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睡的跟猪一样,谁把你劫去卖了都不知道,”五师兄揉着手臂,“死丫头,下手那么重!”
我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替他揉,“你怎么在这里?”
“笑得出来?!怎么没把那鹞子的事告诉姓梁的?府里头说人不见了,他急得跟什么似的又抽不出空,只好托我来寻。”
山上两人吃饼的画面一闪而过。
“路上耽误时辰,本想给娘磕个头就走,没料算那么晚——哎呀!”我忙捂着腚,跳起身逃开,“再不敢了!好师兄,我再也不敢了,啊——”
“不敢?胆子越来越大,出息了?!还知道串通林彰平?!”师兄一路追过来,往我尻上直招呼,“皮痒了?我这儿还没跟你算账呢!那八宝果盒子怎么回事儿?嗯?!你知道这些个前朝遗物多贵吗?不识货还充大爷,七十两?七十两!你个不省心的!”
“哎哟!我知错了!知错了还不行吗?”我满屋撒丫子飞奔。
“知错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师兄紧追不舍。
“……好师兄,别追了……哎哟,疼!”
“该!不疼能叫打屁股吗?”
“师兄,你怎么不文明?那叫尻!哎呀——”
……
二十四
“塘子里的鱼是用来看的,可禁不住你每天这么折腾,”我坐在树下,放下手里的话本子,喝了口茶,凉了有些涩嘴。“哪天真抓完了仔细有人逮了你炖汤,这又不是咱的地方,到时我可拦不住——”手一僵,放下茶杯,余光瞄见翠荷正低头吩咐小丫头换茶,并未在意。
这话在外人听来,似有几分埋怨。
小九吃到一半生生卡住,无辜地扭头。我耸着肩膀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他垂了头。
我笑笑,复又拿起书,盯了半响还是那一页。
打从乐山回来已有月余,梁晨羽未再露过面。那天回来已近晌午,他一早便入了宫,只叫管家带了句话,说以后出门要讲清楚去向。
之前人人看我都像狐媚子,恨不能打从身后揪出根狐狸尾巴来,如今这院子里光景萧索,他们又八分快意并了二分同情,着实矛盾的很。好在我这厢三少爷虽不再来,总算管家还照顾着,吃穿用度一分不少。
这时门口进来个丫头,跟在王妃身边的,她到近前低头行礼,脸上淡淡,“宋姑娘,王妃有请。”
屋子还是以前的屋子,两边放着青铜的落地烛台树,中间一个葫芦型三层铜香炉,镂雕仙鹤齐飞,正飘着烟霞,一应家具都是雕花的大叶紫檀,王妃端坐上首,身后一面八折屏风彩绘山水,她身着宝蓝金绣福寿的常服,随意簪着两支珠钗,皮肤紧绷光亮并不见老态,嘴角挂着淡淡地笑,看着仍是和蔼。
我一路低着头进去,到了近处俯地请安。
“起来回话吧。”声音柔柔,也辨不出什么情绪。
“谢王妃。”按规矩,是没有坐的,我缓缓起身,退到下首。
“抬起头来。”
我微仰了头视线低垂,余光瞥见王妃身后立了个丫头,也无其他人伺候。
“倒是个端秀的人儿,难怪羽儿上心。”
一番嘘寒问暖,渐渐转入正题。
“这么多年我儿孤身在外,身边也没个体己的人,虽说对那赵姑娘一往情深,可人已故去多年,我这做娘的也希望他能看开些。在楚公子的婚宴上,难得他能一眼相中你,还带回了府,姑娘既安心住下,那也是你们的缘分。
羽儿两个哥哥早已儿女满堂,既便与他年纪相仿的侯府公子,谁家里没几个妻妾?这傻孩子,非要许那五年之约。其实他能带你回来,府里上下都是高兴的,好歹你让他放宽了心。
姑娘知道,身在王家贵族,并非事事都由得自己做主,这婚姻,便是其中一桩。”
我心神一抖,这就要入题了。
“人与人之间相处,并不全在名分,姑娘肯这般呆在府里,想来也是一片真心。这两年且不论,一切等公主进了门再说吧,我自会给你做主,届时总不会亏待了你。”
我低了头不说话。
“你如今既在梁府住着,便要识梁府的规矩,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抬手喝了口茶,最后一句,说得格外慢,“姑娘以后出游,可要小心仔细着些。”
到这里,心下了然。以王妃之尊是犯不着见我的,说穿了不过是个丫头,服侍少爷是本份,即便将来给个名分也没什么,只要安分守己便是,此番找我来怕是前头所为犯了她的忌。
意思到了,后头也不必多聊。
正待退出,头顶声音又响起,“那些个飞禽走兽的,平日里虽能逗个乐子,却难免伤人,终究是畜生,府里容不得这些,早日放了,倒算一桩功德。”
我躬身行礼,起身告退。
晚膳过后拿了一会儿书,之后便吩咐沐浴洗漱,翠荷托了件水绿的裙袍侯在屏风拐角,我瞟了眼那衫子,着她与我换件睡衣。
她朝院门口看看,“姑娘,再等等吧。”
我抬头笑笑,“乏得很,姐姐便容我先歇了吧。”
她欲言又止,终是转身下去换衣服去了。
梁晨羽是不会再来了。
国与国之间关系微妙,当初我自作主张擅自死了,未能成功嫁入吴国,虽由同父异母的妹妹代嫁,但多少叫商吴两国生了间隙,吴国狼子野心,难保哪天又要来犯。如今既然褚国三公主褚欣能与梁晨羽两情相悦,皇帝定然不许再生事端。
翠荷出去与我带上了门,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如今夜已凉,我披了件外袍坐在铜镜前,镜子里再没有梁晨羽,只听到风过处,树叶发出沙沙声。
揭下面皮放好,合上盖子。盒子上雕雄鹰展翅,零散镶了几颗宝石,宝石有处机关,轻轻一摁便弹出个暗隔,里面放了一方帕子。
王巧儿是商人,虽说的露骨,却懂得分析得失。我这笔买卖,却然不是什么好买卖。
从醒觉寺回来的第三天,她托人递了张帖子来,约我晌午在新月阁见面,落款是楚王氏。
那天她着玫红绣木兰的短褂,白缎百褶长裙曳地,乌发由一根天山紫玉簪随意绾着,脸上略带脂粉,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扯着饼子往窗下的河里扔,想是在喂鱼。
见我进来嗖地回过头,上下左右齐齐打量我一番,最后停在我额头,突然丢了饼子冲过来,“果然是你!”
我扶着她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带着假面,一时也辨不清,她认出的到底是这面具,还是面具底下藏的这张脸皮。
作者有话要说:
☆、25;26
二十五
桌子上摆着挂炉山鸡、五香仔鸽、蝴蝶暇卷、八宝兔丁,见我坐下,巧儿又叫了两壶百花酿,另配豌豆黄、莲子糕作点心。
之后摒退左右,翠荷之前叫我走丢,此番必不会离地太远,我们两人心知肚明,便压低了声音。
“见到你,我也算安心了,本以为他在外头养了小的,这成亲才几天?!”她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想想也是,他心里就那么几个人。能叫他大清老早地等在王府,前两天又半夜三更匆匆出门,除了他师父,也只得你了。”
我朝她望望,几分歉意,“嫂嫂……”
“诶,我没别的意思,正像我之前进门说的,见到你,知道你还活着,我也算安了心。你这三年一直在冀州?”
“师兄都与你说了?”
“他?!哼!”她夹了块鸡腿放我碗里,端起酒杯,“多年不见,来,走一个!”
两人仰头喝干。
巧儿姐喳喳嘴,吃了口菜,“他还自以为瞒我瞒得好呢!早觉得有几笔帐不对,每年五月都有一笔大支出去往冀州。金蚕价格贵是贵,却不至这般,后来就查到他在冀州偷偷置了处宅子,虽不是以他名义买的,但我的人也不是吃素。”她朝我调皮地眨眨眼。
我掩了嘴笑。
“我就奇怪,养个女人还要另配三个隐卫,一年去一趟还不过夜,他这么个精明的人,做的什么亏本买卖?!”
我终于笑出声,想想又皱了眉,“什么隐卫?”
她瞪了瞪眼睛,凑了头过来,“你不知道?”
我摇头,“若是隐卫,倒真没见过。”
“那是废话!”她不屑地拿了块糕丢进嘴里嚼,“让你见着了还能叫隐卫?本就是躲在暗处保护的。何况你如今该是武功不在了吧,也没那能耐听见。”
我点了点头。
“你就没怀疑过?照他平素待你的样子,屋里头该都是好东西, 别说贼没来光顾,这两年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连个地痞恶霸都没碰过,就不觉得奇怪?那褚国也太消停了吧?!”
她说得十分在理,我不禁竖了竖大拇指。
“那是!”她骄傲地扬扬下巴,“他那些小剂量,在我手里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儿?!哼,以后要是敢在外头养女人,哼哼哼……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暗自为师兄可怜,“那嫂嫂今天找我……”
“本想见见那只狐狸精的,啊——哈哈哈,不是说你,不是说你。”
我不在意地摆手。
“既然是妹子你,嫂子这里便有句话问问你,”她收了笑容慎重道,“你可当真准备好了?”
我抬眼看她,低头想了想,回道,“当年乐山遭人奚落后来却渐渐平息,梁将军虽然没说,想必是帮了忙的,当初无论对乐山还是对我,他都曾尽心尽力。如今我有心陪他走一段,且不去管结局如何,也算还了他当年那份情谊。”
“你是真心喜欢他?”
我转了转手里酒杯,点点头。
“唉~认识明哥之前,有许多上门提亲的,里头不乏侯门将相的公子哥儿,但我与爹说,这辈子,必不入官家大门。”
我抬起头,“这是为何?”
“我不似你从小出身王府。他们那种几代世家的人家里头规矩多,必看不起从商的人,到时难免嫌鄙我们粗陋。成了亲,丈夫既便开头能维护几句,还能永远护着?时间长了,他自己也会看不惯,慢慢终会向着家里人。
再说官府大院里的女人们需得会些手段,面上装的挺真,其实一肚子坏水儿,我没那能耐。何况那些个想娶我进门的白眼儿狼,有几个是真心?还不都是为了我爹那些嫁妆?!初时或许还能对我好,难保日后不会碰到更能助他升官的,到时哪只眼睛还能容得下我?”
我心里一荡。
“还是嫂嫂看得明白。”
“明哥儿当初不愿娶我,我便对他刮目相看;他有本事性子也独立,见我喜欢他,并不来占我们家半点便宜;既便后来乐山出事,依旧不肯让我出手;”低头脸红了红,“再后来他也喜欢我了,可还是坚持靠自己让我过上好日子。叫人等了那么久,好在总算开了窍!”巧儿咬牙嗔道。
“那么多年过来,我王巧儿没看错人,抠门是抠门了些,但明哥儿是个铮铮地汉子!”
我笑着与她敬了一杯,“嫂嫂能与师兄在一起,是他的福气。”
她一口喝干,瞄了我一眼,“妹子,嫂子当你是自家人,才与你说的这些话,你别见怪。”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嫂客气了,妹妹明白嫂子是要我看清楚,官宦人家,确实大抵如此。”
她点点头,“碰到个对的人,实在不容易。姐也佩服你,你这身份,是说不得,在梁府一天,便要带一天面具,长长久久,只能做别人。”
我与她倒了杯酒。
她看了看我,捏了捏拳头,“咱们姐妹多年不见,你出来一趟也不容易,有些话我便一并说了。
你说走一段,却不知要到几时。你如今郡主头衔不在年纪却不小,梁晨羽对你虽好,可府里早晚会为他安排正室,到时……你这性子,即便自己不争,自会有人来与你争,你那身份是个凶险,哪天碰到两个不省心的,万一暴露出来,梁府上下一家老小,统统都要牵连,你自是逃不脱,届时梁晨羽也成了连累家里的罪人,你可想过,到时他会怎样?可会怨恨你,可会悔不当初?”
我低头干了一杯,嘴里酸涩。
“我看到你心下高兴,可高兴之余也全是担心,你若有个闪失,不仅梁府,就是乐山上下也一个都逃不脱。明哥儿只道遂了你的意便是为你好,却不懂为你的将来看,这是个什么局面?他那性子,还自以为能保你一辈子呢?!这般宠着你,真是要害了你。”
如今是迁一发而动全身,巧儿姐既和五师兄一处,必是要为他的处境考虑。她话说的虽直白,确是衷恳。
“多谢嫂嫂,妹妹明白了。”
“唉……”
我将帕子绑在小九腿上。
“去吧,去找这帕子的主人,届时不用回来了,她自会带了你来接我。”
小九在我手上蹭了蹭,展开大翅膀划过黑夜,一路飞远了。
我把窗子关好,躺回床上。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二十六
小丫头站在门口低头回话,说三公子仍是在书房里忙,等得了空再过来。
连着三天都这么说。
我笑着点头。
原是我痴了。梁晨羽一直不出现意思便明了,本不该再找他,这般便有些没有自知之明。
诚如王妃所说,男人怎可耽于儿女情长,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何况他不仅是梁晨羽,而是梁王府的三少爷。
翠荷打发了丫头下去,侧身过来与我添茶。
“听说边境那边儿又不太平了,难保吴国又要攻来,这光景,公子怕是被皇上逼得不行呢。听说吴国之前领兵打仗的倒是个俊朗的人,前段儿还当上了太子,这回要真打起来,府里那帮丫头又不知怎么痴呢。”
这番话自是安慰,我朝她瞥了一眼,笑笑,就着茶杯喝了一口,“姐姐这么个贴心的人,走了,真有些舍不得。”
她正准备转身放茶筒,手一僵,诧异扭头,“姑娘?”
“时候到了”,轻叹了口气,“烦姐姐与管家稍句话,就说我这两天想回家省亲,劳他帮忙打点。”
天未亮透便早早起来,未戴珠钗,仍是穿了来时的裙子,翠荷看着铜镜里的人,“淡是淡了些,可挺好看,到底在府里养了那么些日,面色红润了许多。”
一切停当,翠荷并几个丫鬟跟着走出院门。
“车上东西齐全,姑娘此去需要什么,只管叫人拿,”说着笔了笔手里的钱袋子,“少爷叫备的,沿路客栈虽打点过,但路上少不了银钱,替姑娘放在三层柜的底下那个。府里此番既另配了人马,路上定是万无一失,姑娘只管放宽了心,早去早回……”
府里的马车已侯在门口,朱漆描金边的四角,褐顶下短短围了一圈绣花缎,纹了梁府徽章,看着倒很宽敞。翠荷打着帘子扶我上脚凳,待我坐好,也未着急催马启程,嘱咐了几句,最后恭敬地问:“姑娘可有什么话留下?”
我看了眼暗绣梅花的窗帘子,这马车分明是他的座驾,一丝苦笑。
“这些日子多谢姐姐。”
翠荷眼里一暗,转身嘱咐了几句好生照应,放下了帘子。
我端正坐好,听得车外马鞭“啪”地一声,车一抖,便启程了。
城门口例行检查,照理王府车辆轻松放行,可几个侍卫看到梁王徽章却视若枉闻,里里外外查地甚是仔细。大约风声紧了,上头有令,他们也都不敢懈怠。东西多,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听得微微一声叫唤,抬头,只见小九正当空盘旋,心中一喜。
起身跳下马车,几个伙计眼里惊异。
“车里憋闷,我去透透气,在城外等候诸位。”
不等回答,抬了脚就走。
城门外不远处候着辆乌篷马车,小九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