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跳下马车,几个伙计眼里惊异。
“车里憋闷,我去透透气,在城外等候诸位。”
不等回答,抬了脚就走。
城门外不远处候着辆乌篷马车,小九扑腾着翅膀落在车顶,又朝我叫了一声,我急急奔了马车去。
“你轻点儿,回头把顶蓬捣出个窟窿。嫂嫂——”
车夫见我过来忙躬身搬脚凳,我不耐烦这些规矩,早撩了裙摆要攀上木辕,突然一只手从帘子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腕子。
“没点点姑娘家该有的矜持,这般动作也是淑女所为?”
听得声音,我惊异地抬头盯着五师兄,人已被他一把拽进车里。
“你怎么来了?巧儿姐呢?”
“她近几天身子不爽利,吃什么吐什么,尤其是早晨,怕这一路颠簸更是,到时扰了你,便托我来。”
我低头摸了回下巴,“吃什么吐什么?”忙笑着向他作揖,“那我这厢先恭喜师兄了,你都要当爹了,日子过得可真快,这下该高兴了吧!”
他扶我坐好,“嗯——只要你给我安分守己着少惹些事,我就高兴!”
“人家正为你高兴呢,好端端又扯上我,往后可要让着巧儿姐,可不能跟对付我似的。”说着朝他嗔了一眼,手枕着头直往后倒,“还等什么,咱们快走吧。”
他撩了窗帘往外张望,“你后面这一车子怎么办?”
“原就没打算要他们跟着。”
他往高处看了看,眼神一闪,略带迟疑,“你……真就这么走了?”
“唔。”我翻了个身,“赶紧地,省得他们过了城门又追上来,到时一番口舌。我在王府憋屈坏了,再懒得应付,”仰起头来朝他看了一眼,“还真不是贵人的命!对了,我以后也要嫁个像你这样的,有本事,性子又独立,只管待我好。师兄,还收小妾吗?”
“就知道浑说!其实晨羽兄他……”
我脸上一僵,几分不自然。
师兄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放下帘子,挥挥手唤了车夫出发。
“这泼皮无赖的性子,还是个郡主呢!”转了身又来拍我屁股,“那一车东西不要钱呐!事到如今,叫我上哪儿再给你备一车去?!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让人省心。”
我也不躲,只背了身子,“算了,不做你小妾了,福没享着屁股先开花。”
他冷哼一声,“如今怎么又不讲文明了,嗯?你不是说那叫‘尻’吗?尻!”
“……”
傍晚十分,到了临近小镇,师兄在一间客栈把我安顿好,便准备回京城。
山下小镇一条蜿蜒的街道,两边的店铺大多掌了灯,或红色或明黄的灯笼摇曳,往来行人也不多,三三两两。天空略暗,隐隐地一轮镰月,星星倒许多,明明暗暗,小九在远处飞,也不知道看中了哪只山鸡兔子。
快到坡顶,他抬头看了看天,停下步子。
“送到这里吧,时候不早,你早些回去,明天要赶路,到了冀州叫小九送个信来。”
我点点头,“如今巧儿姐要你照顾,可要仔细,就算铺子里忙,也注意自己身体,应酬那些个别太勉强,喝酒伤身;别什么都亲力亲为,能叫手下几个掌柜的分担的,就分担些。”
“管起我来了,回吧,夜里凉。”他握了握我的手,“冰得这样,出来也不知道添件衣服。”说着开始解身上披风。
“这才要着凉,”我夺过披风作势掐他的手,踮着脚、越过肩又给他兜上,一边系带子,“过去挺远,路上多加小心。”
他摸摸我的头,“那么些路,能远到哪里去?”顿了顿,“我得了空便去看你。”
突然鼻子一酸,“巧儿姐有娃娃了,你得随时照应着,冀州远,来回不方便,”手上不停,“我事情多,药铺里忙起来不着家,难得闲下来还要带小九去听书抓鱼,没功夫应付你,还是别来了,”抬头一笑,“师兄如今也成家立业了,我替你高兴。”
“傻丫头,”他抬手抹了抹我的眼角,“哭什么?”
“如今后悔了,想回去,就是一辈子做道姑也情愿。”
“再等等,”他搂过我,轻轻拍着,“时候到了,师兄自会骑了千里马来接你,再忍一忍,一切有师兄在,没事。”
我抓着他的衣襟,心里明白,回去是再无可能了。
“怎么了?” 师兄托起我的脸,细细端详。
我摇头,“快走吧,嫂子在等你呢。”
他叹了口气,拿过我手里的缰绳,纵身上马。
挥鞭之际还不忘叮嘱,“快些回去——”
我朝他挥手,是得快些回去,桌上的白汤猪手该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27;28
二十七
长舒一口气,伸开手脚往后倒。芙蓉帐外,雕花的窗户开着,窗口放了盏水墨童子放牛的烛灯,窗外星空烂漫。着实累了,手里的话本子没翻几页,就昏昏睡去。
梦里梁晨羽搂着我:“眼睛肿地这样……认识多少年了,我终是不能亲口听你说离开。
站在城楼,一遍遍盼你回头,马车里备有我的行李,你若当真回头,我抛下这里一切也是愿意的。我名下几间铺子,租钱虽不多,若游历四方,也足够开销了……可你,笔直地去了。
不留句话,连备的东西也不肯要,这般决绝,是要与我了断?”
猛然睁开眼,四周宁静,蜡烛未熄凉风习习,帐子微微随风摆动,远处隐隐传来梆子“叩叩”打更的声音,屋子里哪里有人?
闭了眼翻身,心里酸涩,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是放不下自己的委屈,想在梦里得个解脱。
果然梦里的人又来了,把眼睛、眉毛、鼻子、脸颊仔细摸一遍。
“几个暗卫倒不容小觑,哼,楚明对你果然上心。”
……
耳边是规律的马蹄声,身下有些颠簸,我眯了眼睁开道缝,“这天都还没亮呢就出发,真是!大叔,是之前那人交代的吗?”
身边轻笑声传来。
“郡主说什么?”
我浑身一震,圆睁了眼睛,扭头只见一张妖艳的脸近在眼前。
“有幸能请到郡主去吴国做客,荣幸之至。”
“我这是在哪里?”看见自己被绑住了手,恨恨道:“秦岚枫你——”
不待说完,脸已歪向一边。
“知道些避讳,本太子的名讳,可是你随便能叫的?”秦岚枫嘴角微弯,笑意却不在眼里,不紧不慢地抽出条帕子擦手,“这一掌可叫我等了三年,若不是郑将军,真难料到郡主竟活在这事上,好个金蝉脱壳。”
“郑将军……郑齐远?”我先是吃惊,半响之后苦笑,“还能是谁?”
头上梳着双丫髻站在厅里,已近初冬身上仍是夏天打扮,府里丫头都领了袍子,只少我一件,前头管事的婆子说怕是有人拿错了,等多了回头再给,眼里满是戏谑。几个大丫头上下打量我,纷纷掩着嘴笑。
低头笼了笼袖子,把袖口拉下来遮住腕子上的乌青。众人渐渐都散了,我才转身出门,膝盖碰着门框一个磕绊,看来腿上的伤还得将养些时日。
人未走远,听得背后议论。
“……褚国买的人也不至这么不济,什么都不会……真不知怎么进的府?”
“总是有些来路,哼,这般不利索,还留在府里。前儿还打碎了东院里的琉璃碗,跪了一夜,总算爷开恩没要了她的命。”
“呵呵,这样子打死了也是活该,个个都像她,谁家府里还敢要下人?!”
“不长记性早晚得死,上次打的是几时?……”
“……上次?”
“可不。是个皮厚的,谁成想打了竟要跑,府里能白花那么些银子?!还得提防着,……刘老头安排了两个人轮班,在她房门口盯着。”
“……”
十一月初五,秦岚枫打发人招了我去,管事的特地嘱咐沐浴更衣。前前后后叫老妈子刷洗了好几遍,只差没脱层皮,几处红肿此时疼地越发厉害。
屋里早换了龙涎香熏着,桌上多了件棉袍。
我朝张妈看一眼,她并不说话,眼珠子划过我后直瞧着房顶,鼻子里似是而非地“哼”了一声,辨不清是不屑还是嗓子不舒服。
这般衷心倒不多,张妈是府里的老人,受了一辈子恩惠,这份心金钱买不动,难怪叫她来看着我。不过终归是她会错了意,秦岚枫再缺女人也不会找我。
打了几个喷嚏,这才拐进一处园子。案前吴国大皇子正写字,微弓着背,笔下行云流水。
管家领我到门口停下,与李凉照了个面。
“爷,宋姑娘到了。”
“唔。”秦岚枫嘴里含糊一声,手里不停。
管家用眼睛示意我进去。
我微撩了裙摆跨过门槛,远远隔了书桌便停下。
秦岚枫头也不抬,嘴角一弯:“郡主这几日还没学着规矩?”
身后风动,脚弯瞬间一麻,眼见着一颗黄豆搬的石子滴溜溜滚开去,我已跪倒在地。
腿上有旧伤,这时一阵锥心地疼,我咬牙没哼出声,想站起来又不能,最后忿恨地抬头,“秦岚枫你这小人,要杀就杀,不必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赵寅上跪我主下跪师父,就算断了腿,也绝不屈服于敌国太子!”
他手里一顿,搁了笔,抬起头来眼里冰凉,绕过书桌缓缓走过来。
我左右环顾,伸手想够刚才的石子,他眼里一闪,一脚踩在我手上。
“胆子不小,这么个野性子,果然是养在山里的。”他瞥见我腕子上的淤青,嘴角越发上扬,骨头与皮肉相磨,发出咔咔声,“给你用的那么些东西都不起作用,郡主果然手段了得!是怎么避人耳目,替自己解的毒?嗯?还是……府里有人帮你?”
此番若没有丹珠解毒,只怕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脚上力道更重,“说!谁在帮你?”
我脸上挣扎着抽出一丝笑,“太子殿下原也有不知道的。”
他眼里显出狠意,“喀喇”一声,我忍不住大叫出声。
秦岚枫慢慢松开脚,弯腰攥住我的衣领子。
“是谁?”鼻子几乎碰到我的脸,“说!”
我紫胀着脸喘气,“……好……我说……”
“谁?”
我瞟了瞟门口,“……李……凉……”
秦岚枫动作一滞,松了手,我倒在地上剧烈咳嗽。
他微扭了头朝李凉看,慢慢转回来盯着我,“敢骗我……”
只觉一阵劲风袭来,眼前一片漆黑。
醒来时人躺在床上,右手缠着层层布条,举起手,尝试弯了弯手指,布条里半点反应也无,我垂下手,呆看着帐顶。
门“吱呀”一声开了。
来人手里提了个藤编的食盒,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早醒,门坎上的脚一滞,随后径直来到桌边,揭开盖子,端出一碗药。
郑齐远走到床边。
“伤了筋骨,少则两月多则半年,这药不能停,入口虽苦却是良药。”
我直直看着他,仿佛不认识,屋子里一室安静,我和他一站一卧默默对视,中间隔了一碗药。
半响他别开头,把药碗搁在床边,转身出门,背影薄凉。
我扭头看着挂在头顶的药囊:“为何这般对我?”
他扶着门,撩了下摆正要抬脚,此时却停下动作。
“赵寅这辈子,自问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师叔的事。无父无母虽孤苦,可师叔对她疼爱有加,她一刻也不曾忘。小小年纪学成又少,她想能回报什么?唯有自己。乐山师兄弟成堆,她一个女娃,也不懂得寻常女子的娇羞,一腔嫁人的心思从未有过隐瞒——她以为,师叔是懂的。”
郑齐远背脊一僵。
“造化弄人,一旦姓赵,郑家人总有要视她为敌的一天,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无怨无悔,为师叔做了许多事。可师叔没有娶她,这也没什么,论长相个性、身家背景,她比不得人家。只是后来皇上要把她嫁去吴国,她自然知道其实去不去都是死,既然结局已定也没什么好埋怨,只有些遗憾,当临死前得知自己娘亲与郑府一事无关,她才终于释然。
赵寅一辈子,曾经只为郑齐远一人,既便当初拿她的命去抵,也是心甘情愿!现在想来,确实叫人有些看她不起。其实,师叔若真要她死,何劳亲自动手?”
“赵胤琪的女儿,自然活的比死的好。”
我讪笑,“果然一语中的……便是像这样?”
他扭头看了看我,眼里辨不出如何情绪,抬脚离去。
乌黑的汤药,金镶边的碗,碗边上别了颗枣红的蜜饯,已去了核。
“啪——”,药像墨水一般划过半空飞溅在门上,碗撞着门柱立刻跌落地上摔得粉碎,汤药顺着木头纹理徐徐淌下来。
二十八
脑袋昏昏沉沉。
“……这么多天了还肿得这样,要落下病根,偏又伤在右手,别说重活,以后就是端茶倒水怕都难,唉,这丫头算是废了。”
“逆了爷的意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就知道是个没出息的,浪费一件上好的棉褂子。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刘管家自会处理,连累李大夫您跑这一趟。要死不活的样子,哼,我看本就存了想死的心,谁有功夫跟她耗?您也别费劲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唔,喉咙肿得很大,着人喂些米汤可能会好,这张方子一天两次……”
“您不是不知道,丫头们在各处当差,年前本就忙得脚不沾地,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几个火急火燎赶着这时候探亲,我这儿都是忙里偷闲陪您来的一趟,如今上哪儿找人伺候她?熬汤喂药的就免了吧……之前出来的几个不都那样么?管家以后自会打点她家里人,这点府里不会亏待。”
“……唉……都第几个了?”
“呵呵,谁费心记这些?到了府里就得认命。不过从粗使丫头里挑的就只有她,却是个不知深浅的,原原本本给拖了出来。哼,不就那么回事吗?还真把自己当仙女儿了……”
“……”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虽然看不见,却能猜到他是谁,秦岚枫的呼吸似一条毒蛇吐信,叫人不寒而栗。
“……听说梁晨羽一行已到了褚国,那国宴他倒是乐此不疲……这就受不住了?才刚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可得‘好好’照顾你……”
等我缓过来,人已在距离褚国不远的马车上。
试了几次仍是撩不起窗帘,我盯着手腕子上那圈狐狸毛发呆,旁边丫头照例低了头。她没有舌头不会说话,十五上下,长相干净,总打着手势让我不要说话,不要逗留,不要出马车,每逢人多又挡在我面前,少不了会些拳脚,至少很懂得点穴,否则她家太子不会放心。
我扭头端茶,抬了半天右手,仍是换左手,翠妞指指自己的右手,她想让我再试试。
我懒得应付,摇摇头,“顺其自然吧”。
那天大夫说的什么我都听见了,这右手全当是个摆设。
车上一阵颠簸,溅出些茶水,袖口湿了,丫头转身找帕子。今天穿的清一色淡粉丝缎夹袄,领袖和裙边滚白色宽边狐毛,脖子上挂一百零八颗祖母绿项链,耳朵配同款耳坠子,头上倒是素淡——总带帷帽别人也瞧不着,别一根藕色玉簪雕木兰花开。翠妞一路替我穿金戴银回回不重样,叫人拿捏不准他主子到底做的什么文章。
秦岚枫此番排场不小,前前后后几千人,知道他的是出游,不知道的还当出征,可浩浩荡荡一大票人到边界又把大部队留下了,之后便迅速入褚国境。不过留下的人并不走,直接在边境上安营扎寨,虎视眈眈地盯着褚国,只等人回来。
秦岚枫由褚国太子褚顺迎着入了宫,我们一众被带去顺隋太子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