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顾不得生气,直跳开两步,脸都涨红了:“没卵用的浊才!”又是叫潘氏打水给她擦衣裳,又是叫孙氏给她拿干净没用过的布条儿来,屋子里乱成了一窝粥。
蓉姐儿躲在屋外头,王四郎一招手就跌东跌西的往他面前跑,张手叫他抱,一家三口趁着乱往屋外头走,还是沈大郎默不作声的跟在后头送到门口,他不会说什么客套话,只跟妹妹说:“这回剩下的木料多,我给妍姐儿蓉姐儿一人打一对桌椅。”
沈氏从小便跟哥哥亲厚“诶”了一声,让蓉姐儿谢谢舅舅,跟在王四郎后面往家去。
☆、家家有本难念经
王四郎心里存着气,沈氏跟在后头撵他都撵不上,大街上也不能分辩,只一叠声的问:“可要买只白切鸡回去,明儿爹要来,西首丁胖子家定了只肥鸭子还得去拿呢。”
再不是也是自己的爹娘,秀娘不好当着丈夫的面说父母不好,可心里也着实埋怨潘氏不给她脸,那么些个肉菜,往王四郎面前搁上一盆有什么难了。
高大郎细瘦零仃的,连身上的绸袍子都撑不起来,喝上几口酒就饱了,吐得一地黄水,屋子里臭的熏人,可沈老爹跟潘氏就是把他当成宝,王四郎在他们眼里恐怕就是根草。
蓉姐儿趴在爹爹肩上打瞌睡,她疯跑了一回早就累了,兜帽罩在脑袋上,打了小哈欠就要睡,心里还惦记着王四郎许给她的灯:“爹,灯。”
沈氏跟在后头把气往肚里咽,一直到了家门口王四郎的气儿还不顺,把蓉姐儿往堂下一下放下,自个儿往内室床上躺倒,脱了袍拿被子闷住头,秀娘往里张一张,知道他在娘家没能吃饱肚皮,到厨下开锅点灶,把备着昨儿做大菜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挑了火腿跟虾肉,想做个汤给丈夫吃。
厨下的木盆子里也浸着大肠,可才在娘家打过这场官司,王四郎怕是半旬都不想尝这个味儿,秀娘又是一声叹息,拿了碗儿把虾剥出来,见女儿乖乖的挨着门玩,笑着招招手:“妞妞想不想吃糕?”
小人儿最懂颜色好坏,一直不敢出声,见娘亲笑了也跟着笑,点点脑袋:“妞妞吃糖。”沈氏伸了脖子往梅姐儿屋里一瞧,见下着帘子知道她回来了,指指门说:“去找你姑,跟她讨糖吃。”
朱氏大面儿上从来不错,梅姐儿每回去都要拎几包吃食回来,沈氏这里脱不开手照顾女儿,只好把她引到小姑子屋里去。
蓉姐儿摸着柱子下了石阶,一步一扭的往小姑姑屋里去,到了廊下还知道叫门:“姑!”梅姐儿正坐在床沿上数着亲爹给的银子,总有二钱,抿着嘴儿想着铺子里头的胭脂粉盒跟雕了花儿的铜镜子,连哥嫂进门也没听见。
听见蓉姐儿叫慌忙把荷包往枕头下面一塞,理理衣裳起来开门,一把抱起了蓉姐儿,转身往里拿了食盒就出来到了灶下:“嫂嫂回来了,哥哥可是醉了酒?要不要打碗醒酒汤给他。”
见沈氏正在剥虾晓得是给哥哥做的,她搬了个小脚凳让蓉姐儿坐着吃糕饼糖果,换上家常衣裳接过碗去:“嫂嫂去吧,我也饿呢,想烫个面吃。”
沈氏一跺脚,生闷气生得忘了换衣裳,幸好新衣裳不曾污了,赶紧回房换了一件,一边拿手系衣带一边推了推床上的王四郎:“小姑子也不曾吃,我做个火腿虾丸子汤可好?”
沈氏虽不如孙兰娘针黹裁衣上了得,却能造得一手好汤水,吃食上头可比王四郎家姐妹几个精细的多,王四郎闷着头应了一声,沈氏脸上露了个笑意,又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火腿片下几块细细剁成肉茸,加上粉捏起来,每个里头包上一只整虾,锅里的水滚得冒了泡,一砧板的丸子一个个落进水里,肉色一变就捞将出来。
鸡汤是年夜里吃的,炉子上热过了加上汤过的面,再把丸子满当当的铺在上头,蓉姐儿糖糕都不吃了,撵在沈氏后头进了内室,眼巴巴盯着碗,王四郎碗刚接过去,女儿就过来抱着他的小腿张开了嘴。
他捡一个咬开吹凉的送到蓉姐儿嘴里,蓉姐儿半个还没咽下去,他这一碗就下了肚子,把空碗一放这口气才算顺了,把女儿抱起来拍拍:“夜里咱们去镇上最高的地儿看灯,比高家的铺子还要高!”
蓉姐儿懵懵懂懂,只知道要去看灯,呵呵笑着拱手,这是她才学的,沈氏教她年节里见了人就要这样拱手,别人给塞给红纸袋,也须拱手还礼。
王四郎坐起来套上袍子,捏了捏钱袋子跟沈氏招呼一声:“我出去,晚间回来。”
“大年初一你们还聚,答应了看灯的,在家多待些便罢了。”沈氏不敢十分说他,王四郎也只摆摆手,系上头巾出去了。
王四郎自小游荡,别的子弟读书写字了,他还在大街上走东串西,又有一把子好力气,跟几个一样混赖的人混在一处,人憎狗厌,这些年成家生子也没断了来往,还拜了把兄弟,有事无事都要聚一聚。
“你爹心里不痛快,出去撒撒气也好。”沈氏把女儿抱起来,拿帕子给她擦擦嘴角,这话不好跟小姑子说,闷在心里又难受,只好跟不懂事的女儿吐一吐苦水,眼圈一红差点掉泪。
蓉姐儿掏出自己的小荷包儿,从里头拿出块糖来,她趁着两人不注意偷藏了两块,此时拿出一块荷花糖递到沈氏嘴边,沈氏一张口接了,含在嘴里凑过去香了她一口。
都说闺女是娘亲的小棉袄,还是闺女最贴心,小小的人儿就知道哄她,沈氏把蓉姐儿搂紧了,蓉姐儿玩了大半日早就困了,伸着沾着糖渣的手揉眼睛。
沈氏把碳盆烧得旺旺的,在窗上开出一道缝,脱了棉衣棉裤让她窝进被窝里,两边掖得严严的,用四方枕头压住了,蓉姐儿刚一沾枕头就眯着了。
明儿几个姑子都要来,少不得要打一场口头官司。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前头几个还不抱成团,五个姑娘里自个儿也有小帮派,每个人都打着自家的算盘,在家不过争些零钱花销,出了嫁还是如此,见着弟弟稍好一些便拉三扯四的跑回来刮油水。
沈氏是吃过她们苦头的,无奈王四郎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拿这些个不当一回事儿,他姐姐们的话虽不听,却也不听沈氏的,各样事体都只自己拿主意,沈氏说破了嘴只惹了他厌烦,只好把气往肚里吞,把自己当个石木人,凭她们说甚,只不接口。
沈氏早就备下色色菜品,泺水镇本来便小,到了年节门店铺子也只关上一天,三十这天不开,初一上午不开,自后就如一般行市。这还是不知哪一任的县太爷定下的规矩,泺水从镇东走到镇西也不过一个时辰,到了年节不开铺,冷清清似空城一般,他便定下规矩就算年节也一般开市。
镇子小有小的好处,至交亲朋隔上两条街就走到了,真要去外镇拜亲的便贴上红纸条儿。地头虽小却因靠山靠水蚕桑鱼茶日子过得富裕,来此的县官也是打点好了做个一任就升官顺带捞上一笔的。
真要说起来哪家的日子也没苦到过不下去,大姑子嫁到了外地不提,二姑子嫁了个屡试不第的童生,越是不中越是要考,把个家底全都掏空了,全靠着老娘跟媳妇给人做活贴补家用。
三姑子嫁了本镇捕头,日子过得比几家都要好,可婆母凶悍,妯娌也不是省油的灯,为着只有一个女儿,不知被骂了多少回,说她们王家女儿多,嫁进来也只开花不结果,是个摆着空好看的。
家里孩子多亲爹又不管,四姑子便被亲娘的妹妹她抱回去养活,姨母无子又丧夫,去了的丈夫有个小铺面留给给她卖些杂果零碎,日子过得好比姊妹几个都好。可到了说亲却死活不肯听姨母的,非要嫁给隔条河对门家的儿子,姨母怎么劝都不听,气的姨妈旧疾复发,赶了她家来,如今日子也就这么含混的过着。
这几个大小姑凑在一块儿每个人都能开锣唱大戏,沈氏自小便怯弱惯了,还是嫁了人自己当家了才立起来些,见着这些姑子脑袋就跟箍桶似的,平日里不甚走动,到了年节凑一处必要挑她的刺儿,只好把事都做在头里,眼看蓉姐儿睡熟了,便让梅姐儿进屋里守着她,自个儿挎了篮子去拿定好的鸡鸭鲜鱼。
案鲜小菜都是备好的,烧鸡肥鸭拿油纸包起来放进篮子里,冬日里没有鲜果菜蔬,只捡几根老藕当作鲜菜便家去了。
蓉姐儿睡得小脸红扑扑,额头上泌着汗,梅姐儿支着手盘算怎么买铜镜花粉,余下的钱再添些个手绢绒花也够了,货郎担子上那些个小米珠儿买下一盒串一串也能给自己添个首饰。
她想的入迷,连蓉姐儿发汗口中呼呼喘气都没发现,沈氏一进门就瞧见了,赶紧给女儿松开些被褥,拍起来喂了些水,眼睛往梅姐儿身上斜一斜道:“菜我摆在厨下了,你把鸡鸭挂到房梁上别给耗子咬了。”
梅姐儿这才回神,应一声往灶下走,心里还念念想着新首饰。王四郎夫妻再待她不错,也置不了许多首饰,沈氏自己有的,总也给小姑子添一份,可她心里打着积蓄的主意,阖家也不过吃上头好了些,穿衣首饰自然不及苏氏跟桃姐儿。
桃姐儿才只多大,七岁的人儿就带着金丁香了,腕子上还用四五个金珠儿串戴着,梅姐儿眼热不过,也想要串个米珠戴在耳朵上,她浑没在意嫂嫂的不满,到灶下涮了锅碗挂起鸡鸭,转身回屋把这些时候攒下来的钱又点了一遍,只等着明儿姐姐们来了,托三姐给她置办。
沈氏把蓉姐儿拍哄得不哼哼了,就叫她自己下地玩耍,摸过柜上头摆着的竹筐裁布缝袜子,自王四郎跑了单帮,脚上的鞋袜费得厉害,沈氏得了空就纳鞋底,攒到五双就开始做鞋帮鞋面儿,她捏着针又叹一口气。
丈夫是个风性子,到哪儿都定不了,跟人跑了几回江州城,就嫌泺水地方窄了,发了愿要举家办到江州城里过活,还说甚么“往后也给你买个洗脚丫头。”沈氏一劝,他便不耐烦的皱起眉毛,虎目一瞪,说她是妇人家心小。
蓉姐儿忽的抱住沈氏的腿,冲她咧开嘴笑,也不知什么时候从竹筐子里翻出朵琐好了边的花来顶在脑门上,沈氏眉头一展把愁思都丢到脑后,瞅着闺女便笑,拿手指头去刮她的嫩脸。
天将暗未暗,王四郎一身酒气的回了家,沈氏早晓得他要吃酒,拿老藕捣成泥用纱布挤出汁来温热着给送下一小杯去,到了晚间还不醒,蓉姐儿倚在床边眼巴巴瞧着,嘴巴扁着要哭不哭的样子。
沈氏不好独放王四郎一个在家,梅姐儿还小怕她看不住蓉姐儿,只好哄女儿:“元宵的烟火花样更多,咱们那时候去瞧。”
蓉姐儿抱着手低头不肯应,梅姐儿自家也想去瞧:“我抱着她去吧,不往桥上走,沿河看一看就家来。”沈氏还是挂心女儿,拿出个缠腰来把梅姐儿跟蓉姐儿的腰带绑在一处系了个扣藏进袍子里,又定下时辰:“这会子去,等月亮升起来就回来。”
梅姐儿应一声,抱着侄女出了门。
☆、荷花桥塌埋祸根
沈氏守着丈夫做针线,心里骂了十七八遍的“冤家”,别个看着王四郎这般壮实的模样只道他没有半斤也有八两的量,实则他却是个三杯倒,根本不会吃酒,比他几个姐妹都不如,梅姐儿还能喝上三四杯烧酒,王四郎一口口抿着还嫌多。
他这是心里不痛快正撞上了那三四个朋友,寻了角店吃成这个模样,还是陈大耳把他送家来的。沈氏口上埋怨心里还是偏着丈夫,起了好几回身,去看铜壶里的水滚了没有,好给他沏一盏酽茶来吃。
正用抹布包了铜把倒水,听得外头一阵喧哗,隐隐从河边传过来,沈氏放下铜壶走到院子外,刚打开门就听见“桥塌啦,死人啦”,沈氏一晃这才立住了,叫住常去食铺的小子急问:“前头怎的了?”
“桥塌啦,看烟火的都掉下去了,踩死好些人呢。”烟火的红绿衬得他急切的神色:“婶子告罪,我得赶紧家去,跟我娘报个平安。”
沈氏门也来不及关,进了屋就推醒丈夫,声音里头带了哭腔:“赶紧起来找女儿去!”见推他不醒,急得直打转,回身瞧见竹筐里头的针线剪刀,拿起来就用针尖儿扎了他一下。
十指连心肉最软,王四郎吃痛一记醒过神来,听沈氏又说了一回“忽”一下跳将起来,头还晕着,磕在床柱子上鼓了一个大包,他外袍也来不及扣上,急急奔出门去,一面奔一面喊:“你在家等着,说不定她们见乱家来。”
沈氏眼睛里含了泪一路送到门口,立在门边不伸长了脖子往外望,间隔的徐家娘子丈夫带着儿子看灯去了,也立在门边急等,她不比沈氏纤弱,扯住一个便问见没见过她家当家的。
沈氏便跟她立在一处,她问完了自己也问一声,好几个路过的全都摆手,只一次比一次说的凶险,嚷嚷着那桥上总有百多个人。
沈氏捂着心口发懵,口里连声念佛,听见孩儿哭声心都吊起来了,徐家娘子胆儿却大些,拉了她的手:“沈家妹子莫急莫急,那桥都百多年了,顶多裂道口子,哪里就真的塌了,定是那小儿信口胡绉的。”
话是这么说,可沈氏知道梅姐儿的性子,她贪耍爱玩是个好热闹的,叫她不往桥上去,也不知是不是听了话。
两个就这么立在屋阶上,眼看着人往这头涌,眼珠子都不敢转就怕看漏了,徐家娘子声高见一个问一声,沈氏只管扶墙望过去,见着那身形相似的就要踮起脚儿望一望,总没一个是王四郎,她心里记挂着闺女又怕丈夫裹了乱走差了,手指头把那砖缝里头的青苔都抠尽了。
“娘!娘!”沈氏听见女儿的声音就往东头看,徐娘家一巴掌拍着她:“喏,这边儿!”
一回头才瞧见梅姐儿抱着蓉姐儿从西边来,沈氏一口气儿一松,脚都打着飘,也不及问伸手就把女儿搂过来,蓉姐儿还笑呢,给她看手里捏着的糖人儿。
沈氏还真没料错,梅姐儿确是上了桥看烟火,却没去东边而是去了西边。东头的双荷花桥因两边都有荷花池,占着景好的便宜门楼铺子多些,在那儿放烟火的大户也多,人挤人的立不住脚。
梅姐儿才出门就遇着了平日里交好的姐妹,告诉她西首的脂粉好饶个几文,她便往西边的洪福桥上看,那边也有卖摇鼓糖人贴画的小担子,只不比东边热闹,梅姐儿仰头看得入迷,看见前头乱起来,问一声知道是双荷花桥塌了,赶紧抱了蓉姐儿回来。
趁乱拍花子的摸口袋的都有,梅姐儿一到门前就知道嫂嫂急坏了,她解了蓉姐儿腰上缠的带子:“万幸没去东边,我一路走过来都听见人说掉下去好些人,就跟下馉饳似的。”
王四郎把人一个个翻过去找,没一个说见着了蓉姐儿,他也不知从哪儿顺来个白纸灯笼,蓉姐儿没寻着,到碰上了三姐夫,他带着人来料理桥塌的事,王四郎上去一扯袖子就问:“可见着蓉姐儿梅姐儿没有?”
纪二郎身后跟着的捕快先一步往河边去,纪二郎听见这话眉头一皱:“你怎么的叫她俩去,你姐姐跟孩子都叫我锁屋里头,不许出大门边。”他说完了啧一声:“这一路都没瞧见,你等着,我叫人好好寻寻。”
王四郎转身刚要再往前去,被徐屠户一把拉住:“家去了家去了!”他抱着儿子一回家就瞧见自家娘子拉着沈氏说道个不停,知道王四郎往前边去了,放下儿子就来报信。
王四郎于他一道回家,看见蓉姐儿正伸着舌头舔糖人见他回来还把糖人递过去给他也吃一口,虽是虚惊一场,却也是王四郎醉酒惹出来的事,他谢过了徐屠户一家带着老婆孩子进去,哄女儿道:“等元宵节,带你去望火楼看灯看烟花。”
王四郎在巡军铺屋里头当差,铺屋旁起着砖造的望火楼,每三百步须得起一幢,每处的铺屋里住五个兵丁巡火事,当值的夜里头就和衣睡在望火楼上,若有火警便敲锣示警,再推上装着火叉吊桶铁猫儿的车往火事地方赶。
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