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妹妹,不用送了。”佟佳氏转身拦着她道,“我瞧你气色不好,你好好休息。”她走出几步忽然停下。“对了,听说纯王福晋身子不好,我看皇上也快做决定了。”
她摞下这句别有意味的话后一抬腿便出了门。祁筝浑身冰凉,她低头看着幼子熟睡的小脸,忍不住低头掩面而泣。
“我该怎么办,阿玛,额娘,女儿该怎么办……”
第102章 痛定思痛
下了朝玄烨快步返回寝宫,翟霖抱着一摞奏本跟了上去。坐定了之后翻开奏本,入目的内容却又让他皱起眉。是宗人府上的折子,说的还是为纯王立嗣的事。
这些老顽固,还真是逼得人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富伦枯尔夭折之后宗人府立刻上折子请立嗣。当时他以留衷带议给挡了回去,才过了一个多月竟不死心地又来了。
玄烨蹙紧了眉提笔写道:纯王系世祖一脉,立嗣一事事关要紧,待议。
他神情凝重地搁下笔心里异常明白这么个拖法并非长久之策。为隆禧立嗣他并非没有考虑过。在自己的诸多儿子里没有外家背景又一母同胞的胤禛和胤祚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这件事上他有更深的考虑。自太宗朝至先皇顺治朝宗室的势力始终挥之不去,这些年平藩的战事更让他对余留的尚耿两家有所顾虑,如今尚耿两家内互相弹劾的事还未定,偏又加上这纯王立嗣一事,蛛丝网一样交错盘结的关系只有他能体会,又岂是旁人能想得到的?朝臣只看见他处置尚之信一事,宗人府只埋怨他迟迟不为纯王立嗣一事,为君之难只有他一人独自品尝。
更何况……
若是胤禛真的出继了,她怕是此生都无法释怀吧。
玄烨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
“皇上,荣主子求见。”
小太监口中道出的名字让玄烨有些困惑。她来干什么?
虽然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玄烨仍然道:“让她进来。”
他合上奏本移坐到炕上也算是借这机会稍微休息一下。
荣嫔绷着脸快步走进了屋,一福身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
他淡淡地看了眼荣嫔,她有些紧张和他对视一眼之后忽地竟跪下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话还没说呜呜地就哭开了。
“好好地哭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玄烨无奈地看着她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角。“是你阿玛病了?还是你那不长进地哥哥又惹事了?”
荣嫔颤着肩又呜咽了几声这才慢慢道:“皇上……皇上可是打算把胤祉送人了?”
玄烨一愣,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谁和你说的,什么叫送人,朕的儿子怎么就送人了?”
荣嫔刷地抬起头,那双红肿的和兔子似的眼睛埋怨地瞪着玄烨。
“难道臣妾说错了吗?皇上要把胤祉过继给纯王,那不就是等于把臣妾的儿子送给尚佳氏吗?”
“胡闹!”玄烨有些微怒,他猛一拍桌子茶杯在桌上一跳险些掉到地上。“谁和你说的,这事是你该管的吗?没个分寸!”
见玄烨明显是生气了,荣嫔难免有些惧怕,但一想到儿子她多添了几分怨,想也不想便鼓足了勇气顶了回去。“这事儿不用别人告诉臣妾,臣妾长了耳朵会听,生了眼睛会看。德妹妹有两个儿子,无论是四阿哥还是六阿哥都是合适的人选,摆在眼前的现成人选皇上却迟迟不肯下诏还不是偏宠德妹妹舍不得让她的儿子出继!”
玄烨一下被她戳破心思难免有些恼怒。
“放肆!你……”
他心知理亏故而一句话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荣嫔见他如此心里更是委屈。戳着你的痛处说不出话来了吧,明明就是偏宠德嫔,我哪里说错了。她鼻尖一酸,也不管什么君前仪态,当着玄烨的面哭哭啼啼道:“臣妾就活了这么一个儿子,皇上还狠心地让他从小住在宫外,可怜臣妾一年见不上几次面,胤祉同保姆比同我还亲近。臣妾心里疼着面上忍着,为的不过是琢磨着终有一日他大了懂事了,自然能体会臣妾这额娘心里的苦。如今……”她顿了一顿瞧了眼玄烨继续道:“如今皇上竟然狠心地打算把胤祉送人,眼瞅着没了指望,臣妾,臣妾还不如死了痛快。”
她哭哭啼啼地惹得玄烨心生厌烦,最后那句话更是大不敬,玄烨心里明白她不会真去死说出来不过是变相的要挟怎不让人火冒三丈。
“出去。”他告诫自己别和女人计较,压着火朝荣嫔冷冷地扔下两个字。
他冷漠的背影生生刺疼人心,荣嫔料定玄烨不会真把她怎样,把心一横索性是扛上了。
“若真是臣妾妇人心思猜错了,皇上明白告诉臣妾,臣妾也不至于终日这么惶惶不安疑神疑鬼,若果有其事皇上也给臣妾个痛快!”
“痛快什么?”玄烨忍不住转身道,“这是嫔御该说的话吗?和市井泼妇有什么差别?有你这样的额娘,朕庆幸当初将他交给外臣照顾!”
“我……”
荣嫔一时语塞,一张脸涨得通红。
两人在屋里僵持不下,翟霖躲躲闪闪地摸了进来,玄烨一眼看到了他,本就怒火满腹再瞧见他这副躲闪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什么事,说完了快滚!”
翟霖被吓得两腿一软,他扑通跪在地上,看了眼低头啜泣的荣嫔又瞧了瞧明显是“龙心不悦”的皇帝左右为难。
“不会说话了吗?去敬事房领二十下板子再来回!”
翟霖听玄烨这么一说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也不想立刻脱口而出。
“回皇上,德主子来了,正在外头呢。”
玄烨一愣,还不待他回过神,跪着的荣嫔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边哭还边有意瞅了玄烨几眼。
玄烨被她这么一闹顿时进退两难,她那点小心思他怎么会不知道。但若是这会儿让祁筝进来岂不是真如荣嫔所说他有意偏心?
“出去,都给朕出去!朕谁都不见!”
玄烨恼火地一甩袖子从侧门立刻直接往昭仁殿去。荣嫔见他走了,这才收了嚎啕擦干了眼泪慢慢起身退了出去。殿外的檐下还站着一脸焦急等待的祁筝,荣嫔冷冷一笑径自迎了上去。
“妹妹,不要等了,皇上说了谁都不见。”
祁筝脸色一白并不理会她,转向跟着出来的翟霖。
“公公,皇上他……”
翟霖朝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德主子,奴才替您传过话了,皇上真是说了谁都不见,您就请回去吧。”
祁筝跨进一步几乎是哀求着道:“公公……我,我求求您,我真的有要紧的事要见皇上,求你帮帮我。”
她顺势退下腕上的玉镯塞给翟霖。翟霖苦着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好吧,奴才就再帮你试试。”
祁筝高兴地连连点头。翟霖瞧了她一眼暗自叹了口气。他匆匆而去之后,祁筝又是担忧又是焦虑,她咬紧了纯一双眼紧盯着紧闭的门扉。没一会儿翟霖就从里面退了出来,他一脸无奈的神情让祁筝的心顿时凉了一大半。
“德主子,奴才尽力了,皇上还是那句话,他谁都不见。”
他掏出镯子有些不舍地还给祁筝。“主子的心意奴才怕是受不起。”
祁筝脑海里一片空白,她脸色煞白,仿若失了魂一般喃喃地念了两句“他真不愿见我”后有些摇晃晃地走了。翟霖见她六神无主,叹了口气便把镯子小心收好。这可算不得他占便宜,他说了还了是人家不要。
祁筝脸色煞白,她仿若失了魂一般喃喃地念了两句“他真不愿见我”后有些摇晃晃地走了。一路蹒跚回到永和宫她一脸苍白却异样的一语不发。谢氏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她神情恍惚立刻意识到她心情不好。她抱起在床上玩得正欢的胤禛打算先退下去冷不丁被祁筝出声叫住。
“谢妈妈,把禛儿抱过来。”
她说话有气无力,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睛里瞧不出是喜是悲。谢氏纵然满腹担心也只能一把抱起胤禛走到炕边。
胤禛全然不知人事,只是单纯地看见额娘打从心里高兴。他甜甜地笑着朝祁筝伸出双手,祁筝将他搂抱在怀里
“额娘亲亲……”
胤禛扯着娘亲的衣襟撒娇,祁筝恍然未觉,她轻抚过他高凸的额角,他细长的眉和他红润的脸颊。纵容眼前逐渐有些朦胧,她也要把他的容貌他的神情全部刻在心底。忽然,从怀里稚子圆鼓鼓的大眼睛中滚落两串泪珠,祁筝一时还没回过神,儿子柔嫩的小手便贴上了她的脸,甜甜的嗓子带着些许慌张地道:“额娘不哭,禛儿乖乖的,额娘不要哭。”
下意识地覆上儿子的小手,指腹下的湿润让她意识到原来那也是泪。
“主子,出什么事了?”
在一旁站了许久也看了许久的谢氏问道,她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女主人,却惊见她嘴角绽开一抹笑容。
“谢妈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不用担心,没事了,禛儿不用出继了,我有办法了。” 她双眼尤含泪珠,却侧头娇笑,眉宇间满是凄凉,唇畔却带一抹笑容。谢氏愣愣地瞧着她再也吐不出一字半句。
第103章 母子生离
“额娘……”
床上的胤禛地嘀咕了一声,又沉沉睡去。祁筝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儿子而后继续着手里的活。她叠放好手中的小马褂,又拿起一件外衫。一眼瞥见手肘处有些脱线,她寻出针线仔仔细细地缝了起来。
桌上的烛火微微跳动,晕红色的烛光印出的是一张白皙的脸,只是少了几分血色看起来有些不自然。木然的视线集中在手中的针线上,似乎除此之外再无能吸引她的事物。打上最后一个褶,抽头,打结,断线。手中的剪子微微一晃,咔嚓一下之后,断了尾的线晃晃悠悠地飘落,摇摆着似乎有些失了方向。
翻过衣服里外又都查了一次这才拔下顶针收好。
“主子,时候不早了,奴才伺候阿哥去睡吧。”
谢氏战战兢兢地小声道了一句,女主人一转头,脸上的冷然让她打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气。
德嫔的举动在她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一晚上闷声不吭地翻出阿哥所有的衣服,精挑细选了好的单独整理成了一堆,那样子倒像是要为远行做准备,可之前并无听说皇上最近有出宫的打算啊。
“不了,你下去吧。”
谢氏才张了嘴还来不及说一个字,祁筝早已弯腰抱起儿子往里屋去。她只得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内屋的床榻上一早铺好了软被,祁筝掀开被子轻手把胤禛放下。胤禛咕噜一下钻进被褥皱着眉毛咕哝了一声:“额娘……”
这一声仿若隆冬之后的第一缕春日,徐徐降下融化了积存多日的雪。祁筝原本冷淡的脸上慢慢绽开一抹笑容,她爱怜地把儿子搂抱在怀中,亲吻着他的额头。她右手轻拍他的后背,口中低声哼唱。胤禛一脸满足地依偎在她怀中,红扑扑的脸蛋告诉他人他此刻的幸福。
耳闻幼子的鼻息渐重渐缓祁筝知道他已然熟睡。舍不得放开,舍不得放手,抱着他哼了一夜的歌,不知不觉天色逐渐微明,屋外传来奴仆走动间发出的些微声响。闭上眼,她深深吸了几口气,低头又吻了吻儿子的额头。
轻手将他搁在床上,她移坐到桌旁,摊开宣纸快速地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她抬头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搁下笔快速折起宣纸。不住颤抖的手在几次之后终于将纸塞进了信签中。
她快步走了出去,一把推开门对上的是屋外一脸诧异的太监宫女。
“把谢妈妈叫来,还有,把这送去承乾宫亲手交给贵主子。”
想着昨日里主子异样的举动,谢氏一夜惴惴不安。天才刚亮便有宫女来传话,说是主子传她过去。谢氏不敢耽搁,匆匆收拾了一下便往正殿去。一进门祁筝已然梳洗妥当在座了。她瞥了她一眼道:“一会儿贵主子要来,你进去伺候殿下梳洗。”
谢氏心里有些诧异,这么早贵主子来作什么?她微微一福立刻往里去了。
祁筝一把握住掌下紫檀木的椅子扶手,硬是逼着自己不往里屋再瞧一眼。院落外逐渐起了一阵喧闹,是佟贵妃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停直了背迎了出去。
佟贵妃行色有些匆忙,素来梳得整齐的发髻今日有些松散地垂在脑后,但那眉宇间却有一份异样的欣喜。
“你……你可是考虑清楚了?”
她引着祁筝走开几步,握紧她的手腕直直地看着她问。
祁筝低下头微微一福。
“承蒙贵主子怜爱,这是臣妾的荣幸也是四阿哥之幸。”
听闻她已然改口称“四阿哥”,佟佳氏便知她决心已下。
“好,好。”她连连称好,脸上得意的笑容想掩都掩不住。“我就知道妹妹是聪明人,你放心,我不会亏待胤禛的。毕竟他是我的儿子啊。”
她有意加重那个“我”字,祁筝一时收紧五指,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佟佳氏无心理会她的反应。她按耐不住欣喜一马当先进了屋,谢氏跪在殿中,她胸前抱着穿戴一新的胤禛,蓝色小袍,茶色镶边小帽衬得他活脱脱像那观音手里抱着的送子娃娃。
“好了好了,快起来快起来。”她笑着弯腰抱起胤禛对着一脸茫然的谢氏是满脸的笑容。
祁筝慢一步进了屋,她强忍着心痛故意别开了眼。
“谢妈妈,四阿哥的衣服我都收拾好了,就搁在炕上,你这就拿上随贵主子去吧。”
她这话说得让谢氏心里一格愣。一旁的佟佳氏早已顾不了其他人,她高兴地抱着怀里的孩子,低头逗弄着道:“禛儿乖,这就随佟额娘走吧,佟额娘那里有好多好玩的还有好吃的。”
谢氏就是再愚钝,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恍然大悟。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主子!”
祁筝一把搀扶起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谢妈妈,四阿哥,以后就交给你了。”
包裹着她的手抖得是那样明显,谢氏一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伤痛,祁筝便放开了手。
“德妹妹,我这就带禛儿回去了啊,你好好休息。”佟佳氏微微一笑,转头吩咐其他人道,“你们将四阿哥的东西都拿上,德主子累了要休息了。”
祁筝低着头福了福身。“贵主子走好。”
谢氏看她如此低声下气,心里又酸又痛又是不忍。她扑通一声跪在祁筝跟前磕了个头道:“主子对殿下的心奴才比谁都明白,主子放心,奴才不会辜负主子所托的。”
“你明白就好……你若明白我也宽慰了。”祁筝喃喃低语,空空洞洞的双眼里已然什么都没有了。
谢氏瞧着心里直发酸,她哽咽抹了眼泪又给祁筝磕了个头,起身跟上了佟佳氏。
祁筝僵直了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着她们离开。眼看儿子娇小的身影一步步地远离自己。她死死地咬着唇,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宫门已然近在眼前,再多一步,便不再是永和。忽然间,原本一直安分呆在佟佳氏怀里的胤禛转过了头。他毫无城府天真烂漫一笑甜甜唤道:“额娘来,额娘也来。”
祁筝脑海里一片空白,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殿门口,一脚跨出门槛,忽然对上佟佳氏带着几分警告的眼神,她顿时清醒过来,另一只脚硬生生地留在了门槛之后。
五指紧紧抓着门楹,翻起的木削刺得一阵生疼,可再疼依然疼不过心。眼前早已是一片迷茫,双唇一哆嗦,说出的话却已是在心里想好了无数次练习了无数次永远不能实现的谎言。
“好,好,禛儿乖,额娘就来,额娘马上就来。”
脸颊滑过一道湿意,一抬手飞快地捂住嘴,这才及时将那一声声的恸哭,一声声的哽咽全数掩在口中。
胤禛不明所以地看着倚在门边双肩不住颤抖的娘亲,歪着头又喊了一声:“额娘快,额娘快点。”
谢氏熬红了眼,她飞快走到胤禛身边强颜欢笑道:“殿下乖,娘娘马上就来。”她飞快地给胤禛系上披风适时地遮住了他的视线。她回头看了眼祁筝,祁筝感激地微微点头。
佟佳氏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她一抬腿跨出了永和门,快速地向右一拐,胤禛头上惹眼的蓝色帽穗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转瞬间便彻底消失在祁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