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哥儿笑了:“也没这许多,都是给了定钱的,尾数付完,总还有百来两银子,维持生计也够了。”宁姐儿譬如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阿弥陀佛。”双手合起来念了声佛,原以为是山穷水尽,忽的又柳暗花明,等回了乡,再做什么不便宜,总是故土,样样俱是熟悉的,就是再开个脚店,也没人改上门捣乱。
☆、第140章 谢恩人犹存傲骨遭冷待得遇红颜
宁姐儿晓得家中还有本钱能够支撑;蓉姐儿再来时;便不肯收她的恩惠了:“家里还有几房下人守屋,水田奴仆都好出脱,破船还有三斤钉,咱们家船是沉了,总还能支得起来,等我娘身子好些;便坐船回乡去,总不能叫爹,丧在异乡。”
陈老爷算起来是客死异乡的;连尸首都没能捞出来,落到江里早就喂了鱼,安哥儿一安顿好了母亲妹妹,摸空了身上的钱,拿王家给的银两置了些团子粽子香烛元宝,请船把他载到江心,点起香烛烧过锡箔元宝,把团子粽子一并扔到江中,算是祭过一回。
因是客死又是横祸,想着好好念经超度一回,连余下的衣冠都无,可坟茔总要安一处,再给点个安魂的长明灯,请人念几卷经书,也算尽一尽儿女的心。
宁姐儿拿三尺来长的绢,用黑线绣了一幅地藏经,当着人不好做这活计,夜里点灯熬蜡针不离手,想着到爹灵前供上,只盼无量罪业全在这经里消去,背了人悄悄抹泪,不好跟亲娘说,只跟安哥儿念一回:“盼着爹能转世投胎,别作那无主的孤魂。”
原是客死它乡的,俱要做个法事道场超度一回,由着和尚写个疏碟,烧往阴司之中,阎王才好发文摄召,开五方冥路,过各方城隍土地,一路关卡渡口收了疏碟才放过他,好往泺水家乡去。
可陈家三个耽搁在此处,一来一回山长水远,原是该回去再做道场的,又怕陈老爷独个儿在水中寻不着回来的路,赶紧寻个寺庙,念一回经,又烧了些个纸船。
俞氏时好时坏理不得事,这些俱落在秀娘身上,安哥儿跑前跑后的忙活,便是不立时作水陆道场,也要念上几卷经,简单操办一回。
安哥儿当着母亲妹妹不能流泪,跪在铜盆着却哭起来,不独给他烧了船,还烧了好些个纸钱,恐怕那些水匪的魂灵拦他爹的路,不放他回来。
这些个王四郎想不着,秀娘却想着了,安哥儿这样早就往铺子里去,宁姐儿又拿针捏线的,为
的便是挣一份些银子出来,别个不论,这锡箔元宝总要自家人花钱买来陈老爷才能收得着。
先烧城隍,再烧小鬼,各处都拿了,才有余下的给他爹,安哥儿还捐了银子,先给陈老爷点起长明灯来,等金陵事了了,再回泺水去,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办个体面丧事。
安哥儿空手上了吴家门,也不说同王家认识,空口白牙的门房也不理他,站在门口干等着吴少爷回来,吴少爷到下半夜才回,安哥儿早靠着墙迷迷蹬蹬了,听见响动一骨碌从地下爬起来,拍了灰往吴少爷面前“扑咚”一跪。
吴少爷一惊,拿了马鞭子叫下人举灯去照:“我这儿又不是衙门,你有甚个冤枉去那儿击鼓便是,跪在马前作甚。”
安哥儿给他磕了三个头:“小人是百户大人自水寨里救回来的性命,好容易访得大人住处,身无长物,便是给大人磕几个头也是好的。”
吴少爷一听这话,翻身下马,走往进前,仔细一看倒认出他来,这一家子的船就在他们去剿水匪前两日给撞沉了,因着是苏浙一地过来的,那边口岸还来了官报。
吴少爷扶他起来:“你娘同你妹妹如何?可投着亲了?”他们杀进去时,正瞧见安哥儿举着椅子正砸水匪挡刀。知道兵丁杀来,那些个水匪只顾自家逃命,搜罗些珠宝金银,有的还带家眷,有的连家眷也一刀捅死,怕女人家口松守不住,透出形貌来。
这些个人质自然也不能留,进了屋便一刀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安哥儿抢身出来,虽腿瘸着,手上还有力气,守在母亲妹妹身前,不叫人伤了她们。
吴少爷当先进去,一枪结果了水匪,点一点死了十来个,活着的也各有伤残,这小子不过十来岁,身上俱是血污,母亲妹妹他只得抱一个,两个全都人事不知,却死活不肯叫人碰妹妹一下。
他原想搭把手的,瞧着一个三十多,一个十多岁,便在五十来人里点了两个妇人,扶回船上去。余下壮年男子俱被押回去,说起来自家都苦主受害的,进了水寨还能留得性命,也须得审问一番,看看手上有没有人命。
单安哥儿,因着他亲见了同水匪博命,年纪又小,便放了他跟母亲妹妹两个去了济民所,那五十人里头,有一半儿是水匪掳来的女人,年少的年长的俱有。
在水寨里头不死,出来了却寻死觅活起来,几个兵丁哪里守得住这些人,跟水匪无干系的,本地若能投亲,俱都放了走,这些个女人若能说得清家乡的,也发了文叫人来领。
吴少爷夜归便是在审问那些个男子,恐怕有水匪混在其中,大堂上吵成一团,女人哭孩子闹,说甚不跟着干就杀儿子杀老婆,求看在这一面饶过一回,日复一日吵得人头疼。
“亲戚没寻着,倒遇上了旧邻居,由他家帮衬着,暂时安定下来,只等着官府还归了货物,再往家乡去安葬父亲。”安哥儿人没机灵在这上头,却有个好师傅提点,王四郎不出面,叫了算盘点他两句,便是学舌也能学得出来了。
吴少爷听了点点头,顺嘴儿一句:“那些个货物没这样快点出来,衙门里还在审案子,等那些个审完了,才能点物品发还。”说着摸一摸荷包,也不管里头有多少银两,扯下来给他:“这些个先拿着周济,也好给你母亲妹妹请医问药。”
人手不足,好些时候没办过牵扯人数这么多的案子,连他这个刚上任的百户也坐堂到这时候,牢里一气儿给塞满了,人咬人,狗咬狗,相互牵扯不清,还不知道要审多久。
只那几个领头的,已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了,等结了案往上报,这样的案子必是三司会审的,最早也要等到八月,这才二月,等到秋审还有多半年,这批货物扣着,便是能卖的到时候也只怕是霉坏了,掌库的知道这其中猫腻,哪有不早早动作的,到时那些缎绸绫罗,还不一样样的换了旧货,原来值百金的也只能卖出几两银银子去,这些个东西多半儿是拿不回来了。
安哥儿直推了不肯:“如今已在邻居家中帮工,并不是活不下去了,若养不活母亲妹妹,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爹。”说着又下拜一回要走。
吴少爷挑挑眉毛,心里倒赞这少年是个有骨气的,笑一声说:“成罢,你只说你住在何处,若有消息,我使人知会你一声。”
安哥儿作个大揖:“小人如今在王记绸缎庄上柜。”
这话一出口,吴少爷讶然:“王家,可是朱雀街的王家?”看见安哥儿点头笑道:“那倒是巧了,那是我弟弟的亲家。”原就打算帮衬着他,这回更要伸手了,王家不出面,约是怕他为难,那一船货只余下五六分,保不得全部,拿个一二出来先周转倒是成的。
问明了他如今住在王家,派了个小厮把安哥儿送回去:“天已经晚了,眼看着要宵禁,别撞上五城兵马司的,叫人送了你去,有了眉目我还差人去寻你。”
安哥儿又要行大礼,叫吴少爷一把拦了:“得了得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还不如往后好了报偿我呢。”说着扔了马鞭子进得门去,在堂上坐了一整日,气闷的很,见着别个来谢,心里总是乐的,叫厨房烫了一壶好酒。
火辣辣的入喉,呵出一口气来,见着一个真心来谢的,倒把这些日子的郁气都发散了,正要往正房里去,就见柳氏身边的嬷嬷拦了他,腆着脸笑:“姑爷,咱们姐儿今儿不方便,您往那偏屋里睡罢。”
吴少爷也不疑有它,柳氏身上不方便,说甚个女人身上的脏血恐坏了他的气运,从不让他睡在正房里,院子里厢房也安排屋子,走过去见亮着灯,进门就见桌上还摆了酒菜,俱是他爱吃的,水晶蹄子,扒烂猪肉,坐定了下筷子,吃得一半儿,身边有人添酒,抬头一看,见是个穿了银红衣衫的丫头。
瞧着有些眼生,吴少爷看看她,又见屋子里再没别个,眉头一皱,脸色一沉,筷子“啪”的拍在桌上,他生起气来便跟猛虎一般,双目一瞪那丫头打着哆嗦,添酒的手都在抖,小盅儿洒了一半出来,搁下壶把就要跪下:“是夫人,夫人叫奴婢来侍候少爷的。”
吴少爷眯了眼儿盯着这个丫头,站起来一脚把桌子踢倒了,迈了大步往柳氏屋子里去,她跟嬷嬷两个正坐在一处,甫一听见门响,倏地的丈夫就站在眼前,腰上还挎着刀,身上穿着官服,眼睛里头隐隐现着血丝,一声惊叫还不曾出口就叫他给唬住了。
“拿这么个东西来塞我的嘴!便是要纳,我也要纳那清清白白人家出来的女儿,这一个,我瞧不上!”说着转身就走,脚一伸踢倒了墙边花架,大瓷花盆砸在地上,翻了一地的泥。
这么些年,两个彼此过不到一块,他便是再木知木觉,也晓得妻子同他并不亲热,又不似吴老爷吴太太那种客气,他小时候睡在厢房,照样听见父母吵架,吴夫人的声儿还比吴老爷高着些。
柳氏跟他客气,却是真的客气,她怕他,难道他不知道?心里梗了一口气,也不再往厢房里去,连斗蓬也不穿,到了马棚骑上马往外去。
柳氏在后头吓得脸色发白天,一把扯住了嬷嬷:“这可怎么好,再不能叫婆婆知道!”他这样子跑出去,婆婆要怎么想,她白着一张脸扶住床柱子站起来,一气儿走到门边,踩了一脚的泥,一院子的丫头都看着她,柳氏只觉得五雷轰顶。
还是奶嬷嬷安抚住了她,把她拉回屋里,也不叫人进来扫泥,拉了她坐到床上,柳氏腮上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下落:“奶娘,我帮他纳妾,他若不高兴,换一个便是,我不嫉妒,他怎么……怎么还发这样大的脾气?”
吴少爷带了一口气骑到花街,秦淮河畔不宵禁,处处灯火明家家脂粉香,他跟着同僚也来过此地,寻个瞧得过眼的把马一停,下来就往里走,那龟公鸨母见着他眼生,可对他这身官服却眼熟,笑的嘴巴咧到耳后根。
也摸不准他的脾气,见他只是一径儿往里走,脸上含着怒气,使个眼色,请到雅间,出来一位穿红衣弹琵琶的姑娘,坐下来不说话,两只素手不住拨着琵琶弦,也不敢唱小曲儿,只一味的弹琵琶。
教坊里头消息最灵,见着是位眼生的百户,知道是新补上的,那一位的事儿,如今全城都传遍了,见他坐着只是喝酒,连眼儿都不扫过来,垂了眼帘抿抿嘴儿,把那调子一转,忽的就金戈铁马,一曲《睢阳平楚》的战曲从铮铮响在耳前。
吴少爷这才转眼过来,见这弹琵琶的女子通身火红,连琵琶上都系了红玉,偏素了一张脸,眼晴也不瞧他,转调往上,穿云裂石,如撕锦断帛之声。
一曲既罢,屋子里还似有金玉声,吴少爷挑了眉毛,隔着灯火看去,眉目如画,他把钱袋解下来,扔到桌上:“似这等曲子,再来两首。”
“谢大人除水匪之祸,今儿不论大人要听几支曲子,窈娘都赠予大人。”红衣女子浅浅一笑,抱住琵琶低头又是一曲。
☆、第141章 吴少爷负气纳妾王老爷夜梦思乡
吴少爷半夜回来了又出去;哪里能瞒得过吴夫人;夜里下人不敢惊动了正院,回到管事嬷嬷那儿,第二日清晨,丫头才开了门端水进去,嬷嬷就赶紧往上回报。
吴夫人眉头一拧,再松快不起来,揉揉额角;洗漱起来便去儿子院里;一院子下人都跟缩了头的鹌鹑似的;见着吴夫人来一个个都贴了墙根,恨不能把肚子缩起来;不叫她瞧见。
柳氏晕沉沉一夜未眠,奶嬷嬷着厨房炖了汤,熬了八宝粥端上来给她,她只一味流泪,奶嬷嬷急得跪在床前的榻脚上:“姐儿,好歹总要吃些东西,再怎么也不能折腾自个儿的身子。”
柳氏翻转一夜还是不明白,他作甚要发这样大的脾气,原在家中,哪一样母亲不是想在前头,父亲是个持礼的,纳妾这样的话从不出口,可他房里自来便不曾断过人。
吴夫人还未进门就看见地上倒落的花盆,泥土白石残枝蔫叶铺了一地,知道儿子这气撒得不小,抬步往里,奶嬷嬷还在絮絮着劝柳氏起来。
“扶我穿衣,我还须得去婆婆屋里请罪。”柳氏这句一说完,又是一阵哽咽,吴夫人听了却大皱眉头,从帘子后面进来:“说甚个请罪不请罪的,是不是他驴脾气又发了。”
柳氏赶紧抹了泪站起来,吴夫人看看她,肚里叹一回气,原当这个媳妇老成持重,同自家儿子的性情正是互补,哪知道却怎么也拼对不上。
“是媳妇,媳妇不知相公心意,给的人,约摸他不喜欢。”思想了半夜,便只这一条了,男人碍着脸面不好说,院子里又都是她带回来的丫头,想要收用也得她来开口,都已经单分了一间屋出来,难不着是那丫头惹了他生气。
“哪一种是可心的?”吴夫人反问一句,晓得这个媳妇老实,哪知道老实的似块石头,这回却是真个叹息出声,走过去拉她的手,把她带到床沿边坐下:“纳妾抬通房,俱是小事,敢作反的打发了便是,你来问过我,可曾问过他?”
柳氏一怔,纳妾这样的事,就该女子料理,若是去问,岂不显让人觉得她是假意抬人,样样都安排好了,爷们家只需要抬抬腿便是,她娘家那许多妾,可没一个是柳老爷开口求来的,只须眼睛扫一扫,娘亲便知他心意。
见她还懵懂,吴夫人叹息更重,拍了她的手:“他那个脾气得顺着,你这样子也不必请安了,叫人烧水洗漱,到我屋里来。”响锣不用重锤,可这个儿媳妇,别说是锣了,倒是个没皮面的鼓,便是她手里拿了锤子都不晓得往哪处去敲。
只图她规矩,不成想死板,原儿子不着家,回来也只那几日,吴夫人哪里知道这对儿竟是半点不交心,还是得有个孩子,有了孩子没话也有话说了。
可她一个婆婆,怎么好问媳妇的房里事,一出了门便去看身边的陈嬷嬷,陈嬷嬷赶紧点了头:“我把宋嬷嬷寻过来。”宋嬷嬷便是柳氏的奶娘,一个不透,另一个得透,话都说明白,只看她自家行事,男人嘛,哄着便是,难不成每对结亲的人,掀了盖头就知是天造地设。
才行到院门口,就见两个小厮架着人往这边来,吴夫人定晴一看,可不就是那发脾气的儿子,一路迎上去,还没走到身前就闻着一鼻子的脂粉味儿,吃得颠颠倒倒的往前,看见吴夫人还认得出是娘,给她问安。
吴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点了小厮叫把儿子抬到她院里的厢房里去,一路跟着一路生气,陈嬷嬷觑着她的脸色劝她:“太太,少爷就是这付脾气,气过便好了。”
吴夫人跟上去又给儿子抹脸又是给儿子擦身,脱了鞋子袜子,从腰上搜出一个荷包来,一看就晓是不是柳氏给他做的,大红的缎面儿,绣了两只水鸳鸯,也不知道是哪门子里的姐儿塞给他的,吴夫人拿起来荷包的绦条抽了儿子一下。
吴少爷哪里觉得出疼来,吃了这一下,还迷迷糊糊翻身,嘴里呓语几句,打起呼噜来。吴夫人料理好了儿子,到厅前叫过门房,问少爷是从哪儿来的,那门房老实回道,是从教坊司回来的,他醉的骑不得马,那边雇了大车,马还在那院里呢。
吴夫人满面寒霜,冷笑一声:“这是打量着还要去拿马呢。”转脸就吩咐人去牵马,气的拿茶盅的手都在抖,身边跟着嬷嬷,回到厢房坐在儿子身前,眼圈儿一红:“早知道便不该惯了他!纵出这样的性子来。”
吴老爷跑船,吴夫人才进门不足一月他便出去了,往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