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浑身一震,他低下头苦涩地笑着。
“容若,刚才谢谢你了,你说的没错,为了她,我不该……”
“不。”纳兰转过身,看着他道,“这是为了您自己,您不该。”
他眉间忧愁未减,却多了一份怨。福全叹息一声,抬起了头。
“你不会懂,这是我欠她的……”
纳兰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挣扎,眼中更是闪过千百种心绪。他慢慢闭上眼,轻吐一句:“没错,奴才不懂。”
他转过身,双眼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梨花树。洁白如雪的开了慢慢一树,随风微微摆动,仿若少女的衣裙一般。他双眼氤氲,耳旁似乎又响起了那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的声音。
“成德,你快看,梨花开了……”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他幽幽念出,其间的哀愁撼动人心,福全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却突然叹气一声收回了所有被这梨花勾出的心绪。
“王爷,我们走吧。”
夜已渐深,烛光柔柔地照映出一方。端坐桌前,交握的双手微微发颤,几乎痴痴地凝视着烛光,因为它的温暖就像他的眼眸一般。
烛前的人太过沉溺于一个人的深思,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原本熟睡在床榻上的人已经醒了过来。
一觉醒来,身旁却意外的空无一人,往日里偎在他怀里的人今夜却反常地独坐桌前。玄烨翻身坐起,盯着她怅然若失的侧脸微微蹙起了眉头。今儿一下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他有些担心所以让顾问行去问,得到的回答却让他一时怔忡。
“奴才打听过了,什么事都没有,就午后走差了路时和裕王打了个照面。”
会是这个原因吗?
玄烨沉默地看着她陷入了沉思。这两人分明没有任何交集,但从以前开始他总觉得有些若有似无的东西牵连着他们。
二哥和筝儿?他神色一敛,立刻否决了自己脑中闪过的念头。
不,这是不可能的。
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疑惑初生立刻就被他自己扼除,一个是自己的兄长,一个是自己的女人,身为帝王的骄傲让他下意识地否定这种可能的存在。但那种念头却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不时反反复复地出现,却又一次次地被他否定,周而复始,直到他看到决定性的证据之前。
“筝儿,你怎么了?自下午起就魂不守舍的。”
腰间突然围上的臂膀让她回过神。
“没有,只是睡不着。”
见她低垂下头,玄烨坐在她身旁一手抬起她的脸,一手轻抚过她稍显冰冷的脸颊。
“明日一早就回宫。”
她的心忽地一跳,脸上闪过的不安他清楚地看在眼里。
祁筝偎进他怀中,柳眉微蹙,忧愁顿时凝于眉间。
“臣妾只有皇上一人,皇上去哪里,臣妾就去哪里。”
玄烨叹了口气,环紧了她轻微颤抖的身体。
第91章 背道而驰
“戴答应还是不见好吗?”
“是,她这病麻烦,若是换作平时太医们也敢放开手脚用药,可偏生她现在有孕在身,所以做什么都有了顾忌。”
“唉……这也是……”
“怎么那么不小心偏生在这会儿换了风寒呢?”
“先过去看看再说。”
一行人边说着边往启祥宫走,还没到门口就有人迎了上来。
“奴才给贵主子,荣主子,惠主子,宜主子请安。”
打头的佟佳氏低头看着他问:“太医来看过了没,怎么说?”
内侍边引众人往里去边回道:“是,李太医刚才来看过了,说是好些了。”
“哦,那就好。”
佟佳氏暗送了口气。一行人跨进了门正要往后殿去,荣嫔忽然停了下来。
“荣姐姐,你怎么了?”
走在她身边的惠嫔明显的感觉到她神色一变。她顺着荣嫔的目光发现她正盯着大门紧闭的正殿看。
“唉,怎么好好的安嫔和敬嫔就……真是叫人唏嘘啊。”
她说这话时忽然一阵风吹过,众人皆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冷汗。短短半年内安敬二人疯的疯死的死,也不知是二人的命还是这启祥宫的风水太差。
佟佳氏被她的话搅得心里乱乱的,她带头先往里走。后殿里隐隐传来一阵交谈声,其中一人的声音让她不由得蹙起了眉。
怎么是她?
三个人各自看了一眼,只一瞬间就闪过种种念头。
“德主子,谢谢您不嫌弃奴才,还来看奴才。”
“不要这么说,当初在御前多亏你和顾公公照顾我,如今你病了我来看你是应该的。”
两人的交谈声随着众人的靠近渐渐清晰起来,佟佳氏蹙紧了眉暗忖:真是她,她怎么来了?
果不其然,一脚跨进后殿就看见依玛候在门口,再往里瞧,那正喂着戴答应喝药的不是德嫔又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
荣嫔抢在其他人之前喊了出来。
祁筝回头见着这四人立刻搁下碗站了起来。她柔柔一笑道:“听说戴答应不舒服所以我过来看看她。”
哼,之前也没见你有多好人,和我们更是从不往来,如今倒是转了性了,谁有身孕你就和谁走的近,你还真是会做人。荣嫔瞧不顺眼冷哼了一声别过了头。
祁筝上来就碰了个钉子一时尴尬的手足无措。她深吸了口气,挤出笑容道:“有姐姐们在我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她转身低头对戴答应道:“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看你。”
两人过去一同在御前伺候,又同是胞衣出身,在这宫里也就彼此最了解对方的为难,戴答应又怎么不知道她此刻的尴尬。何况……
她悄悄打量了一眼其他人,荣嫔的不满,宜嫔的笑里藏刀让她顿起了一阵冷汗。多年的御前伺候让她习惯于观察他人的神色,今日这种情况,荣宜二人分明是有意针对,而看样子,贵主子也是打算袖手旁观的。想到这儿,她微微点了点头,握着祁筝的手暗使上几分力气。
祁筝如释重负,感激地回握着。宜嫔几步上前挤到祁筝身旁,瞅了眼如戴应后就直嚷嚷开了。“哎呀,瞧妹妹的起色真是好多了,德妹妹照顾人还真是有一手。这也难怪了,德妹妹之前可是在御前伺候皇上的人啊。”她回头一脸惊讶地看着祁筝道:“妹妹怎么着就走了?”
荣嫔冷冷一笑道:“宜妹妹,你还不知道我们德妹妹是有名的冷情冷性,大概是嫌弃我们几个聒噪所以赶不及要回去了吧。”
她的话刺得人生疼,祁筝心里虽然有委屈但面上仍强装出笑容。佟佳氏心里虽有芥蒂,但她终究识大体得多,撇头看了眼荣嫔,顿时让她乖乖将接下来的话都收了回去。
“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是。”
祁筝福了福身,忽然觉得有些头晕,脚下不由得晃了一下。惠嫔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关心地问了声:“你怎么样?要不让我送你回去吧。”
惠嫔的关心才稍稍让祁筝松了口气,荣嫔冷冷的“矫情”二字让她又全副武装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已经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祁筝轻推开惠嫔的手,低头匆匆道了句:“谢惠姐姐,我没事。”
她站直了身体又朝众人福了福身,这才离开。
“惠妹妹,你瞧,你的好心人家还不领情呢。”
荣嫔的声音隐隐从身后传来,祁筝心头一紧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回到永和宫秋云瞧主子面色不好知道定是刚才发生了什么。她不好明问,悄悄拉着依玛到殿外细问。依玛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嘀嘀咕咕地就将荣嫔和宜嫔二人的冷嘲热讽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秋云姐姐,我真不懂,为什么主子要去受这份侮辱,这不是作践自己吗?”
“嘘,小声些,让主子听见难受。”
秋云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往里打量。祁筝一手撑着额头坐在六角桌旁休息,看样子是没听见她们说的话。她松了口气,又禁不住长叹一声。
主子一天比一天憔悴,这些日子来太多的痛苦被她强压着,其结果就是身心的疲倦让她越来越消瘦的脸上除了苍白之外还透着深深的疲惫之色。
为什么?秋云暗自苦笑了一声,为何从来不会自愿踏出这永和宫的主子今日会去看戴答应,这其中的原因太过简单了。这一切为的不过是前几日皇太后来看她时说的一句话。
“白日里皇上忙着朝政的时候,你若得空偶尔也去其它人那儿走动走动吧。”
“皇上请用茶。”
柔柔的嗓音才在耳边响起,白皙的手端着青花色的瓷杯跟着出现在眼前。进茶的人搁下茶杯福了福身退了下去,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纤细的背影上。
“皇上,怎么了?”
听见太皇太后叫他,玄烨低下头匆匆喝了一口茶。
“没什么,一段日子不见,皇祖母这儿的花草长得益发好了。”
自南苑回来之后,他并不诧异她不在乾清宫,那晚是意外,他不想再伤祁筝的心,所以有吩咐翟霖送走她。原本以为她已经返回原籍了,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看到了她。
她穿了件浅茶色的长衫,没有多余的饰品,只是脑后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显示她和这宫里其他宫女的不同。她拿着剪子照着苏麻喇姑的吩咐修剪着小花园里的枝叶,淡淡的忧愁浮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云儿是个好孩子,话不多,手脚很勤快。在这儿陪着我们真是可惜了。”
玄烨心里一紧收回了目光。太皇太后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她不原意出宫,苏麻喇见她哭得可怜所以安排她在这儿当值。”
“她为什么不原意出宫?”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玄烨惊觉时已经迟了。
太皇太后低下头,嘴角微扬。
“这就不知道了,无论苏麻喇怎么问她她就是不肯说,只是一味地掉眼泪。”她微一顿,转头看着玄烨,眼里带了几分叫人摸不透的意味。“怎么,皇上有兴趣吗?”
玄烨一时哑口无言,没错,对她,他有愧疚,所以此刻他找不出话来回答。
看着皇帝有些迟疑的目光,太皇太后已经了然于心。
“苏麻喇。”她招手唤来苏麻喇姑。“我有些累,上了年纪果然就是不方便了,你扶我进去歇会儿吧。”
“皇祖母,让朕扶您进去吧。”
太皇太后轻推开他伸过来的手笑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受不得这好太阳,皇上正年轻,是个好时候呢,不用陪我这老太婆了。”
她不给玄烨拒绝的机会,当下转身就离开。玄烨叹了口气,他一转头注意到卫氏还跪在原地。
无论苏麻喇怎么问她她就是不肯说,只是一味地掉眼泪。
太皇太后的话还残留在脑海里,玄烨低下头出神地看着她因低垂着脑袋的而只露出的洁白额头。没错,他介意,他确实想知道她拒绝他赏赐百两出宫的原因。
“你为什么不原意出宫?”
没想到他会问的那么直接,若盈禁不住轻颤了下身。她弯下脖子把头压得更低。
“因为……因为只有这样奴才才能有机会远远见着皇上……”
她看上去是那么娇弱,颤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畏惧,但她的话却又是那么震撼人心。那晚的事他并没有全部忘记,她的温暖她的娇喘隐约还有几分留在脑海里。玄烨下意识地迈开腿走到她跟前。
“朕叫翟霖送你出宫,你没有出去,你可知道这是抗旨?抬起头来看着朕。”
咬紧了唇,刺痛的感觉却比不上生生的心疼。俯下身,被泪迷茫了的视野中是他长衫的下摆和青灰色的靴子。
“奴才知道,奴才有罪。”
她的回答伴随着哽咽传来,深深触动了玄烨的心。他弯下腰托起她的胳膊,看着她惊讶的脸他叹息了一声。
“你没有罪。”
“皇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若盈抬起手用手里攥紧了的帕子捂住哽咽偎进他的怀中。
自太皇太后那儿回来已过未时,趁着备齐膳食的功夫,敬事房的太监依旧端上呈有头签的托盘。玄烨没有细瞧,只是下意识地去拿中间的那支。内侍接过瞧清楚了立刻道:“奴才这就去永和宫接德主子。”
“等等。”
他一弯腰正要退下,玄烨忽然叫住了他。
“是,皇上。”
他心里虽疑惑,仍反转回身重新举高手里的托盘。他悄悄打量,只见皇帝微皱着眉头拿着德嫔的签看了许久,眼里有的是他这种人不懂的神色。皇帝突然叹了口气,吓得他立刻压低了眼。从仅可见的视野里,他看见皇帝慢慢放下手里的签又快速翻动旁边的那支。
“去叫宜嫔。”
第92章 鸟尽弓藏
明明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夏日,府邸东角的书房里却不合适宜地生起了火盆。紧闭的门窗更是增加了屋内的炎热。盆中的炭火一块块烧得通红,在不时蹿高的火苗映衬下,府邸主人被烤得满头大汗脸上的神情却让人莫名地感到一丝阴冷。
身后的书桌上零散地堆放着书籍和信件,他拾起一本,封皮上熟悉的端正字迹让他犹豫了一下。
“隆禧……”
他的手抚过书皮,伤痛一闪而逝。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豪不犹豫地撕下几页书册投入火中。饥渴已久的火焰猛地腾空而起,眨眼间就将一切都吞噬。在那妖娆的姿态前,他的神情越来越阴郁。
“爷,您这是做什么。”搀扶着尚佳氏的裕王福晋推门而入,在看清福全手里的书后她惊呼一声几步小跑过去想要夺下那被烧得只剩了一半的残骸。“爷,不要再烧了,您这是在做什么,这些是弟妹的嫁妆也是隆禧生前给你的,你不是一直都视若珍宝吗?”
福全没有回答她,只是劈手夺过那半册书籍,直接扔进火里。西鲁特氏被冲腾而起的火苗逼得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她应该阻止。暗咬了咬牙,她一个转身朝外高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拿水来!”
“谁都不准进来!”
福全突然拔高的声音喝斥住了下人也吓住了西鲁特氏,他低垂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解释,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大嫂嫂是因为我的关系吗?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尚佳氏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忽然低下头双手掩面。纤细的肩膀不时地轻颤,指缝间流泻而出的是声声啜泣。
西鲁特氏脸色一白,她一把抱住尚佳氏安抚道:“胡说什么呢,和你没关系,是你大哥一时着魔了,这几日都不见他回来,一回来就干这没头没脑的事,咱们不理他。”
“琦绮。”
夫君的声音明显和往日不同,多了的那一分伤感还是恐惧?西鲁特氏回过头,越烧越旺的火光把福全的脸映得煞白。
“朝廷的大军已过广西,三藩大势已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福全此刻怪异神情的影响,西鲁特氏只觉得脸上硬梆梆的,好一会儿她才能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打……打了这么些年总算要安定……”她直直地看着福全,忽然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一瞬间恐惧升腾而起,心突突地开始狂跳,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尚佳氏的手。“爷……难道……”
福全拆开信件,将泛黄的手信一一投入火中。
“尚之信已经正法了。”
西鲁特氏眨了几下眼睛,在她还未回过神时,身旁的尚佳氏两腿一软直往下滑。
“弟妹。”
西鲁特氏回过神,她来不及多想赶紧一把搀扶住她。尚佳氏低垂着头轻轻推拒着她的手。“大嫂嫂,我是不祥的女人,隆禧已经被我害死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还是让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吧。”
“胡说什么呢,我不会让你去的,何况富伦枯尔还那么小,没有你该怎么办。”听她提起爱子,尚佳氏心一软啜泣声又大了几分。西鲁特氏又急又乱,她回头看着福全道:“爷,这是真的吗?”
她所有的期待和指望被福全接下来的话敲得粉碎。
“琦绮,皇上已经决心撤除平南王下所有兵丁了,我这几日一直在兵部做着改换籍册的事。”
西鲁特氏胸口一堵,她吞了吞发苦的唾沫。
“撤?爷,您在同妾身开玩笑吗?平南王藩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