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雪山庄的三小姐,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娴雅大方,聪明剔透。”他的声音不同于方才的气势,略显消沉。
“皇上谬赞了。”任天凝平淡地回道,仍低着头。
“你大哥任统领一直是朕的心腹,青纣的栋梁之才,你也算是朕的臣子家眷,不用拘礼。”他一摆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侍从,给他斟了杯茶水。
他抿了口茶水,低声道:“抬起头来吧,你一眼就看穿了朕的身份,也不枉我专程来看看你。”
任天凝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满意,心下松了口气,摆正姿势,扫了他一眼。这就是青纣的现任统治者景天帝麽?景天帝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笑意:“朕曾微服私访民间,常常听人提起你们慰雪山庄,江湖上的慰雪山庄在北方无论财力还是武力都是独树一帜的强者,三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也是武林中的翘楚之辈,有冰雪飞刀的美誉。今日一见,更是容光照人,气度从容,难得的名门闺秀啊。”
任天凝听多了赞誉之辞,所以这景天帝的话并没有被她放在心上。她以为这些只是客套话,是景天帝为后来的请求所作的铺垫,却没有发现景天帝的别有用心。
景天帝又说:“三小姐可了解我青纣现在的边关形势?”
任天凝犹豫了片刻,轻声回道:“据说西汜国大军压境,一直在骚扰西部的几个州。”
景天帝道:“对,可惜我军中暂无良将可用,不然早就发兵前去支援。那西汜国的黑甲铁卫可不是好打发的。三小姐可知西北边境的尼挲一族也屡犯我青纣边境,前几个月派到京城来的细作就不下十拨。”
任天凝微微皱眉,这景天帝为何跟她说这些?
景天帝又道:“细作刺客之流能奈我何,朕真正担心的却是太子之位。”
说到正题上了,任天凝认真地听着。
“朕有个皇儿,排位第八,是先帝给我娶的西域贵女莲妃所生,幼时聪敏好学,博览群书,长成后极有才干,讲气节,倾财好施,扶危济困,在百姓中口碑极好。”
任天凝立在一旁不动声色,脸上是一贯的冷凝和寂清,只听得景天帝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一定是在猜度为何我会与你说这些罢。”
这时的景天帝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像是一位沉浸在亲情之中的普通男人,可是昨日种种的美好都已经化为今日的一缕叹息,了无痕迹。
“想当初,朕的莲妃清美可人,品貌上佳,温婉大度,与朕也算是琴瑟和鸣,我给我们的皇儿取名为煜非,他从来没有让朕失望过,从小就才智非凡,朕记得有一次在御花园接见南疆来的使臣,使臣随意考校了几道算术题,那些个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皇亲重臣都一筹莫展,丢尽了我皇家的脸面,还是莲妃出了个主意,让八皇儿煜非来解出了算题……”
讲了一些和八皇子有关的趣事,景天帝眼中的光忽而渐渐黯淡下去:“朕也想做个好皇帝,哪怕宵衣旰食、朝干夕惕,可是从先帝托孤之日起,朝政便旁落在奸人之手,朕无法可想,虽铲除了一些奸佞之徒,却终不得善始善终……”
听这景天帝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自己的心事,任天凝一时也呆楞住了,显然,皇帝并不避讳自己。她不由得想起和萌尧夜探昌乐县的县令府衙时发现的贪污记录,不知那些百姓的血汗银子最终会落入哪些皇亲国戚之手。
她一介小小女子,志向并不高远,但求平安度日,快活一生,她能够为青纣做些什么?
果然,景天帝絮叨完了,恢复了威严的神情,问道:“三小姐,可否应朕一件事?”
任天凝收回芜杂的思绪,双手交叠在身前,淡然道:“皇上请讲。”
“你不怕朕为难你?”景天帝轻声笑道。
“但凡是臣女可以做到的,臣女一定尽力而为。”
“好,好,看来朕这次微服出访是做对了,事情也不难,是让你去救一个人。”
任天凝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救人?是什么人需要皇上花费这般苦心。”
景天帝点头应道:“若是别人,倒也罢了,这人正是我的八皇儿,名煜非。”语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落寞。
任天凝微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再看景天帝,一双阅尽人生百态的眼已经饱含沧桑,如今正充满期许地看着自己。
“皇,皇上,迎驾八皇子的事,岂是我等布衣百姓可为?”
景天帝不赞同地摇摇头:“非也,若大张旗鼓前去迎接,皇儿反倒不会理睬。何况……”他顿了一顿,脸上难掩失落之情:“这其间的缘故,你到时自可明辨。朕,也有难言之隐啊。”
任天凝了然地颔首应道:“这样的话,皇上准备何时让我动身?”
“不急,你先到蒙阴城休息几天,到时候具体事宜朕会安排专人细细说与你。”景天帝见她如此迅速地应承下来,态度不卑不亢,不由得暗自赞叹,好一个性情女子。
去救八皇子麽?这个任务也许很难,也许很简单。正如景天帝所说,其中缘故,要见了八皇子的面才能分晓。在任天凝少得可怜的印象当中,八皇子曾经有个外号叫做白马将军,他十六岁就率领千军万马在西边的疆土上征伐,守卫国土,驱除流寇,击退来犯的西汜大军,夺回了先帝在位时被西汜国掌握的十三州,战功赫赫,为时人所称颂。谈话结束,景天帝很是满意,唤来一名侍从,从侍从手中拿起一件物事,递给了任天凝。
任天凝接过一看,是一只碧雪含芳簪。景天帝负着手站到她面前,不无怀念地说道:“这本是煜非的母妃生前留下的一件宝贝,很得她喜欢,朕一直珍藏至今,如今送与你罢。”
任天凝的手僵在半空中,握着那只精美的簪子回道:“皇上万万不可,既然是贵妃心爱之物,须得好生保管,怎能落入他人之手。”
景天帝阻住任天凝递回来的手:“宝剑配英雄,这东西,配上你这个美人,恰到好处。”
任天凝还想反驳,却见他一脸肃穆,语气坚决:“你此番去迎朕的八皇儿,也需要一件证物,这东西便当得此任。三小姐万不可推辞了。”
无法,她只好将这只价值千金的簪子收回袖中。
景天帝一撩袍子,踱步向外走去:“朕今日还得回宫,就不作逗留了,三小姐到蒙阴城静候朕的音信罢。”
任天凝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等他迈出上厅的门,便脱口而出:“皇上,请等一等。”
☆、去往蒙阴
房门紧闭,云焕喘着气躺在床榻上,手按着胸口,墨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铺洒在床褥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从香囊里掏出一颗药丸子,吞了下去。片刻之后,气息稍稍平复了一些,他伸出手,就着光细细端详绣工精细的香囊,这是任天凝送给他的,里面装着干的茉莉香片和千心澜研制的药丸。
云焕苦笑了一下,他是知道的,任天凝大哥对他的态度并不友好,甚至无意之间戳中自己的伤心事。任天凝那样的大家小姐,难道真的没有怀疑过他的出身和曾经遭受过的那些难堪麽?
他自然是不信的。可,他心里隐隐的期待又是什么?他搞不懂。
不知躺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后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云焕。”任天凝在外面轻声唤道:“你可是在生气?我替大哥向你赔礼来啦。我大哥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真的,若是为这个伤着身子,岂不是白费了那么多气力调养。实在是不值得啊。”
她还是来了吗?云焕原本闭着的双目忽地睁开,桃花眼里闪烁着一丝欢喜。他快速起了身,去开门。
开了门,正好对上任天凝巴巴的眼神和些微紧张的表情。见到彼此安好,两人都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用过膳了吗?”任天凝扫了一眼他身后的桌几,迅速得出一个答案,云焕没有用午膳,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下午,生闷气麽?
云焕见她一脸关心,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小媳妇似的,斤斤计较。都说女人心,海里针,他怎么会跟个女人似的跟自己过不去呢?
“进来吧。”云焕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淡然地迎她进门:“方才有人送来午膳,我吃不下,就撤了。”
“哦。”任天凝细细打量他:“你不饿麽?”
“还好。”云焕应道。
任天凝朝门外招呼了一声,一个侍女跑了进来,任天凝让她去端些点心来。
云焕默默地坐下,静默了片刻,在任天凝的注视下说道:“天凝,我并没有生气,不怪你大哥。”
任天凝点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我放心啦。”
云焕看到她碧瞳里一片静谧,暗自叹息一声,又说:“你不好奇麽,我跟蒙阴城那个云家的关系?”
这个,任天凝就算好奇也不会说出来的,所以她只是豪气地一挥手,差点拍在云焕肩上:“这个有什么要紧的麽,要追究起来,不都是些前尘往事了麽,我们要做的是往前看哪。人不能活在回忆里的。”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的事。”云焕有些艰难地问道。
任天凝一怔,对面的人垂下了眉眼,搁在桌上的一只手也缓缓握紧,她体贴地回道:“如果云焕真的想说,我便听着吧。你不用勉强自己,更不用顾虑他人的感受啊。”
云焕一时无语,心底埋藏的卑微情绪却淡却了几分。
“云焕,你猜我今天去见了谁?”任天凝忽然眨巴着眼睛一脸神秘地说道。
云焕摇摇头,很老实地回道:“不知。”
“呵呵,”任天凝笑出了声,看起来心情大好:“我见着当今圣上了。”
云焕一愣,急忙收拾好脸上的神情,没让任天凝看出任何不妥。他淡淡地笑了起来:“是麽,听闻圣上时常巡访民间,虽是万金之躯,却与民同食、与民同宿,察民间疾苦,愿与民同乐,不啻为一代明君。”
这是溢美之词麽?任天凝收起笑容,幽幽说道:“圣上也是普通人哪,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云焕,我应了他一件事,也求了他一件事,圣上说只要我办好他交托的任务,他就会帮我办成我想要做的事情。这也算是个协议罢。”
云焕瞄了她一眼,桃花眼里涌出的复杂情绪却让任天凝注意到了。
“云焕,你相信我罢。”任天凝起身立到他身前,然后缓缓蹲下身子,将手轻轻地搭在他膝盖上,微微仰起头,注视着云焕。云焕坐在椅子上,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她这个姿势,很是亲近,很是暧昧。
“我相信你。”云焕很肯定地说道。
任天凝嫣然一笑,一向冷凝的表情浮上了一层笑意如同春花初绽、云破月明:“那么,我喜欢云焕,云焕知道麽?”心悦君兮君可知?
云焕还是初次听到她这般明朗地说出自己的心意,不觉又是痴又是怔,眼睛直直地盯着蹲在他前面的任天凝。
听不到云焕的回应,任天凝眼睛灼灼地看着云焕,似乎有些不满,唇边的淡淡笑意也挂不住了。
云焕却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那喜欢二字徘徊在嘴边好一会儿才出来:“我也喜欢你,你懂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是温润好听得很。
侍女端了点心进来,任天凝眯起眼笑嘻嘻地说:“云焕,你先用些点心,咱们呆会去九里镇上逛一逛罢。”
“嗯,好。”云焕忍不住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触了一触,便收回了手。先前那些纷乱的思绪都渐渐沉淀下来,在任天凝面前,云焕总能找到一份让自己心安的理由,然后随她一道漫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任天凝回屋去抱上小狗花花,两人到了人声喧闹的大街上,沿着街道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观望周围的店铺和货摊。任天凝一凝神,感到背后似乎又有人在跟梢,和梓州的情形有些相似。她担心有人会对云焕不利,遂一只手抱着花花,一只手轻轻拉住了身畔的云焕。青纣国民风淳朴,男女之间仍有礼教之大防,平常女子决计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男子有亲热举动。但任天凝率性而为,不经意地就牵住了云焕的手。
入手的是一种滑腻柔软的触感,掌中略有薄茧,云焕一愣,没有摆脱,而是顺势反掌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在那薄茧上轻轻摩挲了一阵。自己的小手被他修长温润的手包在掌心,就像正在被他宠溺一般,任天凝不胜欢喜,偏过头静静地看了一眼云焕。
云焕心中涌出暖意,薄唇微动,叹道:“凝儿。”
凝儿,好亲密的称呼,就是爹和娘也很少这般唤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她啊!任天凝满足地朝他眨眨眼,暗道以后也这么叫就好了。想着也不含糊,就凑到云焕耳边说:“云焕以后就叫我凝儿吧。”
云焕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两人就在街角的僻静处停下了,不远处来往的行人倒是来去匆匆,偶尔有人注目过来,都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好一对神仙眷侣,男的恍如谪仙,女的美若天仙,十分地般配。
两人对视良久,云焕有些不自在,便摸了摸花花的脑袋,说:“你给他喂食了麽,怎么有些恹恹的。”
任天凝刚想回答,却见小狗花花忽然在她怀里扑腾起来,仰起脑袋朝对街汪汪地叫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看向对街的某个角落。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对街那个方向看去,一道曼妙的女子身影印入眼中。
都说狗鼻子灵,原来是花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不远处的身影不正是萌尧麽?
任天凝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云焕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走到近处,便见到萌尧一身清雅的紫裙,却鬼鬼祟祟地站在街角,东张西望。
任天凝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头说:“你在这里做甚么?”
萌尧吓一跳,回过头来见到是她,呼出一口气,埋怨道:“吓死我啦,任姐姐,你这是干什么来了?”
任天凝头微微一偏,嘴角一扯笑道:“该不会又是在躲什么人罢,怎么,又有人追着你来了?”
萌尧拍了拍胸口,点头道:“是啊是啊!任姐姐好聪明。我在躲人呢。”
任天凝心中有事,也不多言,直截了当地问道:“我问你,半扇门是不是派了人跟踪我们?”
萌尧一愣,摇头道:“没有呀,我们接任务都是一对一的,哪里会派两拨人来跟着你们呢。”
任天凝脸上一冷,会是谁在后面盯梢呢?看样子不像是针对慰雪山庄的,不然早就出手了。可也不像是针对云焕的,一路上也不是没有机会动手,却没见对方有动静。任天凝暗道,莫非是为了故人相托的那两样东西?可是爹娘说了,那两样东西藏得很隐秘,这回交给慰雪山庄保管也是秘密之中进行的,那故人也说,绝不会有第二人知晓。
“你确定不是你们半扇门的人麽?”任天凝暗疑,又问了一遍。
“不会是啦。”萌尧坚定地说道:“杀手也有杀手的行规,谁会来抢我的任务嘛。”
任天凝朝四周扫了一遍,虽然在人群里看不到那道人影,却确定那个跟梢的人就在附近,敌暗我明,实在让人头疼。和萌尧道了别,就穿过街回到云焕这里,云焕迎上前忙不迭地问道:“萌姑娘还好麽?”
很少见云焕主动关心别人,而且关心的对象还是个娇滴滴的美人,任天凝有些吃味,不由得问道:“她还好,你这是在关心她麽?”
任天凝即使吃味,表情里也是冷凝一片,没甚么变化,因此云焕压根儿没发现她的古怪,回道:“你不是都知道的麽,她要来杀我,我只是关心自己的安危而已。”
这样啊,任天凝心里舒服了一点,满意地说道:“嗯。对啦,云焕,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呢。”
云焕“哦”了一声,没了下文,脸色没有任何异常。任天凝奇道:“你不想知道是谁胆大包天从梓州一路跟到了蒙阴麽?”
云焕摇头道:“知道又怎么样,凝儿不会是想反将一军吧?”
任天凝乐呵呵地笑道:“你这话有理,我琢磨着,等他自己露出马脚。我们按兵不动。”
云焕却由此想到了一个人,那人的形象在他心中一直不曾磨灭,却不是因为难以忘记,而是那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