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他不能,”她哧笑一声,终于抬头看着独孤城,忽然舒缓了语气,“先生,我听人说过独孤族人自幼时起,以艾草染背附之纹身,纹的是不是蚩尤图腾,牛角蛇身,遇热才现,是与不是?”
独孤城点点头,他不明白幽幽问这句话的含义,可是却突然心慌,幽幽抬头盯着他,眸色凌然,轻轻开口问道,“那这一段关于独孤家的传言估摸也是真的了,听说独孤青派嫡系有蚩尤血,可避蛇虫,百毒不侵,好巧不巧,阿尧身上也有蚩尤血,可独孤橫是白系独孤,先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她说到这里竟然缓缓笑了出来,不再去看独孤城的脸色,只低头看着长恭,再无他话。
一阵狂风吹了起来,独孤城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幽幽来时的足迹已经被大雪遮盖,他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良久,才听见自己有些疲倦的声音,“长恭知道吗?那他身上的催魂蛊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狠心的父母,因为魏室王命不可违,母亲便将儿子交给皇室,为了天下苍生总要为阻止独孤氏开雪池留后手,将自己儿子以催魂蛊的血养大,说虎毒不食子,你看最后不还是这样吗?你问他知不知道,我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明白这些年一直活在圈套中。算计自己的还是生身父母,你让他怎么受得了?”幽幽将脸贴在长恭已经冰凉的面颊上,终于没有忍住,接二连三的泪水全都落了下来,“我刚刚一直在想,你们想争天下便去争吧,弄这些阴谋诡计做什么?弄得那么大义凛然又做给谁看?雪池开也罢,关也罢,反正不干我的事,我只要我的高长恭一世平安,连这个也不行吗?”她说的很平静,连语气都没有波澜,天上有雪花落在长恭身上,她伸手准备拭去雪花,看到六角形的雪花霎时化在掌心,静静地又笑了出来,从前听皮影戏的时候总有书生小姐分离的时候会下一场瓢泼大雨,如今大雨没有,狂风暴雪却是下了起来,雪池原是终年积雪,现下大雪似柳絮撒开,纷纷扬好一场别离。她低头看着长恭,温柔的笑意绽在嘴角,“谁不想好好活着呢,但没有长恭,我竟然觉得好好活着太可怕,”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长恭身上,话却是对独孤城说的,“烦您出阵后替我们好好看顾阿尧,解了他身上的催魂蛊,我们至此两清。”
“两清?两清?”独孤城重复着这句话,嫣红的血自嘴角落在雪地,他踉跄着步子,又止不住地笑了出来,一股热泪从眼角滑落,“怎么两清?你不让他杀我,便让我杀了他吗?天上地下,你让我怎么还你,我们怎么还他?”他朝着灰暗的天空静静说道,“若不是祖训,若不是长乐城已亡,我何尝不想?”
何尝不想带着你走,做一对寻常夫妻,剩下的话堵在喉咙,他仿佛又看到夏日星空,那时还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还未长大的魏朝小公主听完他说的独孤橫的故事,攀附在他脖子上软软糯糯开口,“师父的姑母好生厉害,为了族人存亡,竟然不给自己留一丝后路。”
“那觉迟呢?觉迟遇上这样的事该如何是好?”独孤城抱着觉迟温和问道。
觉迟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又开口,“若是真的遭遇这种状况,当断则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说我从书上看到,所谓王公贵族皆受之于民,民所安稳,乃王族所求,在万民面前,自己的儿女情长实在不能算什么。”
“觉迟,觉迟……”风雪落在独孤城的身上,他站在雪中,看着手里的琅琊玉,忍不住凄声大笑,“你从头到尾便知道我是独孤后人,我会杀你,那你为何不走,”他活了这么久,却一直想不明白,脑海中却一直浮现觉迟死前看到他时的眼神,不是怨恨,不是不解,她分明知晓死期将至,却那样坦然,眼神缠绵温柔,明明看的出来,却一直不愿意去承认。
“你不愿意娶我,那我嫁给谁又干你什么事?”夏雷阵阵,连着扶风涧内也是电闪雷鸣,年少艾艾的小姑娘站在雨中,仰着头倔强问道,他几乎分不清从觉迟脸上落下的是雨水还是泪,他分明只比她大了八岁,先任镜湖先生弥留之际,魏王顾忌天有不详之兆,忙着将八岁的小女孩送来扶风涧,镜湖先生替他做主收了第一个徒儿,自己便为师为兄一样照看她长大,十年朝夕相对,怎么会没动心,可隔着纲常伦理,隔着独孤拓拔,怎么能敢?他原来真的在那晚拉住了觉迟,可是自欺欺人已经二十年,长恭长得像高澄,就不像自己了吗?明明独孤橫在自己还年幼的时候抱着自己说过我们阿城跟姑母长得最像,比弟弟都要像呢的话。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恍若过去那些年都是一个梦,他忽然就平静的笑了出来,“幽幽,你有办法救长恭吗?”
幽幽依旧紧紧抱着长恭,轻声说道,“白泽不出世就行了啊,可白泽不出世,催魂蛊母蛊怎么杀,那我的阿尧怎么办呢?他身上也有催魂蛊啊,他父亲拼死救他,我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吗?”白泽出了铃铛,自然会杀尽三尺内蛊虫,可杀完之后,便会钻进养蛊人心脉,食养蛊人精血,南南凤凰白泽,不见人间白头。
若不是青县一役,如今该陪白泽的会是南疆的小圣女,而不是蛊惑了白泽让它认错主的高氏长恭,没有血缘又怎么样,他总是想着让身边的人和和美美的活下去,幽幽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手里摇晃着铃铛,青铜鼎里关着的是催魂蛊,能杀不能杀,没人试过,那如今试试就好。
独孤城手脚冰凉,他立在原地,心口紧紧揪在一块,呼吸声不断加重,他茫茫然看着手中的七块玉璧,眼里不见泪,可喉头一阵腥甜,他将七玉拼在一起,什么先祖遗命,什么天下大任,这天下不就是争抢来的吗?乱世之中没有独孤也有其他人,他正庆幸这一点,嘴里的话也随之缓缓落了出来,“你去引白泽杀了催魂,我开了雪池将白泽引进去再将雪池封住,如此可行?”
幽幽转头死死盯着独孤城,就势拜倒在地,“多谢您。”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不归(二)
她跪在漫天大雪之中,抬眼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拔出束发的簪子从五指划过,指尖瞬间便涌出血,脚踝处的铃铛突然疯狂躁动,同时躁动的还有她身旁青铜鼎里的蛊。
“白泽,我不怕,你也不要怕。”她安抚似的哄着自己从小养大的白泽,指尖织出神秘的纹络,灵台中央的雪池也受到波及,不断地颤动,这样大的动静终于还是惊吓住了等在外面的人,延宗看着漫天飞起的白雪,“这是怎么回事?”
孟行之先发现了不对,他面色有些发白,“幽幽呢?”孟氏族人没人回答,他怒极,”孟幽呢?!”周遭的人给他说的发愣,指着山脚的方向,还没来得及说不是给关在山下了的话,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铃铛响声,孟行之脸色瞬间惨白,他连着退了好几步,
“哥?”兰亭上前扶住他,孟行之却冲她摆摆手,“散了吧,把人带下去,雪池就算开了,独孤家也输了。”
“孟公子?”问话的是傀家的一个少年人,他一边眼有疑惑地看着站在对面的高家人脚下蔓延开的一道血迹,一边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时辰未到,高家的催魂蛊都被解了,白泽必定已经出世,白泽只能活半盏茶,雪池的门开了又怎样,里面全是独孤家先人制的蛊毒,进去还不是死路一条。”兰亭知晓其中厉害,指着延宗脚下的血迹一字一句缓缓道来,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忽然听见灵台传来一阵凄厉的女子叫声,好像是受了巨大的折磨而发出,她张张唇,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连开口说话的能力也给忘了,“她怎么会进去?”
高垣与延宗先前盯着自己脚底忽然蔓延出来的血迹,若是平时必定不能引人注意,但在雪地之中,红色的血丝分外分明,他们相视看了一眼,便已猜到催魂蛊母蛊已死,蛊毒没了,四哥也没了,延宗眼里涩的厉害,他还没有哭出来,便听见灵台那里传来的变动,他整个人愣在原地,脑中全是长恭对他的嘱托,我若是去了,幽幽太实心眼,你帮我好好照看她,她是南疆孟家人,我去了之后,高家孟家她都不好呆,你帮我送她会宇文邕那里,好歹有亲哥哥护着,你让她快快活活地过一生,延宗,我谢你一辈子。
“哥,”延宗只低声唤了一声,嗓子有些哽咽,高垣抬眼望了望灵台,独孤城亲自布好的阵,即便是他也没有把握,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王拂摘开白色雪帽,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只轻声说了一句,“我来破阵,你等着我。”
孟行之听见王拂的话,微微抬眼看着她,似笑非笑道,“破什么阵,人都不在了,破什么阵?”
“谁不在了?你说谁不在了?”却是孟行云朝孟行之吼了出来,他眼里有泪,兰亭拉着他的手劝他不要再说了,他怒极一下挥开,转身指着王拂说道,“你去破阵,死我也要看见她的尸体!”
“行云!”兰亭站在兄弟二人之间,
“你别劝我,兰亭,你别劝我,”孟行云眼眶通红,指着行之低声吼道,“去他娘的天下,大姑姑小姑姑全死了,扶苏的尸骨都化成灰了,你还想着帮独孤家夺得天下,你们都疯了,阿莞死了,现在你想幽幽也死吗?”
行之只看着行云,漆黑瞳孔分不清意味,他转身朝灵台走去,四周风声凌冽,竟盖过了他的声音,“没有办法了,”
岁月悠长,爱恨两散。
“长恭,”幽幽跪在地上靠进他怀里,因是蛊术用的过多,她体内气息紊乱,一口血涌了上来,她偷偷用衣袖擦了擦,又往长恭怀里缩了缩,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你说,如果我没遇见你,现在会在哪里呢?估计会在南疆当我的小巫女,那你呢?”
长恭仍闭着眼,眼底有淡淡的疲倦,幽幽想着这样让他安安静静没有负担的睡一下也很好,灵台四周冷风朔朔刮起,割的她的脸有些疼,长恭仍是先前那样的座姿,微微弯曲的背,有些消瘦的侧脸,幽幽又笑了一下,怎么会瘦成这样?喉口一阵猩甜,嫣红的血渍又涌了上来,她不在乎地抹了抹,强撑着开口,“长恭,你醒醒吧,你快些醒醒,跟我说说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滚烫的泪就流了下来,她吸吸气,又有些狡黠地眨眨眼,“还是等会再醒吧,不然又要骂我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活着回去,但到了终局,她还是很想听听长恭的声音,“骂我也好,再跟我说几句话吧,我怕再也听不见了。”
她脑海中渐渐恍惚,这一生的点点滴滴,全部涌了上来,在她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有些虚弱的声音,”幽幽,”她听见长恭似乎哧笑了一声,“你怎么会来?”他低头盯着幽幽,眼底浮起温和的笑意,有些无奈的语气,“让你在家里等我,你怎么还是跑过来了。”
“不舍得你,”她身上力气全都消散,只往长恭身上靠了靠,嘴角的笑意越发深重,“阿尧没事了,以后也不会有事了,我也没事。”
长恭闻言,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大雪已经停了下来,白色的光衬着掌心,再没有红线相困,他舒了口气,像是一首曲弹到半路琴弦忽然中断,他心底的弦忽然也停了半晌,“先生呢?”
“为了把雪池关了真气散的太快,人大约没有大碍,”她撑着回了一句,察觉到长恭的身子忽然僵硬,她握住长恭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没什么的,那些都不重要,你以后心里不要藏着那么多事,以后……”她的声音越发小了下去,握着长恭的手也没了力气,长恭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她仍在呢喃轻语“你要好好的……”
长恭心底好像忽然被掏空,有些颤抖的手指搭在幽幽的脉搏上,他拦腰抱起幽幽,却连站都没有站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惊的枯枝上落雪哐当落了满地,他凑在幽幽耳边,“我带你出去,你再等一下,阿尧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
他的泪顺着幽幽脸颊落了下去,幽幽冲他摇摇头,偏过头,微微一笑,“我知道,阿尧在家里等着,我舍不得他,”她说完这句话,眉头突然皱在一起,白泽虽然如今依附长恭而活,却到底与她心脉相连,况且先前闯进来跟引蛊已经伤到心脉,如今已经不能再忍下去,她拉着长恭的手贴在脸上,微微阖上双眼,“长恭,忘了我,快快活活活下去。”
长恭缓缓站了起来,风雪落满肩,他装作看不见幽幽身下被血染透的白雪,只一步一步朝外边走,仿佛那么重的伤都是假的,仿佛心中的恐惧也是假的,四周万籁俱静,是走了多久,比过去那些年的路都要累,白衣几乎已经被血染透,天边似乎终于传来光亮。
他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抬头看着疾步赶过来的高垣,他抬头看着高垣,说出的话近乎呢喃,“救她。”
可高垣看着他怀中面色已经灰白的姑娘,只摇头再不说话,兰亭在一旁看着捂着嘴不敢再落更多的泪,长恭低头看着幽幽,一串泪顺着幽幽眼底流了下来,那是他自己的泪水,自幽幽脸上就像那姑娘还会哭泣一般。
可她已经死了,真真切切地死了。
这大好的江山风河,等不到两个人一起去看。
扶风涧成了百姓药庐,遇上疑难杂症便会上山求医,山中有位老医师,老医师住在山谷东侧,性慈与人为善,还有一位年轻些的医师,携子住在山谷西侧,年年只见老医师数次,相见却不相语,但年轻一些的医师他儿子却与老医师很是亲近,时常在东谷一待便是数日。
老医师逢着下雪时就会去谷口镜湖处呆上半天,小小医师便在一旁乖乖给老医师撑伞,等雪停了爷孙二人便一起回了东谷。
而年轻医师时常捧着几幅旧墨迹一看便是半日,那些过去事全都涌上心头,他在幼时总在想若有母亲在身旁相伴该有多好,可总是痴儿妄念,等到少年,又想着家族平安便可,可这比幼时心愿还要困难。
等到他终于圆了幼时少年梦想时,却发现至亲至爱已经离他远去许久,去了他不能达到的地方。
自他妻子走后,他随了自己生父的痴念,于扶风涧开了冰棺,尸骨百年不变,可那终究是尸骨,不是活人啊,然而他活了三十多年,终究困顿。
西谷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果树,一到仲春暮夏果香便会四溢,他儿从前一边给果树打虫药一边抱怨,“阿爹你又不爱吃种这么多果树干什么?”
他爹眯眼微笑,温温柔柔地回道,“你娘喜欢。”
过去那些时光过得太快,走的也太远,可他总是能记起那样一个小姑娘扳着手指头数道:“以后我家中要种满桃子杏子李子,师父你说那样好不好?”
其实她若不小心翼翼转头掩了自己的小心思,一回头便能瞧见他的心思了,为何不好?怎么不好?
他一直都在相信,生生世世,她总会等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我也不知道为啥he写着会变成be,不管啦,终于写完了,吼吼,感谢点击收藏的几位同学,幸好有你们,谢谢鞠躬。