗯……云焕就是那南山月吧,云开月出,我看着欢喜得很。”任天凝伸出手指,点了点云焕挺直的鼻尖,轻轻地一触。云焕也楞了一下,便下意识地轻轻握住了她快要收回的手指。
任天凝顿时有些羞涩,两人平日里很少有肢体接触的,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云焕手心的温度,那温度直传达到心底,惹得她一颤一颤,平日的修为一下子不见踪影。
“云焕……”任天凝小声嘀咕了一句。
云焕也有些局促,但见到她难得露出情怯的模样,便欢喜起来,又想听清楚,便稍稍低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手指还被握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里,她耷拉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云焕又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任天凝忙摇摇头说:“我头疼,渴。”
云焕立即松开手,起身道:“我去倒些水来。”
说着便端了碗转身出去,任天凝凝眸望着他丰姿奇秀的背影,嘴里还咀嚼着方才未出口的话:你真是我的魔障啊。
快到晌午,白若水大喇喇地闯了进来,额上覆着一层薄汗,嘴角斜起,眼神鬼灵精的,手里竟拿着一把弹弓,瞄着任天凝,见她已经起了床,在案前兀自梳理长发,理也不理,便嘟囔道:“小气,真小气。我好不容易打着一只……”
任天凝回头瞪了一眼,说:“女儿家的闺房能乱闯吗?”
白若水跳起脚来,义正言辞道:“早上我看见云公子进来的,哼,侄女你偏心。”
他起来个大早,不知从那儿弄了个弹弓来,商量着和千心澜比试打鸟,却一不小心看到云焕去侄女所在的房间里了。他也好奇,侄女麽,胆子大也就算了,这云焕看着挺正经的一个人,孤男寡女的,怎么就敢在一块儿呢。
任天凝无语,照着铜镜,给自个儿绾发。
白若水磨磨蹭蹭地走上前说:“凝凝啊,我跟小澜子去打鸟,你猜我们打得了什么?”
任天凝没心思理会,便随口回答:“是小白鸟吧?不跟你同宗,怎么可能让你打下来。”
白若水撇嘴,脸上不服气起来:“不是白的,是灰的,还是一只灰鸽子呢,怪可爱。可惜让小澜子用石子打伤了。”说着语气一顿,坐在一旁,眼角瞄着任天凝,故作疑惑道:“哼哼,我用不用告诉姐姐和姐夫呢,他们唯一的女儿让一个小倌给勾了魂了……”
任天凝原本平静的脸色一沉,回嘴道:“舅舅,不要说这种话。云焕的事你不能插手。”语气有些严厉,惹得白若水一愣。
白若水摸摸后脑勺,有些惊讶,是真的疑惑起来了:“你这是真动了心思?姐姐姐夫那里可能说不过去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他们容你自己做主……”
任天凝放下桃木梳子,反问道:“那舅舅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千神医走到一起呢?我记得当初外祖父和外祖母可是极力反对的,还把你关在祠庙里三天三夜,要让你跟千神医断绝往来,你不也是反抗到底麽?”
白若水是被宠惯了,自然只是拿话吓吓她,见她提及自己,便讪讪地住了嘴。
任天凝脸色一缓,却有些黯然地说道:“你不知道,与云焕相识不久,云焕对我只是有意罢了,这些事情,讲究个你情我愿才行,旁人自然说不得也说不清。”
白若水若有所悟,随即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神情,对任天凝劝道:“你也别急,能成的话自然会成,要不然怎么叫天赐姻缘呢。舅舅我支持你,对啦,那云公子的底细你都了解吧?”
说起这个,任天凝垂下眼,像在思索,又像在回避:“这个,还不是很清楚,以后再说不迟……”
白若水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些不满,拿着弹弓转身,到了门口,又回头嚷道:“凝凝,那灰鸽子脚上绑着信筒!”
黛色的山林连绵起伏,一个人烟稀少的山村坐落在其中一座山的山脚下,房屋稀稀落落,大多围着篱笆。这山村离梓州城外的落霞镇不远,站在山头上眺望,视线所及,便是郁江曲折的河道和分布在河道旁的城镇。村子附近的山里有一片茂密的竹海,村里的人大多以编织竹席为生,因为嫁出去的多、嫁进来的少,慢慢地,四周便有些荒芜。
村子外头有几亩地,入春后草木长势很快,几个农夫在地里除草,一个中年女子提着篮子从田埂上走过,听得一个农夫朝她嚷道:“又送饭来啦?今个儿做了什么好吃的?”
这中年女子腼腆地轻笑道:“还是几张薄饼。”也不多话。
农夫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到田埂上坐下,拿起篮子里的东西就开吃。这些农夫都是村子里的壮丁,经常帮这个中年女子做些修缮房屋、加固围墙之类的重活,因这女子的丈夫前几年得了痨病,后来不治死了。村里本来怕被传染,还将他们赶出去,后来,她丈夫死在外地,没有子女送终,她无依无靠的,便又收拾东西回了这小村子。
这女子是个寡妇,却生得眉目端正,眉心有一颗黑痣,年轻时应该有几分姿色,也有媒人前来说过亲,对方都是些与她一般丧偶的鳏夫。村里人暗地里叫她罗寡妇,年轻一点的人明面上还是喊她罗婶子。罗是她亡夫的姓。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罗婶子看起来很少招惹外人,但别人帮了她一点,她便要回报一点儿。
一个农夫啃着饼,状似随意地问道:“前些日子,你家里不是来了个年轻女子吗,是你本家的什么人?是来投靠你的麽?”其他几个农夫也竖起耳朵听。
虽然不想回答,但这些农夫平日里都是帮过她忙的,这罗婶子扭捏了半天,才道:“是远亲。”
农夫里有两个很是年轻,也到娶媳妇的年纪了,便试探地问道:“看她那模样,还没嫁人吧?”
罗婶子一惊,些许地慌乱,见众人都吃了薄饼,便收拾了一下,提着篮子要走。那两个年轻人有些不悦,以为这罗婶子故意给他们卖关子。另外两个年长的便打趣道:“你们这些娃儿尽想着要找姑娘家成亲,也不看看人家那样子,是你们想得起的麽?”
这村里多数人家以卖竹席为营生,糊口是没问题的。不知是因为风水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很少有姑娘家愿意嫁进来。一个年轻的便嘀咕道:“不就是个寡妇家的麽,估计连嫁妆都出不起。”
瞧那罗婶子走远了,一个年长些的农夫便说:“别看罗寡妇是个克夫命,她还跟山那头王家村里的王老汉勾搭着呢,就前几天她屋子里住进来的那小姑娘,还不知道是什么野种……”
话虽然刻薄,却听得那些农夫一个劲地点头,又鄙夷又有些说不出的快慰。
罗婶子的屋子由三间房连成,东面的是里屋,作卧房用,西面的屋里有灶头和柴火,正中间的屋子一分为二,外头摆着一张桌子和几张长凳,简单朴素,里头供着罗婶子亡夫的牌位。
回到家,去灶间转了转,便掀开东屋卧房门前的帘子,印入眼帘的是床上那道窈窕的背影。罗婶子照旧上前恭恭敬敬地问道:“姑娘,还要我帮你上药吗?”
这背影缓缓地侧过身子,却是个玲珑灵秀的女子,双瞳剪水,樱桃小口,微微地皱着眉。细一瞧,当真是明珠生晕、美玉莹光,隐约还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罗婶子看晃了眼,见对方脸色似乎不耐,便收回神,立在一旁。
宁晓婵暗道,这女人倒真是识趣。
自从鉴宝会结束,宁晓婵便一路藏匿行踪,躲到这小村子里。肩上的剑伤没来得及及时处理,有些发炎,她便滞留了一阵,给了罗婶子一些银子,让罗婶子去落霞镇上买药和绷带。医毒不分家,她跟令夕仇学了那么多毒术,顺带着在医术上也有了些长进。刚进村的时候,因为带着面具,那些人也没怎么着,后来脱了面具,偶然一次被人瞧见了身影,此后便总有不长眼的人在罗婶子家门前逗留。
本来,宁晓婵很是烦忧,师傅令夕仇不知会怎么处罚她,五毒门是回还是不回,很让她犯愁。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去山上走走,登高望远,清心静气,加上剑伤渐愈,竟然舒坦了不少。
她朝这罗婶子摆手道:“不用麻烦你了,过了今晚我就走,记着,该怎么说我教过你,不该说的若是说出口,让我知道,可不要怪我狠心。”
罗婶子见识过她的功夫,虽然受了伤,仍然能一跃几丈,这美貌姑娘还当着她的面瞬间毒死了一只下蛋的母鸡,让她又是心疼又是恐惧。
听到她说要离开,罗婶子暗自吐了口气,面上却微露卑怯:“那姑娘还需要我做什么?”
宁晓婵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声音冷淡地回道:“你自去忙你的吧,我给你的银子可够用?”
罗婶子忙不迭地点头道:“够了。”
正要转身,却听宁晓婵问道:“这几日可有可疑的人来过?有没有人问起我的事?”
罗婶子一愣,想起了村里那些人有事无事总是套她的话,明显是冲着这姑娘来的,但她不敢说出去分毫,毕竟收了别人的银子,而且对方看起来完全不是什么乡野粗鄙之人。罗婶子对这姑娘的来历一无所知。
见罗婶子有些呆楞,宁晓婵以为真的有可疑之人前来,便肃声道:“是什么人?你且仔细说与我听,放心,不会连累你的。”脸上有几分厉色。
罗婶子低下头,有些发怵,声若蚊蝇:“都是些不着紧的人,打听你出嫁了没……”
“你说了什么?”
“没……”罗婶子因营养不良而发黄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寂。
宁晓婵见她不似作假,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这女人确有些可怜,一个人悲戚戚地活着,怪没意思的,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这样的麽。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日薄西山,飞鸟归林。罗婶子忙着去做晚饭了,宁晓婵便易了容,独自上山去。半山腰的竹林郁郁葱葱,沿着林间小道缓步上山,能闻到山上野蔷薇馥郁的香味,她的脚步很轻,那些小鸟小兽该叫的叫、该觅食的觅食,也没有受到惊吓。走到一处空地上,宁晓婵找了块被村民磨得很光的石头坐下歇脚。
天上云彩变幻着各种形状,宁晓婵抬头望着云卷云涌,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美好的画面,画面里多的是一个俊朗而年少气盛的男子,他们同入同出,分享彼此的趣事,分担彼此的哀伤,就连无所事事时一同望着天上云彩发呆的时刻都那么甜蜜、那么让人心醉。曾经的恋人对自己立下誓约“永不辜负”,可惜,后来终还是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千金,这世上有多少有情人不得眷属,最后劳燕分飞哪!
眼前这些山里的飞鸟走兽,不知人间冷暖,不懂人们的喜怒哀乐,自然无法知晓她的神伤。她不是个大度的人,所以还是不能原谅那个人。
坐了一阵,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眼眸一转,瞥见一尾赭红色的翎羽,隐在一颗大树的枝叶间。宁晓婵顿时脸色一白,不自觉地按上受伤的肩头,那里还有隐隐的疼痛。
她认得,那是有些江湖门派专门用来跟踪用的鸟,叫眉雀,眉上有一簇白色的毛,尾羽跟画眉的一样,只是颜色深一些。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眉雀呢?
宁晓婵忙像四周看去,山林寂寂,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鸟鸣,风吹草动,静得有些诡异。
未能发现异常之处,宁晓婵便随地捡了一颗石子,朝着那羽毛的隐身处一弹,唰地一下,那只被惊动的眉雀从树叶里钻出来,扑闪着翅膀,向山上飞去。她运起轻功,随后跟上。
那只眉雀在头顶的枝桠间飞着,穿过茂密的树丛,到了山顶。宁晓婵的轻功不是很高,所以跟得有些吃力。这山也有百丈来高,快到山顶时,她已经有些气喘。那只眉雀却是从这个山头悠悠地往另外一个山头飞去了。宁晓婵怒了,朝那只飞得不紧不慢、悠闲自在的眉雀狠狠啐道:“小心让我逮着!”
天色愈晚,远处起了雾,宁晓婵深吸一口山上的新鲜空气,又眺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