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了饼儿嚼两口,再想不出别个话来,闷了头不乐,还是书僮叫他,前头先生休息的时候到了,还回去听书。
蓉姐儿洗了脸再细细拍上茉莉香粉,夜里秀娘来,她便道:“茂哥儿怎么连使鬼眼心都不会,这可怎办?”
说的秀娘又要骂她:“都跟你是的,娘可不愁死了,读了书自然正气些。”茂哥儿倒没学着王四郎那一肚皮的心眼,秀娘也不往那一面去引,士农工商,往后儿子自然是走科举这条路的。
蓉姐儿翻翻眼睛,赤了足叫甘露给她抹蒄油,指甲盖儿又圆又饱满,蒄油里头浑了珍珠粉沫,灯下看着莹莹生光,她一只脚抹好了,弯着身子去看,秀娘好几日想同女儿开口说洞房,偏开不出这个口来。
那册子倒是备好了,原该是成婚前就给她的,开了窍儿才好出门子去,可蓉姐儿自来口没遮拦,看了那东西,还不知道会问出甚样的话来,便定下主意,等成婚前一夜塞给她,到时候随着贴身衣裳的箱子一道带到徐家去。
合和二仙倒是早早就摆上了,到时候要塞到被子底下压床,全福人铺好了床,还得由着女家亲戚塞进去,王家在本地没有亲眷,除开雪娘这个住在城郊的邻居,这头便没亲眷来观礼了。
王四郎便请了许多生意上的朋友,赶在荷花节蓉姐儿及笄那日,大肆宴客,来往密的,生疏的都一并请了来,秀娘蓉姐都一一认过,到那天去撑场子,总也能叫得出个姓名来。
嫁妆理完了,秀娘倒舍不得女儿了,原忙乱时恨不得早早出门子去,这会儿又心疼起女儿来,还背着人抹了一回泪:“咱家妞妞一向娇惯,到了别家倒要伏低作小,给个继婆婆磕头奉茶,我心里总过不去。”
秀娘自个儿却不曾给朱氏敬过茶,王四郎不许,成亲第二日,还是王老爷来家中,吃过茶便算敬过了翁姑,想着女儿嫁出去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她便想起朱氏来,哪一个继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那一位是没儿子,若有儿子,还把蓉姐儿生吞活剥。
王四郎脸上却笑:“还不定谁吃谁的亏,你瞧好了,我的女儿怎么也不受别个欺负。”秀娘抬起拳头就打他一眼:“你倒是个后爹了,连茂哥儿都不想姐姐嫁人呢。”
“前头的路已是给她铺好了,后头还有个兄弟支撑,她老子给她顶着,徐家水再深,又怕个
甚。”王四郎抚了她的背,他如今再不似年轻时壮实了,富态了许多,肚子也大起来,伸手摸摸肚皮:“成了亲考了举,徐家不肯出力,他舅家总能相帮,咱们一并帮他某个富庶地界外放,还须看谁的脸色。”
车轱辘话说过几回,秀娘哪里能不知道,临了临了还是忧心,当爹的不比当娘的,看到的俱是小处,新媳妇进门路都不敢多走一步,话都不能多说一句,眼眶才要红,就听见王四郎说:“当人媳妇咱家女儿哪样差,你再提点她,可别在这上头犯了糊涂。”
这又是一桩忧人心的事,徐礼都已经二十一岁了,蓉姐儿才刚十五,差着年纪,若是房中不谐,天长日久夫妻情份也处不好。
她第二日便在女儿屋里睡,蓉姐儿小时候离不了娘,睡觉都要摸着耳朵,手上捏住了,这一觉才能睡得实,可长这样大,夜夜自个儿一个睡,床上多了一个人倒睡不好了,秀娘拉了她的手,拍着她的背蓉姐儿还躲:“娘,我又不是小娃儿了。”
吃秀娘一记拍:“还能跟娘睡几日?倒嫌起来我!你似茂哥儿那么点子大,哪一夜不缠着娘睡,把你爹都赶出去呢。”
蓉姐儿便乖乖不说话,过得一会子又问:“阿公阿婆甚个时候到?”潘氏跟沈老爹两个,还有玉娘俱都在来金陵的船上,潘氏两个便是秀娘不请也要来,玉娘却是秀娘让潘氏死活给拉来的。
她只说自个儿是没福气的,不好沾蓉姐儿的喜气,秀娘却执意叫她来,哪怕不跟了去徐家,也得送蓉姐儿出门子。
“说是还有两日就到了。”秀娘思量了半日要怎么开口,听见女儿呼息渐缓,晓得她困了,拍拍她:“嫁了人作人媳妇,你却要懂道理了,在外头凭男人家说甚,你便不满意也得回来婉转了说,可不能硬碰硬来,再不能学你姨。”
蓉姐儿提了精神应一声:“我晓得,外头给面子,房里搓衣板。”嘴巴里含含混混,秀娘也不骂她又道:“男家亲戚再不好,也别说半个坏字,连这‘不好’两个字,也不能轻易提起来。”
若不是生了茂哥儿,那几个姑姐送了一百二十八文的礼钱,秀娘又怎么会跟王四郎闹,蓉姐儿又应一声:“我晓得,外边香喷喷,里头裹的说不准就是大蒜馅。”说着还抽抽鼻子,把亲戚都比成了包子,蓉姐儿自小不吃爱吃蒜,连闻都闻不得,这一说倒把秀娘惹笑了。
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了,秀娘这才说到正题上来:“房里头,撒娇使小性儿使得,冷了面目不叫女婿挨身,可万万不成。”
这回蓉姐儿却没应,秀娘只当她羞,说了句:“娘这是要紧话,你却别羞,女人家嫁了人,脸面都是丈夫给的,别的事儿反口就反口,这上头却得忍耐。”还是怕徐礼这些年没个通房,那事儿忍得的久了,头都开不好,后头想好也再难了。
等她这句说完了,蓉姐儿还是不应,秀娘抬头起来看看她,就看见蓉姐儿阖了眼睛,脸对着床边,一只手紧紧攥着被子,睡得香甜。
她一时又气又想笑,哪一个做嫁娘前不是日夜都睏不着觉的,她竟还好梦,长叹一口气,自家也翻身,却是盯着红帐子半日都阖不上眼儿。
这事儿还是玉娘接了过来,她一来秀娘也有人说道了,玉娘听见她说便笑:“这是太太不好开口,若信得我,便由着我去说。”
秀娘却不曾想到这个,行院人家懂的自然多些,放着玉娘在,她竟还烦忧这几月,也不再推了,夜里就叫玉娘跟蓉姐儿睡一道。
两个早早熄了灯,玉娘挨着蓉姐儿的耳朵,说的她满面赤红,这回却是把好的坏的都听过了,比如要受孕怎么更容易些,再比如若不想早早有了娃儿,又要如何行事。
蓉姐儿虽十五了,身子却还不曾长实,玉娘怕她一进门早早怀上娃儿不能跟到徐礼任上去,叫别个钻了空子,教她一完事就洗干净,若是徐礼依得她,再不能在里头。
蓉姐儿拿被子闷了头,羞的不能自抑,这回知道春宫是个甚了,玉娘偷偷塞给她一本小册子,叫她藏着私下里看。
她接过去扭捏了半日,吐吐舌头道:“是不是那些个,阅后即焚?”到底还是开句玩笑,玉娘摸摸她的脸:“嫁人不易,姐儿是有个福气的,日子定能过得好。”
眼睛一瞬就到了九月二十五,天气不冷不热,看着天高云淡,夜里满天星子,第二日也是个好日子,微风吹在人身上很是惬意。
这一日再没多少事情好忙了,前头要忙的俱都预备妥了,待客的点心也蒸好了,大菜也都烧得了,只等着办宴的时候回炉,丫头下人都穿了新衣,堂前撒扫干净,贴上红喜字,挂起红灯笼,箱笼俱都理得了搁在厅堂里,只等着明儿一早抬出去。
却不是四十二抬,是六十八抬,多出来那些个全是金银器物,摆设玩物,绸缎衣裳,光是绣花的迎枕坐褥迎手靠背就有四只箱子,东西越积越多,四十二抬塞不下进,六十抬又不好响亮,多凑了八抬出来,俱是毛料缎子,蓉姐儿看了直咂舌头:“这许多,我有几个身子也穿不完呢。”
“又说傻话,这些个俱是叫你当礼送的,妯娌这样多,还有继妹妹,总该预备着,临到送人万一有个不凑手的怎办?”嫁了人再出去交际,便不能同未出阁的女儿那样送些小件儿了,这一回光是小荷包就给她预备了两百个,方便打赏下人。
前边她夜夜都睡得香甜,明儿就是正日子了,她倒不困了,茂哥儿还睡在姐姐对面的屋子,他也知道明儿蓉姐儿要出门子,夜里怎么也肯回去睡,守了她,抽抽了半日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蓉姐儿刮脸皮,他便又收了哭腔,抱了胳膊噘嘴生气。
在蓉姐儿卧房里头铺开玩具,蓉姐儿不拦着,几个丫头却不敢由着他折腾,明儿还要上轿的,若真歇得晚了,精神不济叫男边亲戚瞧了去,可不受人指点。
茂哥儿趴在地上耍赖皮不肯走,还是秀娘来了,眼睛一瞪,他赶紧乖乖站起来,这回却是真要哭,秀娘赶紧抱了他:“茂哥儿乖,姐姐姐夫给你生小娃儿呀,你要当小舅爷,把小娃娃红包的。”
茂哥儿眨眨眼睛,眼圈还是红的,却立时不哭了,家里他最小,见谁都要磕头拜年,这回听了笑起来:“给我拜年,我给大红包。”也不要秀娘包,自个儿背着手往屋里去了。
一屋子丫头都松口气,再看蓉姐儿许是叫茂哥儿闹了觉,半点都困,又给她点起香来,个个屋里俱都灭了灯,丫头守着她打地铺,她还只在床上翻身。
“姐儿是不是怕?”甘露估摸着都到夜半了,听见床上还有动静问了一声,蓉姐儿声音清明:“我再不怕呢,他怕!”明儿她就要带着柳条嫁过去了!
☆、第185章 成婚日听梳头歌坐喜房结头同心结
徐礼着喜服等在堂前,徐三老爷在外任不及回来;便由着徐老太爷赐醮酒,徐老太爷正服戴冠坐在堂前,自托盘里拿过酒樽;两手持酒;徐礼跪下接过;一饮而尽,才算是行过了醮礼。
屋子里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吹弹唱打已经敲了一天,徐礼昨儿夜里便睡不着;还是陈婶子给点了安息香,他才阖了会眼,外头鸟鸣声一响;他就睁开眼睛;看着衣架上撑起来的礼服傻笑,到今天夜里,就要行礼了。
骑在马上他只觉得晕飘飘的,好像踏在云里,还来一直觉着日子过得慢,定了亲这些日子,哪一天不盼着迎娶,可真到了迎娶的正日,偏又觉着光阴流水似的过去了,那一桩桩一件件他还记得清楚,竟这样快就要娶进门了。
蓉姐儿因着天头夜里不曾睡好,梳头婆娘来了,她还阖着眼睛,甘露跟兰针两个帮她穿上衣裳,罩了大毛巾子,一路扶到妆镜前。
一个托了下巴,一个扶住头,那请来的梳头婆娘手艺顶顶好,哪一家嫁女娶媳不请了她去梳头绞脸修眉毛,金陵大户人家多,喜事一年到头都断不了,王家是早早在六月里同她定下的日子。
见了这许多新娘子,再没哪一个似蓉姐儿这样,哪一个不是早早起床,又羞又喜又忧,绞个脸能变几回颜色,还悄摸的塞了钱给她,叫她画的可心些。
头一回见丈夫,凭的就是一张脸,女子四德里说,德方容功,容看着排在第三位,可天下哪个男人不看脸面,掀了红盖头眼睛一扫过来,第一眼中意了,往后日子也好过。
可这位新娘子却半点也不急,叫丫头扶着坐在镜台前了,还在打瞌睡,闭着眼睛由着她动作,倒是两个丫头忠心,前前后后都照顾得当,她还靠在兰针身上,打哈欠呢。
“姐儿心宽,是个好福气的。”成亲吉日只能说好坏,不说媒人婆全福人梳头娘子这些,便是家里下人也一句晦气都不能说,若叫主家知道了,轻则打板子,重则发卖出去。
梳头娘子说完这句,再低头看一看蓉姐儿,晓得是千珍万爱养大的姑娘,结亲的小郎怕也是相看定了的,这门亲事样样都妥当,若不然,哪个小娘子嫁前还能这样好睡。
“姐儿皮子真是细,我还不曾使力气,倒刮红了。”嫩的像是春天柳树枝子上头刚刚抽条的嫩芽芽,红漆描金托盘里头盛了红木梳,红盒粉,红绸带,红丝线,一枚点着红胭脂的煮鸡蛋,剥了皮的蛋滚过脸,再拿红绳子儿浸了水绞掉脸上的细绒毛。
蓉姐儿“滋”一声,甘露赶紧道:“婆婆轻手些,姐儿怕疼呢。”梳头娘子便又笑,嘴里的吉利话儿不停:“姐儿这双眉毛长得好,又长又浓,往后夫婿定是要当高官的。”
蓉姐儿听见这一句,眯眯眼儿看看她,微微笑一笑,又阖起来养精神了,绞完了细绒毛再拿熟鸡子滚脸,上玉容膏扑茉莉粉,再点上红胭脂。
梳头歌才是大戏,这个婆子得人青眼,也是为着有管好嗓子,这时候却不要妩媚婉转,声音清亮传得远才好,她一开嗓子,把外头的锣鼓点儿都压住了,一屋子丫头听她唱梳头歌。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出门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这首梳头歌,便跟蓉姐儿在泺水听着的不一样,有文有杂,唱念齐全,倒跟外头开锣的大戏一般,她听见七梳那一句,才要开口问,叫甘露狠命摇头给止住了。
可不是,七仙女配董永,只落得两个儿女一头牛,又有甚个好,却晓得大喜日子说这话,叫娘知道了,非打折她的腿,赶紧忍住不开口,还懵懵懂懂的,难道不成放牛的跟仙女,就很般配了?
这话儿定要问问徐小郎,心里默默记下,乖乖坐了不动,拿出女学里头练的姿势出来,板正了腰,两手摆在腿上。
梳头婆子唱完哥,又赞一声:“姐儿这一把好头发,也不必用假髻了,多使些头油盘起来漂亮的很。”赤金冠子上头嵌了黄豆大的珍珠托挂,密密遮了一张脸,那冠子才拿出来,梳头娘子就啧啧称奇,一室的珠光流转。
前头戴了冠子,便不再用闹妆儿,只在后头再插上四把金嵌红宝的压发,头梳好了,才穿起大衣裳来,蓉姐儿还趁着穿衣裳前头,叫兰针甘露两个托着她的头更衣一回。
王家在金陵没亲戚,吴夫人又只能算是男方礼宾,那请来的夫人们俱在院子里的水台子边上看戏,新房少有人进,蓉姐儿坐了一会子闷得很,腰也弯下来,身子也不直了,还唤来了甘露:“你使个人,到厨下去要一碗糖芋苗来。”
“我的姐儿,好歹忍了一刻吧。”兰针急得不成,那糖芋苗沾沾乎乎的,若是滴到喜服上可了不得,汤汤水水的吃下一碗去,又在更衣乱了头发又是一桩了不得。
蓉姐儿叹口气儿,她也不是饿,就是无事做,却抱怨不得,明明是黄昏成礼,这大早就叫她干坐,气闷死个人。
想想又把那个“死”字咽进肚里,甘露拿了点心碟子来:“姐儿若要用,便用这些个,单叫厨房做的一口大小,没的花了妆却不好看了。”
蓉姐儿摆了手不要,甘露便把那碟子点心都用油纸包了装在荷包里头,她若是想吃,立时就能吃着,这一个白日,水要少喝,饭也不能用,把蓉姐儿饿的前胸贴后背,还不住问前头宴上吃甚,知道有胭脂鹅肉脯子馋的直咽唾沫。
直等到申时前头还没动静,蓉姐儿急了:“他怎么还不来,我腰都断了。”一屋子丫头都笑,银叶打趣了一句:“往后便是别家人了,坐得一刻少一刻呢。”
这句话音才落,前边就喧闹起来,小丫头跑进来:“前头迎亲的来了。”
徐礼抱了一双大雁当贽礼,他自家骑了马,后头跟着彩幛围的车,下来先拜见了王四郎,满堂都是宾客,尊了雁礼,再行揖礼,这一揖却到了地上,王四郎有心难一难他,心里数着到了十,再叫一声起,媒人婆再送过纳采礼,这一回却是少数,只作个样子看看。
女眷俱都涌到蓉姐儿屋子里头,由着秀娘把徐礼前三日送来的销金盖头蒙到女儿脸上,她红了眼圈儿要哭,潘氏拉了她的手,一路送蓉姐儿到堂前拜父。
把事奉翁姑孝顺长辈的话说上几回,眼见得吉时到了,甘露一把掐了蓉姐儿的胳膊,立时就哭起嫁来,王四郎到这一刻,心里也不好受,这个女婿再是自家看中的,把个宝贝眼珠似的女儿嫁给他,依旧还是瞪眼斜眉。
徐礼一径儿瞧不出来,他的嘴巴都咧到耳朵根去了,亲手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