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凝起身,小童喘着气说:“快去看看他吧,千公子把他背回来了。”
白若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冒着虚汗,嘴唇也颤抖个不停,衣衫半褪,胸口被划伤的地方,血液已经凝固了。千心澜小心翼翼地用布沾着水给他擦汗,任天凝进来时,千心澜已经给他施完针,毒逼入了心脉二寸处,暂时无性命之忧。
“舅舅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任天凝冲着千心澜着急地问道,一边仔细观察白若水的情况。
千心澜脸上冷凝一片:“要制解药,还缺一味金蝉子。“
任天凝接过千心澜手中的湿布,给白若水擦汗:“你累了,休息一会,那金蝉子很难寻吗,去找成大夫问问如何?”
千心澜坐到一旁,要不是他把昏迷的白若水背回来及时施针逼毒,白若水这条命就废了。这毒叫阡陌,抹在刀尖上,切入皮肉,一个时辰不到就可以遍布全身经脉,犹如阡陌交通,到那时,就算是他,也回天乏术。幸好!千心澜幸运的同时也暗暗犹疑,白若水胸前的伤口明显是利刃划出来的,白若水的武功不高,但自保应该是没问题的。他们本来在护城河边走着,后来有个贩夫挑着担子来了,千心澜想去贩夫那里看一眼,便让白若水在一棵大树下等着。等他回来,白若水已经倒在地上了,小狗花花呜呜地在一旁叫着。
他将当时的大致情形讲给任天凝听,任天凝听了,问道:“你们没见着可疑的人麽?”
千心澜摇摇头,任天凝又说:“舅舅与人无冤无仇,会是什么人要害他,还下了这么重的毒。这毒不会是那令夕仇的吧?”
千心澜无奈道:“阡陌并不是五毒门的独门毒药,只是比较少见而已,配起来也有些难度。”
此时,他却是想到了一个人。要真是他动了心思来害白若水,该怎么办?
白若水即使昏迷着,唇边也有一线孩子气的纹路,俊美的轮廓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气,看着让人发怵。任天凝给他擦了汗,见千心澜像在思索什么,便问:“什么时候可以配解药,我去找成尚英来帮忙?”
这时候云焕急匆匆地迈着大步跑进来了。问明情况,他说:“白公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任天凝回道:“近日,舅舅一直住在你这儿,要是得罪人,也是前些时候的事了。”
千心澜心下犹豫不决,就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只起身给白若水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发丝,手指轻轻擦过心爱之人玉白的脸庞,说:“我的法子只能让阡陌在心脉处停留七天,七天之后,没有解药,阡陌就会重新扩散。那金蝉子我自会去找,七天大概也够了,你们就按原定的行程去蒙阴吧。”
任天凝急了:“不行,舅舅的伤拖不得,爹娘知道我一走了之定要怪我的……”又对云焕说:“我们迟两日再走。如何?”
云焕见她着急,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嗯,依你。”
桃花坞,水榭,仆人将千心澜送到这里便已退下,因为主子下令,旁干人等不得进入此地。
桃花已然开尽,只剩残萼,一簇一簇新绿冒上了枝头。
见到一身蓝色锦袍、悠然自得的逍遥楼主,千心澜一向淡然无波的眼睛里出现了微澜。
奇怪的是,泫夜并未抬眼看他,只专注着手里的一卷书,他本是个爱书的人,虽然只有短短几日相处,千心澜却意外地记得这些。
沉默片刻,眼前这男子的气息静静地萦绕在身畔,不用抬眼也知道他风姿俊秀、恍若天人,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杀气,让泫夜心头一颤。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春意。
“故人前来,所为何事?”泫夜慢悠悠地开口,眼光未从书页上离开。
千心澜也不怪他怠慢自己,本来就是个过客,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废话少说,人是你派去的人吧,你有何目的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伤了若水?”千心澜沉声说道。
泫夜缓缓地抬头,注视着他:“你为何咬定是我伤他的?”
千心澜一怔,随即冷笑道:“那解药里的金蝉子普通医馆里是找不到的。”
“这样,你就认定是我了吗?”泫夜的声音显出一丝苦涩:“这些只是你的猜测。”
千心澜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便冷漠地转过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水色,说:“哼,泫公子不愧是逍遥楼主,杀人不过头点地,承不承认都与你无关罢……”
泫夜若无其事地回道:“要是我做了伤你的事,还会乖乖坐在这里等你来质问麽?”
千心澜暗想,谁知道你有什么阴谋,可泫夜不承认,他又没有证据,似乎理亏了些。但他不愿空手而归,便想了一计。千心澜也不管泫夜直直盯来的目光,回头朝外走去。
泫夜在身后幽幽说道:“这是要走了麽,来人,送客……”
“不用,麻烦给我安排一间客房。我在此叨扰几日,再走不迟。”
等了两日,没等到千心澜,却等来了传信的人,说是配解药的金蝉子已经找到,不日即归,让他们先行启程去都城。任天凝去找云焕,说白若水未醒,千心澜又没回来,就这么走了,实在放不下心。云焕劝她,千公子给她传信,想必是已经有了主意,不如让成尚英代为照顾,此去都城,少说也要七八日,可耽误不得。任天凝做事倒也不会拖泥带水,便请来成尚英,细细嘱咐了一阵,又和云焕雇了辆马车,踏上蒙阴之行的道路。
任天凝儿时做过一个梦,那梦很简单:她站在自家阁楼窗前,看到东边的天空有一颗流星划过,流星的光芒璀璨、华美,却只是一闪而逝,最后隐入了地平线之中。
☆、初到昌乐
前夜下了一阵小雨,草木被洗得绿意盎然,一大早天便放晴,太阳在薄薄的云层后放出万丈光芒,到中午时路上已经被晒得有些干了,四野里春花烂漫,鸟语啾唧,空气里浮动着清新的草香。官道上,徐徐驶来一辆外形普通的马车,那中年车夫时不时地挥一下马鞭,不紧不慢地赶着车。
任天凝掀开粗布帘子,望了一眼外头金灿灿的田野,竟是一大片油菜花。云焕在对座上闭目养神,小狗花花也软软地趴在垫子上,睁不开眼。
“云焕。”任天凝用手指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臂,提议道:“我们停在这儿,歇息一阵,如何?”
云焕睁开眼,就着任天凝掀开的帘子往外瞧了一眼,回道:“好。午时了吧。”
于是对外面的车夫吩咐了一句。马车停在路边,任天凝拿了些干粮,先下了车。那车夫在一旁候着,见云焕准备弯腰下来,便伸出手要扶他一把,云焕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双有些粗糙的手,跳了下来,又整了整衣袍。在路边吃了点干粮,解开水囊,喝了点清水,任天凝忽然指着天空对云焕叫道:“快看,快看。”
云焕喝着水,抬头望去,只见两只纸鸢在天空中飘着。一只像是蝴蝶,一只像是燕子。
不远处的油菜花花海里,隐约有几个孩童的身影穿梭其中。那纸鸢的线似乎就牵在孩童手中。
“哇,好有趣致……”任天凝满眼欢喜地盯着那些孩童和纸鸢说:“这乡野果然不比城中,我们去那边走一走看看罢。”说着指了指油菜花田。
云焕随她走上田埂,雨后泥泞的泥土已然结成块状,坑坑洼洼的。任天凝走在前面,时不时地侧头闻一闻菜花香,简单的发髻上用一根大红缎带绑着,红色缎带随风轻轻飘舞,划出曼妙的弧线,秀拔的身影似乎还透出一股纯真,云焕静默地看着,忽然想,有多久没细细看过她的模样了?
碰到那几个孩童,任天凝欣然道:“就是他们呀,我去与他们说说,也来玩一玩这鹞子。”
于是便凑到那几个孩童跟前,孩童们见到一个标致之极的女子,眯着眼对他们笑得亲切,就喊她大姐姐,还应她的请求把纸鸢的线交给了她。任天凝扯着线,控制着力道,让那蝴蝶状的纸鸢飞得更稳。
“大哥哥,你要吗?”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女童稚气地冲他笑着,舞了舞手里的控线。
云焕对她微微一笑,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线,女童高兴地拍手说:“好啊,好啊!大哥哥喜欢我的燕子!”
见云焕专心地放起纸鸢,任天凝抿唇一笑,缓步走到他一旁,那蝴蝶就在空中悠悠飞着,云焕手里的燕子却慢慢朝蝴蝶靠拢。云焕一急,将线往旁边扯去。
其实是风大的原因,任天凝有些得意地笑道:“云焕,你的燕子不听话哦。”
云焕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蝴蝶和燕子就要纠缠在一起,任天凝将线往一旁轻轻扯着,加了些巧劲,那蝴蝶慢慢地便被引到了安全地带,燕子剪刀般的尾巴又重新抖擞起来。
“你小时候玩过吗?”见她甚是熟练,云焕淡淡地问道。
“嗯,慰雪山庄后面有一个山谷,我和大哥他们常去那里踏春,有时候就玩这个,还会比赛谁的飞得更高呢,纸鸢是山庄里的老师傅做的,比这个可要复杂多了,有软翅、硬翅……”
任天凝清冽的嗓音里带上了一丝与回忆有关的温暖和干净。
同样是回忆,云焕心下忽地一冷,和他的却有着云泥之别。随眼望去,白云净悠,乡野的泥地里却处处留着昨夜雨疏风骤的痕迹,再怎么艳阳高照,也掩不去那一地的污淖。
任天凝兀自念叨着,没有注意到他神色里微妙的变化,忽然听得旁边一个稍稍年长的孩童跟同伴嬉笑道:“大哥哥和大姐姐一定是从别地来的,爹爹说,比咱村里的阿红还好看的人县城里可找不出第二个。”
任天凝转过头笑眯眯地问道:“阿红是谁呀?”
“是我们村的第一美人!”那年纪稍长的孩童老气横秋地拍着胸口说:“我爹说,以后就给我娶那样的媳妇。可惜前些时候阿红被城里的大老爷抢走了。”说着小脸一跨,又道:“我爹说那老爷家里已经住了好多漂亮姑娘啦,阿红去了一定会受欺负。”
任天凝微微点头,唇边却溢出一丝寒意。再瞧云焕,似乎也听到了,虽然事不关已,却也有几分不喜。强抢民女这种事对那些跋扈的豪强士绅而言,不过是极普通的小事罢了。
任天凝不知如何安慰那天真、不通世故的孩童,稍一思索。便认认真真地说道:“你爹说的对。你可不要怕他们,要好好学本事,以后才能保护好自己喜欢的人,不让她受欺负。”
云焕听了,眼角随意瞥向了她,只见那明媚的眸子里仍含着一丝熟悉的坚毅的底色。
孩童懵懂地不停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交还了纸鸢,和那群孩童作别,被他们用稚纯的童音“大哥哥”、“大姐姐”地喊着,有了几分不舍。从菜花地里折返回来,两人上了马车,朝官道尽头的昌乐县赶去。
昌乐县的驴肉包子是一绝。两人找了客店住下,房间挨在一块儿,等他们沐浴过后,小二忙不迭地端来了两盘包子,说是店里免费送的吃食。
任天凝原本打算到云焕房里去和他聊一会儿天,被小二打断了,于是夹了一个包子,尝一口,随口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已经退到门口的小二立马不愿意了,停住步子,正声说道:“客官想必是位达官贵人,一般的百姓吃了定会称好。”
“为何?”任天凝放下筷子,疑道。
这小二竟不是个惯常的、会看人脸色的主儿,也不会奉承,直接回道:“达官贵人锦衣玉食惯了,吃什么都吃不出味儿,倒是老百姓们平时粗茶淡饭的,有了驴肉这种新鲜吃食,当然喜欢。”
任天凝见小二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不由好笑,也一本正经地回道:“嗯,可不是麽,跟老百姓比起来,贵人可少了好多趣味。”
其实,她只是有些吃不惯这驴肉包子的皮的味道,可能不是新鲜做的,皮有些干。掰开包子,喂花花吃了点肉,又去叫小二送了碗热乎乎的肉汤拌饭来,给花花吃下,自己喝了碗银耳稀粥。花花是白若水的爱犬,虽说送给了她,可照样马虎不得。
敲门进了云焕的屋子里,见他的那盘驴肉包子原封不动地摆在小桌上,任天凝走过去问道:“你不吃吗,这可就是我们的晚饭。”
云焕的头发还是湿答答的,发梢不住地往下滴水,他正拿着一块干巾准备擦头发。
“放着吧,等会再吃。”
“哦,”见他准备擦头发,任天凝心里窜上一个念头,说:“我来,你后面擦不到。”
后面当然是擦得到的,云焕的桃花眼微闪,有些搞不懂她。
任天凝不由分说,抽出他手里的干巾,暗想,嘿,这个借口不错。
于是,细心地为他擦头发,拿着干巾的手按在头皮上,待干巾吸了水,再往下包着光滑黑亮的发丝,紧紧一绞。任天凝颇有些享受地做着手中活计,还哼起了小曲。沐浴后的淡淡清香萦绕在鼻端,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云焕耳根有些发红,一动不动,僵着身子。他是侧坐在床沿上的,任天凝在他身后,一条腿弯着半跪在床边,另一条腿支着身子。两人的姿势极是亲近。听任天凝嘴里哼起轻快的小曲,一点也不显尴尬,云焕也有些好笑自己的紧张,便慢慢放松了。
两人一路行来,都是坐在马车狭窄的空间里,自然有些疲惫。
擦干头发,将干巾搭在床栏上,又用手指给他仔细顺了顺,免得第二天头发起乱。任天凝见他双目微阖,便问:“是不是有些累了”
云焕正神游方外,一下子没听清楚,便支吾了一声“唔”。
任天凝还是那个姿势,双手按上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起来。
云焕稍稍楞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耳根继续发红,不知怎么拒绝。
“好些了麽?”任天凝问。
她的力道刚刚好,很快穴位处就有些酸麻。云焕瞄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微弱,声音如珠落玉盘:“还好,我并不头疼,你……你别累着了。”
“我不累!”任天凝放下手,正当云焕以为她会起身时,她又拉过云焕的一只手,按住拇指和食指的掌骨汇合处某一点,说:“按合谷穴可以提神,我来给你按按。”
竟是一点儿也不避嫌。任天凝若无其事地抓着男人的手按揉,当事人有些无语。
回屋睡了个好觉,第二日神清气爽。任天凝一大早穿戴好了,出了门,就见云焕也出来了。小二跑上前笑嘻嘻地问道:“二位是在房里用膳还是去大堂?”
任天凝以为小二哥又要给他们送驴肉包子,赶忙回道:“不必了,我们出去转转。”
小二好像了解她的用意似的,回道:“今个儿的驴肉包子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这个小哥,尝尝吧?早饭不吃对身体不好。”
任天凝回头递给云焕一个“你敢说好”的眼神,云焕心领神会,说道:“不必麻烦。”
小二暗地里撇撇嘴道,这俩人也真是奇怪,怎么是男的听女的呢?见两人兀自下了楼,小二便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出了客店,两人在街边慢悠悠地晃着,早上行人不多,也没有什么摊子,除了卖早点的,其他店铺差不多都还没开门迎客。云焕有些疑惑任天凝怎么一大早出来逛街,任天凝将他拉到一处街角。
街角架着一个小摊,只摆着一张旧桌子,两条长凳,炉子上冒着热气,一个老汉在忙活,有一个客人正坐在长凳上埋头吃东西。
闻到摊子上传来的香味,任天凝拉住云焕的袖子,说:“瞧瞧,我就知道有卖馄饨的小摊子。”
南方人吃的是馄饨,北方人吃的是饺子,任天凝生活在中北部,但家中的厨子是南方人,会做各种馅儿的馄饨。任天凝把云焕拉到长凳上坐下,自己和他坐在一起,一边问道:“老人家,你这儿的馄饨里面裹着什么馅?”
那老汉驼着背站在炉子前看火,回头见到一对神仙一般的男女来,乐呵呵地说道:“葱、荠菜、肉,也有素的。”
“嗯,我来碗有肉的。”任天凝转向云焕,征求意见:“你呢?”
因为和云焕挨在一条长凳上,一转过头,就差点碰到云焕。云焕挺立着身子,扫了一眼破旧的桌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