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氏说话间就把自己的儿子排在了前头,叫人听起来还以为他才是正经姓了王的,王家里唯一的男丁倒排了个不上不下。
梅姐儿就是知道也不会说,更别提她不知道:“从来只跟嫂嫂在屋里头做针线,哥哥前头的事,女人家不管的。”
这倒不是假话,王四郎不服管,沈氏又不是个掐尖的,梅姐儿更不晓事,屋里的事沈氏说了算,屋外头就是王四郎兜应,就是沈氏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忙些什么。
朱氏碰了个这么个钉子还不松手:“我怎么的听说四郎想把差事给辞了?”她脸上笑的一团和
气,扭身着喊了声媳妇:“宝妞娘,给梅姐儿盛碗甜汤来。”说着拍拍梅姐儿,压低了声儿极亲近似的说:“你爹受累辛苦才给你哥哥谋了差事,他这头卸的干净轻巧,你爹得跑多少门路,家里又送出去多少礼?”
她拿帕子托了个芝麻炸巧果递到梅姐儿手里:“我倒不是计较那些个礼,四郎若能有个好前程我欢喜还不及呢,这不是怕他遭了骗,把本都蚀了。”
苏氏正端着汤进来了:“小姑子喝汤。”她一抬眼儿就知道现在不是指派梅姐儿办事的时候,肚里再不乐意也不能当着婆母说什么,正要退出去,梅姐儿站起来:“我帮嫂嫂剁肉去。”朱氏一席话说的她肚子里头一包气,这一家子从上到下就不盼着哥哥有点好。
朱氏好容易抓住了机会哪里肯放她出去:“你嫂嫂能干,哪用得着你,好容易过来一回,还不同娘说说话。”一眼就把苏氏叉了出去。
一直扯到摆饭的时候,苏氏往朱氏屋子里张了几回都不见朱氏放人,一个人做了整桌子菜,虽说五碟冷盘三个水菜都是帮佣走之前做好的,她自己只炸了些巧果年糕,裹粉炸了个丸子,可她平日里哪里沾过手,浑身骨头都酸了,捏着手拿腔拿调:“梅姐儿快来尝尝嫂嫂的手艺,这丸子也不知和的咸不咸,刚想让你替我尝尝咸淡,娘却疼得你不肯撒手。”
堂里开了两席,一桌男一桌女,男桌上头只有王老爷跟后头的儿子,如今也改了姓的王大郎,女桌上头倒都坐满了,朱氏主位,梅姐儿对陪,打横里一边坐着苏氏宝妞一边坐着桃姐儿。
肉菜堆得高高的,桃姐儿一筷子就挟走了鸡腿,摆在碗里慢慢啃,苏氏赶紧挟了另一个给宝妞,小小的娃娃吃得满嘴是油,还抓着翅膀不肯放。
梅姐儿垂着眼儿只挟面前的菜,也不知苏氏是不是故意,梅姐儿面前就只一碟子白切肉,白花花全是肥油,她正是受俏的年纪,捏着筷子挟了两片便不吃了,舀了碗酒酿白丸子汤慢慢喝着。
看着桃姐儿宝妞两个吃得一桌子鸡骨碎肉,朱氏一径望着女儿孙女笑,只在王老爷瞧过来的时候招呼梅姐儿吃菜。
梅姐儿吃罢饭早早就要辞回去,王老爷把她招到面前,从袖子里摸出个袋子来:“你大了,这些个当零花,别甚么都叫你嫂子操心。”
梅姐儿从没在爹这里得过这样的嘱咐,眼睛一红“诶”了一声,王老爷又闭上眼,往摇椅上头一躺,转着手里的玉石球,眼皮合拢了,看上去像是睡熟了。
苏氏在外面探头探脑,嘴巴一抿就往朱氏屋里头告状:“娘倒疼起六姑来,把我一个人撇在灶下,我可瞧见爹塞了个钱袋给她呢,不定贴补多少钱去。”
朱氏白她一眼,掀开帘子继续盘点,苏氏瞧见里头堆得满当当不由抬腿跟了进去,朱氏点了果盒恨声道:“长点儿脑子!盯着那芝麻绿豆作甚!王四郎是个什么货,无赖地痞,怎么就走了大运发财了?”
她往门口斜一眼见没人又道:“江州城里缺什么让他跑单帮得了银钱,我问了半日梅姐儿连个屁都崩不出,凭他贩什么货,丝绢布绸鱼米藕菱,哪个不得往家里储货,他出入江州城多少时日了,可见他挑着担子去?”
苏氏听了眼儿一亮:“娘的意思,是他跑的货来路不正?”
朱氏吸一口气:“不管他正不正,你先把孙子给我生出来!”好容易攒了这么些个家当,怎么也得给自己儿子,现在最怕的就是沈氏给王家生个男丁,这一来可什么指望也没了。
丈夫看着是个一团糊涂的人,发嫁女儿打发儿子一句话都没有,却有一条不管朱氏怎么小意温存怎么娇嗔放赖,他从不应一声。
外头人以为王大郎就是王老爷的儿子,从十二三岁到如今也过了十几年,也不过是口里喊得好听,官府的碟儿上可没记下王大郎的名字,临了临了,这屋子地契还是王四郎的!
若说这些年下来,朱氏藏的私房也不少了,原来她带着儿子嫁给王老爷的时候,手里不过捏着五钱银子,夫家死绝了,房子又是赁来的,母子两个苦挨不过这才叫说媒。
王老爷家里拖了六个孩子,五个女儿又只嫁了一个,后头年年差着一岁一溜排开都要说亲,朱氏心里头总有些不得意,念着他有个小官还算是个吃公粮的,又肯拖着个不姓王的儿子过活,房东催租还催得急,这才嫁了。
想不到王老爷是个会钻营的,官儿慢慢大了,置了院子多了银钱,就连上门的也不是白丁,朱氏使出浑身解术把他哄得服帖,把姐儿们一个个打发出门,眼见王家唯一的儿子越大越不成器,她心里自然高兴,不成想,竟叫他发了小财,唯恐丈夫瞧见儿子出息了把她们母子抛到脑后去。
苏氏一听“儿子”倒蔫了,讪讪不答腔,她进门比沈氏早两年,可宝妞却只比蓉姐儿大半岁,肚皮还一直没动静,只应一声就不再说话。
朱氏见她这个样子又要教训,叹息一声忍住了,当年就是贪她精明才聘了她来,好给大郎再添一个帮手,谁知道她精明是精明了,却只在小处,家里还得靠着自己。
朱氏摆了摆手点了一匹大红布:“这个你拿回去,给宝妞做身衣裳,你也做条裙子。”
苏氏又开颜笑,眼睛一转指着一匹蟹壳青的:“这个我也拿去,给娘也栽套衣裳。”说着抱起来就往自己屋里去。
☆、两个女婿有亲疏(捉)
那边王家的年过得热闹,这一边沈家的年也不冷清。
沈氏娘家住在大柳枝巷,出门就是河,既是河又是街市,船家贩些藕鱼虾蟹,比外头买少两三个钱,脚步一伸一缩一日裹腹食就得了,很是便宜。
一到冬日里门前就停了一溜儿乌篷船,上头都扎着红灯红布,从桥上看过去船跟着水波轻摇,摇的灯笼也在晃荡,红彤彤的一片。
这会儿还早,一家子都没用早饭,只有蓉姐儿吃了半串糖葫芦,年初一门楼铺子都不开,倒有些担子还挑在巷子边卖热糖粥馉饳儿。
王四郎寻个有桌椅的坐下扔了八个铜板儿,一气吃了两碗细料馉饳,担主见蓉姐儿像个裹了大红封的白团子,从汤锅里捞出两个白丸子,撒上红白糖端过去算是送的,沈氏搓着蓉姐儿的小手道了谢,哄着女儿又用了几口,这才慢悠悠往柳枝巷子去。
这条路蓉姐儿走惯了的,一看见春风桥就知道是去外婆家,摸出自己的糖人:“给表姐!”说着还点一点戴红兜帽的小脑袋。
沈氏没有正经婆婆,生孩子的时候只有个半大的小姑在伺候月子,她家里再不受宠也是亲娘生的,潘氏隔上一段儿就来看看女儿,送些活鱼给她炖汤喝。
江州是鱼米乡,泺水镇外就是个大湖,渔船往来不息,活鱼卖得贱,虽不值什么,可到底比就现了一回身,说了句“这可是王家门第一个女孩儿呢”的婆婆要贴心贴意的多。
沈氏跟几个姑子都处得不咸不淡,得了空只往娘家跑,蓉姐儿自然就跟外家亲近。沈氏笑一笑:“你舍得了,夜里又念叨着再要。”
蓉姐儿缩缩手把嫦娥捏住了,趴在王四郎肩上不说话,进了门就扑进外婆怀里不撒手,沈氏叫了两回才肯下来合了两只手拜年。
潘氏早就笑得合不拢嘴,把蓉姐儿一把搂到怀里,捡了桌上的蜜枣儿炸果条喂她,又唤儿媳妇点茶来,屋子里炭盆烧得旺,蓉姐儿小脸红扑扑的,便给她褪了棉袄,瞧见里头穿了件牡丹纹样的薄袄跟女儿腰里系的缠巾一般花色,晓得是扯了整匹的布做的。
从王四郎进门,潘氏就打量了个遍,手上的礼自有儿媳妇接过去,瞧见四五个盒子,底下还有用红绸扎的两匹新布就笑开了眼,
这个女婿沈家两口子从来瞧不上,两个女儿一年里头定的人,大女儿丽娘嫁进了殷实的高家,小女儿便配给了王四郎。
丽娘回家也感叹小妹聘得太急,若没定下她倒方便牵媒,也好往夫家亲戚里去寻摸,找个有家底的不是难事。
可沈家老爹为着还儿子娶亲欠下的债急急把小女儿秀娘也聘了出去,收的银子没给女儿添嫁妆,全还了债。
丽娘生的颜色好,早早就被高家相中了,一进门就怀上了,十月蒂落给高家添了个长孙,自此日子便好过起来,常贴补娘家,妹妹难过时也撒些银钱帮补。
原以为王四郎也就这么不上不下吊儿郎当的过下去了,谁晓得他竟到江州城里跑单帮去,眼见得小女儿的日子也一日日好过起来,眼睛跟嘴巴一齐弯,拉着秀娘进了内室。
蓉姐儿团在床上玩,潘氏便拉了女儿的手,秀娘虽不如姐姐丽娘美貌,皮子却比姐姐丽娘白腻的多,生个蓉姐儿也比一般孩童白净,乌溜溜的圆眼睛,再穿上大红袄,跟年画上的玉女一般模样。
潘氏在女儿身上扫了个遍:“当年你还怨爹妈把你聘给王家,如今还怨不怨了。”说着抬起女儿的手:“我瞧瞧,这头钗这戒指都是新打的吧。”说着就要把戒指褪下来给自己带上。
沈氏知道亲娘的毛病,雁过拔毛,糖粉粘个身还要蹭掉一层去,赶紧把手捂住了:“明儿几个姑子要来的,等些时日才孝敬您。”
正说着丽娘一掀帘子进来了,看见潘氏的手正摸着妹妹的金戒指,啧一声开了腔:“她统过就多少东西,娘还往自己怀里扒拉,妹夫才好了些,叫人看着脸上怎么挂得住。”
潘氏立时就不高兴了,可这个女儿从小就娇惯,如今又嫁进了大户,手里银钱散漫,她自己头上这点插戴一多半儿是靠了丽娘,便不挂脸,只是笑着拉她坐到床沿边:“女婿可来了?”
“在外头给爹拜年呢。”丽娘捧着碟儿嗑瓜子,只咬了一个就吐出来:“这炒货放了多久?别是我年前拿来的罢,娘也真是,都大节了,还不知道买点儿好的。”把碟子一搁逗起蓉姐儿。
要说丽娘最得意的事,便是抢在弟媳妇前头生了儿子,高家老两口恨不得把这个金孙含在口里,连拜年都不十分乐意放他过来,街上给叫了大车还不算,一路送到了街口。
外头俊哥儿正给外公拜年,沈老爹一口一个女婿,又是招呼茶又是招呼细点,把王四郎冷落在一边,两个女婿比较起来自然是高家大郎有前程,家里十好几亩的水田,还有些个门面铺子放租,王四郎得跑多少货才能置下这些家当来。
蓉姐儿在床上呆不住,掀了帘子站到外公面前要糖吃,高大郎向来喜欢女孩儿,自己只得个小子,瞧着别人的闺女就眼热,刚过妍姐儿逗的噘了嘴儿往外跑,一把又抱起蓉姐颠了两下,把蓉姐儿唬得直叫爹。
高大郎虽然姓高人却短小,哪里如王四郎高大英武,小人儿也知道趋利避害,张着手直拄亲爹怀里扑,眼睛里沁出泪珠儿,一头靠进王四郎怀里抽抽哒哒的要哭。
丽娘掀了帘子出去:“你惹她做甚,当姨爹的,怎的见了面不把红包只知道逗她。”高大郎赶紧从袖袋里摸出红封来住蓉姐儿手里送,嘴里还要逗她:“跟姨爹上街,给你买好吃的去。”说着报一串儿吃食,蓉姐儿收了声,大眼睛睨住高大郎,想了半日还是摇了摇头。
“马上就摆饭了,还不喊妍姐的爹进来,直杵着做甚!”潘氏从里头出来见儿媳妇还立着赶紧嘱咐,兰娘赶紧往后转去,先用热水绞了毛巾再到后院寻了丈夫:“娘喊你开饭呢。”
沈大郎一身刨木花,站起来拍拍身见媳妇垂着脸拉了她的手:“等这批货赶出来,我给你做个新妆匣,这回雕个富贵牡丹的。”
他知道潘氏的脾气,晓得媳妇又受了委屈,为着两人只有妍姐儿一个女儿,明里暗里没少给媳妇颜色看,潘氏一发作起来便哭天抹泪,他只好劝着媳妇吃点亏,见她还是不开颜又说:“我估摸着这回的赏钱不少,到时候也给你打根金头钗。”
孙兰娘这才露了个笑脸,把着丈夫的手臂往前,她人生得娇小玲珑,笑起来甜甜的带着酒窝,开口声儿跟黄莺似的:“也不必金头钗,你给娘打个戒指吧,我瞧见她又跟小姑子要东西了。”
潘氏用小角杯儿倒了些自家酿的米酒,拿小勺子舀给蓉姐儿喝,妍姐眼馋的干站着,还是秀娘把她招过去:“过来,来姑姑这儿。”
米酒酒味少甜味浓,喝起来跟甜水似的,两个小丫头都喝了一小盅,手牵着手往院子里去。妍姐跟俊哥玩在一处,蓉姐儿太小插不上话,只在一边笑眯眯的瞧着。
妍姐儿捏着嫦娥面人,背过身去数自个儿得的红包,俊哥儿出门时祖父祖母给包的酥糖蜜枣饴糖进了蓉姐儿的嘴,还问她们:“是不是,同这里,不一样?”
妍姐儿最大,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拉住俊哥儿:“夜里的桥上要放烟花,你们去不去看?”蓉姐儿咧嘴露出小米牙点头,爹爹许了她带她看灯。
俊哥儿鼻子一皱:“我家沿河的铺子开了席,我在楼上看!”妍姐儿蓉姐儿两个巴巴的看着他,妍姐儿扯扯他的袖子:“我能去瞧么?”俊哥儿把头一昂,手挥一挥:“都去,都去!”
俊哥儿自小是爷爷奶奶跟前抱大的,亲娘没有沾过几天手,无奈爷爷有个结巴的毛病,他叔叔几个全没学着,全落在他身上了,为着这个爷爷更宝贝这个大金孙,觉得几个孩子里头只有这个孙子最像他。
蓉姐儿瞅了哥哥姐姐一遍,她人虽小却跟王四郎是一般脾气,小小的人儿浑没听明白,却晓得抬起一根手指头,认真说道:“我爹抱我去!”
这一头王四郎脸上正不好看,开了两桌,男桌上的整鸡整鸭子全在高大郎一边,打横里就只摆了一尾鱼跟一大海碗的猪大肠。
这东西往日常吃,为着下饭,一碗猪肠到好配三碗蒸饭,可年节里拿这个来待客显得看轻了他,偏生沈老爹还不住口的劝菜:“女婿,这个可是你娘灶上花了功夫炖的,你且尝一块。”
不消说都是在劝高大郎,王四郎年轻力壮,高大郎吃一碗他须吃三碗才饱,便是一盘子切肉都能干嚼下去,见岳家还不拿他当回事便阴了脸,心里暗暗发狠,定要闯个名堂出来,叫他们刮目相看,听得女儿这么说,招手把蓉姐儿抱过来:“爹给你给你买彩灯。”
屋子统共就这么些地方,男桌上的情形跟女桌上差不多,秀娘心中不乐,吃的也少,等到散了席帮着孙氏洗了一盆子锅碗,抹了手便要回去。
沈老爹夫妻两口子从没拿这个小闺女当回事,却独独舍不得蓉姐儿,抱着她不肯放:“你们先家去,到夜里再来接她。”
秀娘看看女儿正团在外公身上,软绵绵的小手摸着老头的胡子,轻轻一抻,老头儿也不生气,祖孙两个还笑对着看,便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咱们先家去吧,看着天色梅姐儿也该回来了。”
高大郎喝的却不是女桌上的米酒,是潘氏特地去外头沽好的竹叶清浇酒,他喝了整整一壶,面上通红口里多话,直拉着王四郎不许他走,嚷嚷着要请连襟去东大街后头的汤儿巷里泡澡堂子修脚去。
丽娘一步上前拎了他的耳朵:“叫你别喝别喝,回去爹娘又要念叨。”扯了耳朵一使劲,高大郎举手就给媳妇作揖,口里含含混混“哇”的一声吐在丽娘新做的鞋上。
她也顾不得生气,直跳开两步,脸都涨红了:“没卵用的浊才!”又是叫潘氏打水给她擦衣裳,又是叫孙氏给她拿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