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瞧出皇帝心情不错赶紧又加了句。“不过依奴才看小主子的耳朵像皇上,有福气。”
玄烨微微一笑,耳朵像他是吗?
他不自觉地伸手探入小床,挑开覆盖在女儿耳旁的头发。
顾问行在旁见着暗自偷笑一声,瞧了眼跪在地上的保姆。
这婆子倒是会说话。
他也有些好奇也想看看这小主子的耳朵是不是真的长得和皇上一样。他伸长了脖子往前探取去忽然注意到皇上的手一颤,脸色一时煞白煞白。
像是摸到了什么异物一般,皇上平素一贯平静的双眼忽然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不,慌乱已不足以形容,在他看来甚至于有些惊恐。
“叫苏圣卿来。”
顾问行呆愣地看着他一时没明白。
“皇上,您说什么?”
“去太医院叫苏圣卿来,快!”
玄烨一转头恶狠狠地看着他,声音却压得异常的低。
顾问行跟在他身边那么久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他丝毫不敢耽搁立马飞奔了出去。秋云和保姆一时也是惊慌难定,保姆颤巍巍地抬头看着皇帝。
“皇上,小主子是不是醒了?让奴才抱吧。”
“谁都不准动,全给朕跪着!”
她正要爬起来,被玄烨忽这一声低喝震住,跌趴在地上不住发抖。秋云直觉是有什么事,但玄烨神色凝重地坐在炕上又不让她们起来,她一时毫无办法。
顾问行也是豁出了全力,一会儿便拉着同样气喘吁吁地苏圣卿跑了来。注意到满屋子跪着的宫女太监还有炕上神情阴沉的皇帝,苏圣卿顿时心里一沉。他一下跪在地上正要行礼玄烨早耐不住性子打断了他。
“别废话了,快过来。”
“是,是。”
他连连点头,顾不上摔落在地上的官帽爬了过去。玄烨的目光掠过他落在小床里的女婴身上,他顿时会意,卷起袖口探上女婴的小胳膊。这一摸他立刻是手脚冰凉,三魂六魄去了一半。
“朕问你,小格格这是什么病。”
玄烨一手按上他的肩,苏圣卿脚下一软顿时又跪在了地上。
“皇……皇上……”
他冷汗齐下,背脊上湿了一片,额头上也不住地往外冒。他不敢擦只是趴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皇……皇上,格格不是……不是病了……”
“胡说!”
玄烨的嗓子陡得拔高。他唰地站起俯视着苏圣卿道:“她一定是生病了,她一定是病了!”
苏圣卿哆嗦了一下道:“皇上节哀,小格格她……她已经没了多时了。”
他的宣判瞬时夺走了房里所有人的呼吸。玄烨只觉得心口一塞神志跟着一晕,待回过神来时已然跌坐在了炕上。
秋云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她不顾一切地站起冲到小床边,一手贴上了女婴裸露在外的小胳膊。手掌间是一片冰凉。她不信,颤颤巍巍地又把手移动到她的脸上,这次,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地。没有,没有,她感受不到那小小的,但是规则的鼻息,床榻里的小主子已然是一具没有了脉搏没有了呼吸的死婴!
这一番变故下来,屋里竟无一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好好的小主子竟然一睡便睡去了,偏偏第一个发现的还是皇帝,接下来会怎么样,没有人敢想。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是内务府大堂的板子?是充军宁古塔?还是……还是人头落地?
死寂一般的空气紧紧地掐着每个人的脖子,让恐惧迅速地在每个人心里滋生。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第110章 生离死别
内屋里突然传出的女声将这一室死寂打破,跟着而来的却又是一阵悄然无声。
如平地一声雷般炸响的男子的喝斥把祁筝惊醒。她开口唤了几声却无人回应,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勉强坐起,一把掀开床帐。
“秋云,秋云?来人啊,来人,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她。从门缝里透进来的烛光告诉她外间分明有人在,那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回答她?她的女儿呢?她的绵儿呢?
死一般的寂静里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那阵不安也益发强烈。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掀开被子,扶着床沿一路往外蹒跚而去。
挨到门口她累得直喘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推开门,外间的情形让她一时愣在原地。他,他怎么来了?秋云既然在外面为什么不回答我?
她穿着单衣忽然出现的身影一时将所有人惊醒。玄烨一眼看到了她,那单薄的身子苍白的脸色让他的心猛地揪紧。
“先把孩子……先把孩子带走。”
他压低了声音朝顾问行扔下这一句便匆匆往祁筝走去。
浑身的疼痛让祁筝再也支撑不住,她瘫坐在门口,喘息了几下之后一抬头正瞧见顾问行一弯腰从小床里抱起女儿作势要往外去。
“等等,你做什么,你要抱绵儿去哪里?”
她惊恐万分撑着门楹勉强起身,走了不到半步两腿一软直直往地上摔。
“筝儿!”
玄烨一个迈步抱稳了她,转头朝着左右为难犹犹豫豫的顾问行道,“你还不快下去。”
顾问行微一躬身抱着女婴往外去,秋云回过神立刻追了上去。
“谙达,我……让我送送小主子。”
顾问行一愣,再看到她已然红肿的双眼之后他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你若是能来,那最好。”
“不要,你要把绵儿送到哪里去?把绵儿还给我!”
祁筝推拒着眼前人的肩膀又怎么挣得过他的力气?玄烨一路抱着她回到里屋,祁筝一得空立刻一把推开他。
“你要把绵儿怎么样?把女儿还给我!”
玄烨心中一阵苦涩,他按着她的肩将她困在怀里。
“筝儿,咱们没有女儿缘,忘了她吧。”
他沙哑着嗓子说出的话是那么匪夷所思,祁筝想不通,听不懂,更无法接受。
“不要不要,那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那么残忍让我忘了她,她刚才还在对我笑,还躺在我怀里,你叫我怎么忘?怎么忘?”
她尖叫着推拒着他,眼泪顺势而下。
“筝儿,忘了吧,咱们还有禛儿和祚儿,忘了她吧。是那孩子没有福气,没有缘分做咱们的女儿,老天爷已经带她走了,所以忘了她吧。”
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贴在她的耳边徐徐道来如低咒一般的话语。胸口好重,快要不能呼吸了。祁筝骤然停下了所有的反抗茫然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玄烨慢慢闭上眼,逼迫着自己不去看她,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孩子,已经没了。”
没了……没了……
他说孩子没了……他说绵儿没了……
祁筝忽然瞠大了眼睛,她一撇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软倒向床榻。
“绵儿,绵儿,不要……不要……”
床上的人痛苦地呢喃着,即使闭着眼昏睡泪也从不曾停过。
床边的人在听到这微弱的呻吟时宽阔的肩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执起她的手紧握在掌中。
“皇上,天快亮了,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这样的情形苏麻喇姑看了一整夜,从她昨夜被一脸仓皇的内侍召来永和宫之后便一直如此。
床上的人没有醒,床边的人也没有移动丝毫。
苏麻喇姑叹了口气。
“皇上,您一夜没合眼了,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玄烨置若罔闻,他伸手抹去眼前人脸颊旁的眼泪。
“额涅,筝儿就交给你照顾了。天亮之后朕就要出发离京巡视京畿。”
苏麻喇姑诧异地道:“天亮就走?可是德主子她……”
“额涅。”玄烨用力闭上眼吐出一口郁结之气。他慢慢睁开眼,从眼底流泻而出的是不应该在这天下之主身上看到的无可奈何。“八旗护军已经整装待发了,满朝文武也早就准备妥当了。朕,不能不去。”
苏麻喇姑心头一酸,谁说皇帝是无所不能的,若真是如此为何她眼前的这个孩子会如此痛苦。
“奴才会尽力照顾好德主子的,但是陪在她身边陪她熬过失去女儿痛苦的人不是奴才而是皇上。”
她说的他又何尝不懂。玄烨低头苦笑一声。
“额涅,你说还能挽回吗?”
“皇上……”
“额涅,你知道吗,那个孩子她,她真的长的很像筝儿,那样漂亮,那样小小地几乎是窝着在朕眼前睡着。”
“皇上……不要想了……”苏麻喇姑不忍再看下去,不忍再听下去。
“她是朕的公主,是朕和筝儿的血脉。朕忍不住想抱抱她……”
“皇上,不要再去想了,不要再想了。”苏麻喇姑别过头,忍了多时的哽咽再难抑制住。
玄烨摊开双手,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把脸埋进手掌间。
“朕忘不了那种冰冷,那种僵硬,她……她是朕的女儿,朕第一次抱她也是最后一次抱她,竟然……竟然是她早就失去温暖的小身体……”
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从指缝间传出,声音顿了一顿,再响起时平添了几分沙哑。
“额涅,你知道吗,刚才陈国邦告诉朕,孩子早猝的原因是早产体虚的关系。朕,对不起她们母女,若是朕早来看她们,不,打从开始朕就不该对筝儿赌气。更不该对她不闻不问。”
“皇上,您也没有料到会这样,您也不想的。德主子她会想通的。”
对苏麻喇为自己的辩解的话玄烨沉默以对,他执起祁筝的手贴在唇边。
“额涅,连朕都无法释怀,你以为还能挽回吗?”
她的眼角边又滚下一行泪,在划出一道泪痕之后落在他的手背上,也落在他的心上。
清晨的紫禁城还弥漫着一股薄雾,太和门外整肃地站着三队护军。午门之外文武百官也已然恭敬地列队两旁。
朝阳穿过白雾映射到护城河上,耀眼的金色在水面潋滟着,同倒映在水面上那明黄色的龙袍交相辉映。
“皇上,都已经准备好了。”
金水桥上副手而立的人脸上透着些许疲惫。纵然如此,他的声音依然没有丝毫的虚弱。
“出发!”
他快步回走,桥下停着的皇辗在八个侍卫的守护下恭候多时。扶着车架一脚踏上矮凳,他忽然停了下来。
“临时有件差事让你去办。”他快速从衣袖中抽出一封黄折。“你把这个送去内务府,等事办好了立刻跟上来回朕。”
翟霖恭敬地接过谕旨跪下。
“是,奴才遵旨。”
雾渐渐散去,缕缕阳光投射到太和殿上,一时金光闪烁贵气不凡。
永和宫的烛火该熄了吧,她醒了吗?
玄烨最后一次往东面深深看了一眼,一低头跨进皇辗中。
升平之乐骤然响起,车轮滚动缓缓驶过金水桥往午门外而去。
“起驾!”
第111章 无可挽回
康熙二十年九月 香河
“皇上,明日的行程是武清、东安两县。”
玄烨合上奏本按了按额角。白日他要巡视在外,夜里还得赶着把奏本看。即便出巡在外,京中的奏本还是会每日快马送交他手上。
“若是有时间的话继续往霸州走吧。”
明珠诧异地抬起头。
“皇上,会不会太赶了?照奴才估计,明日能巡完东安已经有些仓促了,即便到得了霸州也已近黄昏了。”
“不要紧,那就直接在霸州过夜。”
明珠悄悄打量了一眼皇帝,这几日路上都赶得挺急的,看皇上的样子像是赶着回京里。
“皇上,翟霖回来了。”
玄烨唰地抬起头。
“哦,快传。”
明珠知道规矩,来往京城办的一定是要事,他也不再多留当下退了出去。
翟霖早就候在屋外,直到明珠离开他才进屋。磕了头请过安他回道:“皇上,您要奴才办的事都已经办好了。”
“嗯,知道了。”玄烨停下笔,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她……她怎么样了?”
不用他明说翟霖也知道皇上口中的“她”是谁。
“回皇上,奴才离京的时候德主子已经能坐起吃药了。苏麻喇姑一直在旁照顾,皇太后也去看过。”
“她肯吃药就好,她肯吃药就好。”
玄烨一连道了两声。那日离京时她憔悴还会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他这几日一路紧赶慢赶就是希望早一天回京也好早一天陪在她身边。
“皇上。”翟霖从衣袖中取出黄折双手奉上。“这是内务府让奴才转递的折子。”
玄烨展开折子,看了署名果然是内务府递的。
内务府总管图巴等谨奏:
前奉谕旨:永和宫德嫔久在宫闱,素性柔嘉,今特旨令其母家出包衣抬入正黄旗。钦此。德嫔母家系两家十三口现均已抬入正黄旗。为此谨具奏闻。
那就好,那就好……
出京之前交待之事如此快便已经办妥,玄烨终是松了口气。他幽幽长叹一声,继续往下看。
另,格格薨逝奴才等奉旨办理格格身后事,案查之前并无月殇公主出殡之例,故奴才等不敢自作主张,可有训谕之处?为此请旨。
图巴、海喇逊。
玄烨胸口一紧,这后半段所述原来是为了孩子的身后事。他蓦地猛咳起来。翟霖赶紧递了茶水过去。
“皇上是不是累了?让奴才伺候您歇息吧。”
“不用。”
玄烨摇了摇头,他拿起沾着朱砂的笔思忖良久忽又微微摇头苦笑。
孩子已然没了,朕即便再做什么也太迟了。若是此时苛求反倒让她有了落人口舌的把柄。罢了罢了。
他收拢五指握紧笔杆,飞快地在旁批注道:
格格之疾乃别样疾病,我朝之先例,幼童盖不制棺。不论何时,即用单被裹出,送一净地火化 ,勿殓勿埋,自然了之。钦此。
他将折子重新折好交给翟霖。
“你即刻送回京,办好了事再来回朕。”
“是。”
孩子在哭,她知道自己应该去抱他,去哄他,就像过去一样。只要她抱着,他就会平静下来,乖乖喝奶,乖乖睡觉。
“德主子,您好歹吃些东西吧……”
“孩子,不要怨皇上,发生这事谁也料不到的……”
“德妹妹,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千万要想开些,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好吵,真的好吵,屋子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却没有一个是想见的。他为什么不在?他为什么不在?
“六阿哥乖,不哭了啊。”
苏麻喇姑抱着哭闹不休的胤祚哄着,她看了眼靠在床榻上的祁筝,无奈地叹了口气。自打她醒了之后便一直是这样,不哭不闹,但是也不肯吃东西。甚至连亲生儿子也不顾了,仿佛所有的感知都随女儿去了一般。
该怎么办才好呢?她能体谅祁筝的心情,毕竟亲生女儿就那样猝死,换作是谁都会受不了。可现在不能眼看着大人也跟着去了啊,皇上将人交给她,她不能辜负皇上的托付啊。
“姑姑……”
听见有人叫她,她一转过身见是顾问行带着几个太监。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顾问行为难地伸头瞧了一眼房里的人,附在苏麻喇姑耳边小声道:“内务府奉皇上的谕旨处理小主子的后事,奴才是来收拾东西的。”
苏麻喇姑微微一愣,旋即立刻明白了过来。是了,照满人的规矩,幼殇的婴儿连同身前用过的所有东西一并火化。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们去吧,让秋云帮你们一起收拾,不过手脚轻点,德主子在休息。”
秋云在旁连连点头。她红着眼睛带他们到外间收拾东西。一干人不敢交谈,闭紧了嘴低头注意手里的活。
秋云想起小格格还有一对袜子落在里屋里,她回到里屋找了找没发现,一转头刚巧瞥见那对小袜子被压在了祁筝的枕下。她见祁筝闭着眼睛以为她睡着了,于是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从枕下摸出袜子。她一转身正要离开冷不丁手腕被人一把拉住。
“你,你要做什么,你要把绵儿的东西拿到哪里去?”
秋云慌慌张张地回头,发现祁筝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一脸仓惶地紧紧盯着她。
“主……主子,您醒了……”
祁筝注意到她说话的不自然,下意识地冷了声音追问。
“回答我,你拿走绵儿的东西干什么!”
“我……我……”
两人的争执传到外屋,苏麻喇姑和顾问行以为出事了干紧进屋。一瞧之下便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苏麻喇姑抱紧了胤祚走近几步道:“德主子您醒了啊。”
她想借此让祁筝分神,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