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像是前朝人的。
下面又是一首长相思,
梦频频,泪频频。忆到家园醒后惊。血泪染啼痕。寒又更。暑又更。目断江天烟水横。遥山点点青。
玄烨脸色一沉,这首词没有署名,但是作者是谁他心中已然有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快速地翻至首页,果不其然,右下角那枚黑色方印的“尚”字,正是尚家藏书的标志。
“呜……”脱离了梦境,祁筝慢慢醒转。尚有些湿润的眼眸轻眨了几下,在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她看到了本以为不会来的人。她并未察觉玄烨的异样,欣喜异常地撑起身靠了过去。
“皇上,您怎么过来了。”
她像往日一般撒娇地靠在他背上,他却转身推开她。祁筝注意到他有些阴沉的脸色一时怔忡。发生什么事了吗?
“皇上,怎么……”
“这不是大内的书。”他冷冷地打断她,把手里的书册径自递到她跟前,“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的怒火异常的清楚,却又来得莫名,祁筝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愣了一下回道:“这是臣妾自娘家带进宫的。”
“是什么人给你的?”
他毫不放松步步紧逼,祁筝一时方寸大乱,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是臣妾在书局买的。”
玄烨冷冷一笑,并不立刻戳破她的谎言。他翻开一页强行把书塞到她手里。
“念!”
迫于他的压力祁筝只得硬着头皮照着念:“梦频频,泪频频。忆到家园醒后惊。血泪染啼痕。”
“够了。”他冷冷地打断她低头盯着她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祁筝困惑顿生,这卷词她看过无数次,有什么不对吗?
“这首长相思所述的,是一位游子思念故乡,难道不对吗?”
玄烨也不说是对是错,他抽走祁筝手里的书卷漫不经心地翻动着。“这是前朝夔州知府陈尔善所作,当年豪格攻下川蜀时朝廷有意招募他,他乔装成僧侣混出了城。之后便隐归乡间,偶尔有诗词文章流传出来。”
祁筝脸色一白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小事,若是换作几十年前足以论罪甚至满门抄斩。她身子一软,立刻瘫靠在炕桌上。
第95章 无才即德
玄烨见她眼带惊恐地看着他,浑身不住发颤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他坐至她身旁一把扶着她,口吻顿时软了几份:“你不用乱想,朕在意的并不是这个。你祖父随太宗皇帝打天下,阿玛又曾跟随豫通郡王南征,吴雅家世代忠心朕深信不疑。”
“皇上,臣妾真的不知道……”祁筝害怕得眼泪不住往下掉,她扯着玄烨的衣袖皑哀求道。
玄烨叹了口气俯身抹去她的眼泪。
“筝儿,你应该注意到卷首缺了本该印着版本和年号的几页。”见她点点头玄烨继续道,“这是有心人故意撕去的。”
祁筝脸色一白,她之前也觉得奇怪,现在由玄烨口中说出了她顿时猜到了几分。
“朱由榔在肇庆建立小朝廷时为了笼络蛊惑人心而收集了一批前朝文人的诗词文章编制成册,凡共计六十一部一百一十多册,年号均用的永历。我朝收复两广云贵之后,这些书册流散四方,当时驻守广东的尚可喜偶尔得到了相当一部分,他本是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偏偏爱好附庸风雅,胆大心细的他命人尽数撕去卷首数页再加盖自家书章。他自认天衣无缝,哼,这些雕虫小技在朕眼前又算得了什么!”
听他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明,祁筝除了惊讶之外思绪也逐渐清明起来。这书是当日随福全去纯王府时年轻腼腆的纯王所赠,如今想来那和她一见如故的纯王福晋不正是尚可喜的孙女吗!
“筝儿,坦白告诉朕,这是谁送你的?”玄烨耐着性子好言相问。
他的逼问让祁筝心慌意乱,但脑海里有个念头却异常清晰。不能告诉他真相,如果他知道过往的点滴,那“他”该怎么办?“他”此生战战兢兢地活着,无时无刻不仰视他神色举动,我……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受牵连。
“筝儿!”玄烨突然握紧她的双臂,未曾留心的手劲大得让她疼痛得回过了神。祁筝抱定了一瞒到底的决心,她双手掩面低头哽咽道:“皇上,您不要再问了,臣妾真的不知道。”
她越是这么说越是表明她有事隐瞒,玄烨又恼又急,一把扯下她的手逼迫她抬头看着他。
“筝儿,我朝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不得结交外臣,尚之信若投你所好以书相赠妄图示好与你,你若不知其险恶用心一时糊涂收下,你只要坦白告诉朕,朕不会怪你的。”
祁筝蓦地一愣,隔着朦胧的泪眼看着他急切的神色,她忽然全部明了了。原来他以为是尚之信送我的。这出乎意外的结果让她满腹酸涩,有口难言。
是认还是不认?看着他打量的眼神,祁筝陷入了交战。尚之信已经死了,若是认了,于他不过多一条罪状,于己……她暗自苦笑,他已经不信她了,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差别呢?
抱定了主意,她眉尖微蹙别过头去,颤着声道:“皇上不要再问了,臣妾不知道。”
她明明知道,她明明心里明白就是不愿意说。清楚地意识到这点玄烨不由得有些恼了。
“你明明知道,但是不愿意说是吗!”
稳住心神,咽下口中的苦涩,祁筝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皇上心中其实已经有底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来问臣妾?”
玄烨一时哑口无言,他怔忡地看着她喃喃道:“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她的沉默说明了一切,玄烨怅然若失地松开了钳着她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决然而去。
祁筝倚在小桌旁,脑子里闪过的是那些她以为早已忘记的点点滴滴。
“为何还要再想他,是他负了你啊。”她自言自语地责备自己,哆哆嗦嗦地掏出贴身收放的荷包,一松开口几丝绦子便顺势落在桌上。她低下头出神地收拾起散开的金黄,紧握在手中……
若盈有些担忧地看着跟前一声不吭埋头喝酒的皇帝,午后皇上给太皇太后请安时神色异常到连她都瞧得出来。问起他来又直说没事,苏麻喇姑让她跟回来照顾,没想到一回昭仁殿他就吩咐她取酒来,接着便一个人喝到现在。
若盈微微蹙起眉,看着玄烨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这已经是第三壶了。宫内的酒都是极品佳酿,若是慢慢品尝不会伤身,但像这样满怀心思蓄意灌酒,即使是再好的酒也会成为穿肠毒药。该不该劝呢?她犹犹豫豫许久,终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酒!”
玄烨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若盈一下子回过神匆忙执起酒壶。玄烨有些醉意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握住了她手腕。若盈脸上浮起一片红晕,拿着酒壶的手不禁一颤。
“皇上……”
她不敢挣脱,只能又羞又涩地看着玄烨。
“念!”
玄烨拾起身旁的书册,“啪”的一声放在桌上。若盈低头看了一眼,满篇的汉字她几乎一个都不识。她自卑地低下头道:“皇上赎罪,奴才……奴才不识汉文……”
她黛首微垂,只留半截眉宇。脸颊上红晕若现,垂下的发丝半遮着光滑洁白的额头。从这个角度看,玄烨竟觉得仿若看到了她。他一把将她扯往怀里,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
“不识就不识,朝廷里不识汉文的满洲大臣大有人在,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女子无才便是德,朕就喜欢你的不识。”
听他这么说若盈脸上更热,她从来没想过皇上会夸她,更没想到皇上竟然会说喜欢她。
“啊……”
她轻呼一声倒向炕上,跟着对她而言有些沉重的身躯压上了她的身子。他有些粗鲁地覆上她的唇,浓郁的酒味呛得她脑子一阵晕眩。
盛着佳酿的酒壶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地上,美酒洒了一地,挥发到空气中的酒味混合着情欲逐渐在屋内弥漫开……
第96章 悔入宫门
禁宫的日子似乎每日都一样。凄冷的黑夜之后白日从东面升起,各宫的宫女太监早起忙碌着,而嫔妃们梳妆整齐在皇帝退出之后往两宫请安。日复一日,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在这宫里就是这样,即使有所改变也是悄悄地隐藏在后面。
自皇太后宫退出的祁筝如是想着。京城已然入夏,即使晨间,也能感受到一丝闷热。祁筝神情冷淡地行走于其他嫔妃之外,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却又强作坚强。
宜嫔朝她看了一眼冷冷一笑。她靠近荣嫔两人耳语了一番回头看了眼祁筝低头又是一阵嗤笑。惠嫔看着两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不待她说什么,宜嫔回走几步,拉着祁筝的手道:“德妹妹怎么脸色那么不好。啊,难不成是受了暑热的缘故?”
祁筝勉强一笑道:“谢姐姐关心,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
宜嫔诧异地挑了挑眉也不知是蓄意还是无意地放大了声道:“不会吧,永和在最东边照理是宫里最凉的地方,妹妹那么大的床榻一个人睡还觉着热?”
她话中带刺祁筝又怎么会不知,其他人也是听出了其中的意味各自低头闷笑。祁筝强自忍耐,一出慈宁宫她朝其他人微微一福道:“我先走了。”一行众人中只有她一人住在东六宫,居承乾宫的佟贵妃先前有事留在太皇太后那儿并没有一起出来。
祁筝正要离开,抬头无意地一瞥双脚却像是生了根似的停在了原地无法动弹。胸膛里的心开始激烈地跳动,呼吸似乎越来越困难。她忍不住用手抓着前襟想要压下痛楚,但根本没用。
见她脸色越来越惨白,惠嫔有些担忧地问:“德妹妹你怎么了?”
祁筝没有回答,双眼直勾勾地往众人的身后看。宜嫔等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瞧,慈宁宫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两顶软轿,而不远之后佟贵妃正搀扶着一个女子往外走。她容貌秀丽从穿着上看大约是答应常在品级,这些都是次要,她浑身上下最叫人注意的是已经微微向外凸起的肚子。
“卫妹妹。”祁筝惊讶地看着宜嫔亲热地走了过去和佟贵妃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女子。
“皇上也真是不体贴,妹妹这都四月多的身子了还让妹妹在旁伺候。妹妹今日就要迁去延禧宫了吗?”
若盈脸上一红微点了点头道:“是,方才奴才往太皇太后那儿磕了头谢恩,在慈宁宫的时候一直是苏麻喇姑照顾奴才的,今日就搬去延禧了,一想到往后不能像从前那样日日见到姑姑奴才就……”
她说话间又几乎要落下泪来,佟贵妃见着忙劝道:“好了好了,先前在里头就哭过一回了,苏麻喇姑都说了你了,怎么现在又伤感起来了?”她说话间抬头往宜嫔这儿看,注意到不远还有其他人在。“你们还没走啊,快些回去吧,我这就送卫答应往延禧去。”
若盈也跟着往前瞧,她一眼便瞧见了站在惠嫔身旁脸色惨白的祁筝。她几乎摇摇欲坠,两眼直愣愣地往下看着她的肚子,似乎是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德主子……
若盈心里一颤,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帕子。
两个女人就这样遥相对视,一个满载痛苦,一个心怀歉疚。终于,若盈先别开了眼睛,她像是逃避祁筝的眼光一般,一低头率先坐进了轿子。佟贵妃随后也跟上,一声喝“起”之后,两顶软轿越过众人往东六宫去。
“真是个水灵人儿,再怎么样的蹼玉让苏麻喇姑调教之后就是不一样啊。”宜嫔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众人之间,她喃喃道,“虽说现在还只是答应,但她如今有了孩子又是从慈宁宫出来,将来的福祉可长着呢。”
“说的是啊。好歹总算是熬出头了。”惠嫔附和着点了点头。她注意到祁筝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们,她倒是更加不解。“德妹妹,你之前不知道吗?”
惠嫔这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祁筝身子微颤,两眼一黯,瞧这样子她之前真的是一无所知。
“啊,德妹妹看来你真的是不知道啊。”宜嫔故作惊讶,她笑着对祁筝道,“不过也没什么,现在知道了也不迟,往后你们就是邻居了,闲了别忘了多去走动走动。想来怎么生位阿哥德妹妹比我们可都有经验。”
惠嫔见祁筝恍惚的样子有些同情,她怕宜嫔再说出什么刺激她的话来忙拉着她们离开。
“主子,我们回去吧。”
眼见主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宜嫔奚落,秋云难过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祁筝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她的脑海里不断反复着若盈那明显凸起的肚子。万寿节是三月中,如今已经是八月末,四个月的身孕代表了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想来南苑那恍若隔世的几日,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结果,誓言一旦破了便再也无法挽回了。
真是傻啊,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想明白呢。
喉间忽然泛上一阵湿意夹杂着一阵陌生的血腥。永巷间的风拂过脸颊,抬起头,头顶那片硬生生被宫墙隔开的天空蓝的就好似那年夏天的什刹海。心口是一阵赛过一阵的疼痛但眼中却依旧是干涩一片。
“主子……走好,留心脚下。”秋云微微涨红了眼,赶紧一把扶稳了祁筝。瞧瞧打量身边的人,她无神的双眼睁睁地瞅着远处的那片天,干涩的声音喃喃低语:“不该来的,原本就不该来的……”
第六部 清宫遗恨
第97章 大势已去
入冬之后一日比一日寒冷,冬日的萧瑟让京城也失去了往日的喧闹,特别是在黑夜迫不及待地降临之后,整座城陷入了死寂。日落之后京城的上空飘起了雪花,落到地上还来不及化,又是一阵降下。街上悄无人影,只有巡夜的人提着灯笼,一边不时朝露在外的手呵着气取暖一边往前走。
巡至东长安街时,他格外打点起了精神。这儿是宗亲们府邸聚集之地,王爷府比邻而落真正是半点都马虎不得。正这么想着,前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都快子夜了,谁这么晚还在这儿晃悠?巡夜的人打着灯笼往前赶,见着了人影他提起灯笼一打量,一顶官轿停在裕王府前,还不带轿夫压轿里面的人一只脚已经跨了出来。他一边护着身上挎着的木箱,一边用手扶着官帽,嘴里还不停地嚷着:“快,快!”
裕王府大门口早有个小太监在等候着,见着人来了,赶紧引了进去。
这是怎么了。巡夜有些纳闷,刚才那人看着像是太医院的太医,这么晚了还出诊,难道裕王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朱红色的大门上九排铜钉即使在这深夜里依然可见,门口两尊石狮子散发着一股子森林。巡夜的只觉背上蹿过一阵寒气,他拢了拢领口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原本该是夜深人静就寝的时候,裕王府上上下下却灯火通明,没有一人敢安心休息。向来寂静的后院此刻来来往往都是人。越往里走一股子压抑的气氛越重,大冬天的又是天寒地冻的子夜时分,随着太监而来的陈太医却忍不住摸出帕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汉。太医院院判苏太医已经早一步到了,他神情严肃地跪在床榻边,床榻上坐着个脸色惨白的少妇,但她并不是病人,生病的人是她怀里尚在襁褓的婴儿。
陈太医朝稍靠外站的裕王夫妇行过礼后也跪在了苏太医身边。他瞧苏太医神色越来越凝重,心里也跟着开始七上八下地直跳。
“大人,怎么样了?”
他悄悄靠了过去小声问着。
苏太医没有回答,一心专注于诊脉。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放开了手叹息着摇了摇头。陈太医心里一咯噔立刻将右手搭上婴儿的小胳膊,他的神色也立刻跟着丕变。
苏太医见他也是如此心里更是有了底。
“福晋,请节哀。”
他朝少妇俯下身子,少妇娇小的身子微微一晃便再无反应,反倒是站得稍远的裕王福晋反身靠在裕王胸前大哭了起来。
“真的已经迟了吗?”
福全一脸死灰地看着两人,环着妻子的手明显地颤抖着。
两位太医互相对视了一眼一口同声地道:“微臣无能还望王爷恕罪。”
福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勉强站稳了脚他看向床榻,尚佳氏似乎已经全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